第3節
聞衡將一方手帕推過去:“先擦臉,多大點事,哭得跟什么似的?!?/br> 這孩子的來歷不難推斷,他身上的衣服雖然破爛,布料卻還結實,且合體合身,不像是撿來的。而且他手上和膝蓋上沒有老繭,只有些蹭破劃破的傷痕,顏色尚新,可見并非是以乞討為生的流浪兒,倒像小門小戶家中走丟的小孩。 “我觀你衣著舉止,應當不是乞兒,倒像近來剛開始流浪。保安寺往北四十里就是京城,周邊也有村鎮,不管是乞食還是走丟了求救,都該往人多密集處去,但你卻寧愿來寺中偷棗,也不肯讓僧人發現你。這么一想,你大概不是自己走丟,而是被人販拐騙,被迫離開父母家鄉,又逃亡至此的,對不對?” 那孩子聽得呆了,甚至忘了哭,愣愣地點頭。 聞衡繼續道:“你很聰明,能聽得懂我在說什么,對我二人沒有敵意,只是心懷畏懼,怕那壞人追來牽連我們,也怕我們保不住你?!?/br> 范揚雖然不知道聞衡的心眼是怎么長的,但完全不妨礙他鼓掌叫好:“公子智謀過人,實在叫屬下佩服?!?/br> 聞衡瞥了他一眼,繼續道:“你看,我這手下不光拍馬屁厲害,功夫也不錯,你相信我們能護得住你么?” 范揚被他嘲諷得臉紅,連忙裝模作樣地干咳數聲。聞衡懶得搭理他,對那孩子道:“你可以仔細想想,是走是留,我不攔你。不過今夜霜凍,外頭冷,就暫且在此處將就一晚罷?!?/br> 他的態度擺在這里,真摯得令人信服。那孩子似乎被他說動了,沒有再掙扎。于是用過飯后,范揚將孩子領走,在其他侍衛房中替他尋了個空床鋪,妥善安置好后回來向聞衡復命。主仆二人終得獨處,他這才把一直壓在心里的疑惑問了出來:“世子,那小兒有什么特殊之處嗎?” “嗯?”聞衡道,“怎么這么問?” 范揚道:“世子恕罪。屬下看您平時似乎不愛管閑事,今日卻對這孩子頗為在意,心中疑惑,故而斗膽一問?!?/br> “確實特殊?!甭労鈫问种ьU,懶洋洋地靠在桌邊,“你沒發現么,他根骨不凡,資質奇佳,是個學武的好苗子?!?/br> 范揚完全沒注意到,只能順著聞衡的思路道:“所以您是想把他收入王府,善加培養?”。 “不錯?!甭労饴?,“我猜他被拐騙、甚至有可能是被強擄過來,十有八九也是因為這身天賦。你要做好準備,倘若有人尋仇上門,能保還是盡量保他一次。貴珠出乎賤蚌,倘若教導得法,此子將來前途不可限量?!?/br> 范揚心服口服:“遵命?!?/br> 聞衡遞過一封薄薄的信箋:“這封信你找人替我送回府中,順便取一瓶沃雪青竹丸?!?/br> 沃雪青竹丸是王府密藏的解毒靈藥,范揚吃了一驚:“世子為何要取藥?是哪處——” “以防萬一?!甭労獯驍嗨?,“不必驚慌。去罷?!?/br> 冬日里天黑得早,晚飯時又拖延了許久,待一切收拾停當,窗外夜色已是深濃。聞衡下午聽經時犯困,這會兒反而精神了。他閑來無事,索性披上外袍出了門,打算散步消食,順便想想該如何安頓那孩子。 外面靜悄悄地不聞人語,紙燈籠只能照亮檐下方寸之地,好在今夜月圓,遍地銀輝勝雪,他緩步走下臺階,如同踏入輕紗鋪就的河流。這本該是一幅清冷寧靜的美景,聞衡剛在院中站定,卻立刻蹙起了眉頭。 循著窸窸窣窣的動靜走去,聞衡看著與院子只有一墻之隔的馬棚,難得地感覺到了一陣氣悶。 那個按理說應當在侍衛房中安睡、令他頗費了些心思的小孩,正抱著稻草在馬棚角落給自己搭出一個窩。初冬時節,夜風寒涼刺骨,他衣衫單薄,被凍得四肢抖似篩糠,可即便如此,也不肯乖乖聽從安排。 那背影無言地透出孤獨,還有種死不回頭的固執。 聞衡從沒遇見過這么油鹽不進的孩子,有一瞬間被氣得恍惚,然而正當他要開口時,心底里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他對這孩子的在意看似毫無來由,可仔細想想,聰慧早熟、敏感固執……這些令他氣急的特質是如此熟悉,聞衡像這么大時,他的名字也曾不止一次和這些詞匯同時出現。 換言之,當聞衡看著這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躲避退縮,何嘗不是看到了自己閉門不出、自厭自棄的那些年。 那么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夠走下去的路,是不是也可以試著順手拉別人一把呢? “忙著呢?” 黑暗中,他冷不丁開腔,把鋪稻草的孩子嚇了一跳。轉身一看,只見聞衡披著斗篷抱臂站在門外,月光下的側臉宛如玉雕,雖仍帶有少年青澀的稚氣,可確乎是令他自慚形穢的好看,也是令他心折又不舍的溫柔。 他沉默地起身,明白自己犯了錯,可不知該說什么,只好抱緊了懷里的稻草。 聞衡深吸一口氣,用盡平生耐心,提步走進了馬棚。 帶著體溫的斗篷落下來,像一片柔軟的云裹住了他,聞衡并沒有發脾氣,只說:“不冷么?” 又道:“一直忘了問,你叫什么名字?” 凍僵的身軀得了一口暖氣,終于開始慢慢化凍,可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沉默到底,于是微微抬眼看著聞衡,搖了搖頭。 “不肯說?那我就隨便叫了?!甭労廨p聲笑道,“還記得白日里寺里的小師父說過什么?那些棗子是特意為過冬鳥雀留的,沒想到真有只小家雀來自投羅網?!?/br> “既然如此,叫你阿雀如何?” 那孩子猶豫片刻,居然真的點了點頭。 “那就這么定了,阿雀?!甭労庥蟹N微妙的、被這小崽子哄了感覺,“你不喜歡也沒辦法,誰讓你不肯開口?!?/br> 阿雀抿著嘴,從胸腔里擠出一句略帶顫抖的“嗯”。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嗎?”聞衡突然問。 阿雀搖頭。 他聽范揚喊了他一路的“公子”,寺中僧人都對他畢恭畢敬,身邊還帶著許多侍衛,想來是大戶人家的少爺。這樣善心的人,干干凈凈的,合該一輩子富足平安,更不應該被他牽累才對。 “知道如今是誰家的天下嗎?” 阿雀心中剛默默浮現出一個答案,就聽聞衡道:“我姓聞,單名一個衡字?!?/br> 聞是當朝國姓,阿雀就算再傻,也知道聞衡這兩句話是什么意思。他心中突地一跳,立即想起從小到大聽到的故事傳聞:看見了大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下總是沒錯。 聞衡的手一直沒離開他肩頭,阿雀雙膝剛一彎,便被聞衡一把托?。骸安挥?。什么時候心甘情愿跟著我,再來磕頭不遲?!?/br> 這一跪到底是沒跪下去,阿雀被聞衡扶著站穩,還有點茫然。 “我不曉得你到底遇見了誰,經受了什么,但不管是何方神圣,看在我這個姓氏的份上,總能爭取一線回轉余地?!甭労忄嵵氐?,“你若信我,就留下來?!?/br> 阿雀眼圈發燙,月光透過茅草棚頂的縫隙落在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居然又要哭。聞衡趕緊抬手在他的眼睛一按:“快停,不許哭,跟我回去睡覺?!?/br> 掌心溫度透過薄薄的眼皮,竟比淚水更灼熱。阿雀在他手心里微弱地掙了掙,第一次小聲開口道:“這里……可以……” 聞衡垂眼看他:“可以什么可以,凍不死你?!?/br> 十五歲的少年身量已接近成人,聞衡的斗篷裹在小豆丁阿雀的身上,仿佛一床過大的被子。走出馬棚這短短數步里,他絆倒三次,最后聞衡實在看不下去了,干脆將阿雀攔腰一抱,扛回了客房。 這間客房是專門為常來保安寺燒香的慶王妃準備的,因是自家出錢修繕,格局比其他房間更大,分里外兩間,外間有供仆婢值夜的床榻。聞衡將他往榻上一扔,故意幸災樂禍道:“今晚只能跟你范大哥擠一張榻了,此人睡覺打鼾,聲如奔雷,你好自為之罷?!?/br> 按聞衡的吩咐將一切安排妥當的范揚剛好進屋,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動作,莫名其妙地就被嘲諷了,忍不住叫屈道:“屬下只是偶爾打鼾,已經算是很輕不擾人的了,公子如此夸大,真叫屬下傷心?!?/br> 聞衡涼涼地道:“是么?那我再多說兩句?!?/br> 阿雀聽著二人的話,縮在斗篷里抿著嘴偷笑,聞衡瞥了他一眼,沒再逗他,只道:“折騰了一天,早些歇息罷?!?/br> 范揚將他送到里間門口,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世子,都已安排妥當了?!?/br> “好?!甭労恻c頭,低聲叮囑道,“今夜警醒些?!?/br> 作者有話要說: 阿雀(音同巧) 雖然目前看來攻仿佛是男版王語嫣,受仿佛是丐幫弟子,但以后大家都會變強的(信我 第5章 驚變 范揚早已習慣聞衡多思多慮的作風,對他的吩咐一向言聽計從,因此夜里始終繃著根弦,不敢徹底熟睡。 然而直到天色將明,晨光姍姍來遲,也沒見寺里有何異動,看來世子殿下這回的確是多慮了。 范揚這樣想著,輕手輕腳地翻身下榻,去請聞衡起身更衣。他剛舉手欲扣,門從里面被推開,聞衡披著外袍走了出來,眼下烏青,臉色有些憔悴,像是沒有睡好的樣子。 “世子?”范揚訝然,“您這是怎么了?” 聞衡三更時分被噩夢驚醒,醒后頭痛欲裂。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是隱隱不安,此刻在范揚面前沒心思掩飾,皺著眉問道:“昨晚派出去的人呢,回來了嗎?” 范揚道:“應該到了,屬下這就去叫他來?!?/br> 聞衡疲憊地“嗯”了一聲,范揚匆匆離去,衣角帶起一陣輕風,把睡在床榻內側的阿雀也吹醒了。 他顛沛流離了好些天,一時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睜著眼想了很久才發覺這不是夢,高興得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恰好撞進聞衡望過來的視線里。 阿雀一怔,興奮之色稍斂,有些窘迫無措地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聞衡讀懂了他的意思,道:“叫少爺就行?!?/br> 阿雀飛快下榻穿好鞋子,走到他身前,仰頭叫了“少爺”。聞衡“嗯”地應了,伸手揉了揉他睡得蓬亂的頭發,像是摸到了小鳥細軟的絨毛,不經意似地問:“睡得好嗎?” 阿雀在他面前仍有些拘謹,小聲道:“睡得很好……范大哥沒打鼾?!?/br> 又問:“少爺呢?” 聞衡知道自己的臉色大概不算好看,不然不會讓阿雀一個小孩子也察覺出不對。他勉強笑了一下,避而不答,轉問道:“你昨晚在外面凍了很久,覺得身上哪里不舒服么?” 阿雀連忙搖頭,仿佛生怕給聞衡多添一點麻煩似的:“沒有。沒有不舒服?!?/br> 乖巧固然是很乖巧,可不是這么大的孩子該有的樣子,叫人看著不覺得舒心,反而有些堵心。聞衡暗自記在心里,想著日后要給他改一改,嘴上叮囑道:“若是難受,一定告訴我,不要瞞著。萬一瞞出問題來,那才是大麻煩,記住了?” 阿雀點頭如啄米,猶嫌不夠,又說:“我知道的?!?/br> “世子!” 二人正說著話,范揚急匆匆推門而入,大步流星地走來:“昨晚派出去的人還沒回來。臨行前屬下特意叮囑過他務必速去速回,從保安寺到京城來回一趟,快馬加鞭四個時辰怎么也夠了,該不會——” 他被聞衡的謹慎態度影響,稍有個風吹草動就怕出事,聞衡反而比他鎮定,道:“先別急,或許是路上遇到什么事耽擱了。你派個人往京城方向去,迎一迎他?!?/br> “是?!?/br> 范揚領命而去。他剛出門,聞衡臉上強提起的一點冷靜就散了,皺著眉怔怔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驀然響起深沉悠遠的鐘聲,將他飄蕩在九天之外的思緒驚醒。聞衡低頭一看,才發覺阿雀一直安靜地站在他腿邊,不知道已等了多久。 “怎么不去坐著?”聞衡被寺廟早鐘提醒,方才想起還有吃飯這回事。他捏了捏鼻梁,對阿雀道:“一時走神。你先去凈手,待會兒會有人送早飯過來?!?/br> 阿雀就像個低眉順眼的小丫鬟,一令一動。正要走向外間臉盆架時,門外忽然傳來數聲急叩,他立刻小跑過去,拉開門閂,剎那間滿挾著血腥味的冷風與高大人影一并撲入屋內,一滴鮮血濺在前襟上,像一朵開在灰燼里的梅花。 “啊——” “怎么了?” 尖叫聲驚動了聞衡,他快步從窗邊走過來,就見昨夜派出的王府侍衛周身被血,面朝下栽倒在地上,卻仍掙扎著試圖爬起來:“世子……” 聞衡沖上前攙住他,一時驚怒交加:“怎么傷成這樣?出什么事了?來人!” “快逃……世子、快、快逃……” 阿雀與聞衡一起扶著那侍衛,兩人離得極近,因此他清晰地察覺到一陣不屬于自己的顫抖。聞衡如遭重擊,咬著牙問:“什么意思?說清楚!” 侍衛身上布滿深淺不一的傷口,更要命的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一開口就有鮮血從口鼻處不斷涌出。他趕回來已是拼盡全力,此刻語聲更虛弱得難以聽清,仿佛是從地獄爬出來的魂靈,喃喃吐露著垂死譫語:“王爺、王爺昨夜入宮……刺殺陛下……未遂,被大內高手就地、就地誅殺,禁軍帶人抄家……王妃自盡。他們正滿城搜捕世子……很快,咳咳,很快就要追過來了……” 聞衡腦海中“嗡”地一聲。 阿雀聽得半懂不懂,但知道是出了大事,當即一骨碌爬起,連跑帶跌地沖到門口,大喊道:“救命!來人!救命??!” 住在附近僧人最先趕到,皆被慘象震懾得不敢動彈,趕緊叫人去請方丈。片刻后雜亂腳步紛至沓來,范揚撥開人群沖進屋中,撲上前來按住那侍衛的傷口,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世子,世子……您倒是說句話??!” 聞衡像是被活活凍住了的人,五感全失,唯有神智尚在。他不期然想起昨夜的夢境,聞克楨和柳氏雙雙墜入深不見底的河流,他在及膝的荒草中拼命追逐,卻如同踏入泥淖,越陷越深,直至沒頂,最后在窒息中醒來,一抹臉,發現全是冰冷的淚水。 禍福有兆,正應在今日。 周遭一切靜寂,像是短暫地為他筑起了一道屏障,身體完全不聽使喚,連悲喜都被一并隔絕。然而聞衡心里知道出了大事,他雖聽不見,那些字句卻在他心頭翻來覆去地響著,最終歸于一個根深蒂固的念頭: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