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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一樣了,他也是見過春天的人了。 唐州真是個好地方,等他老了——也許是快死的時候,他一定要再去一趟。他要再攀一次山,再坐一次二人抬的竹轎,再去青苔覆滿的小巷深處,聽鹿白跟他道一句“竇公公安好”。 不過,也許她那時已經不記得他了,那就看她一眼,遠遠地看一眼就行了。 一想到那些恬靜美好的畫面,他就熱血沸騰,斗志昂揚,每個毛孔都被想象勾勒出的未來填滿了。盡管那份未來中沒有他,他依舊心懷感激,幸福洋溢。 鹿白早就得知他回來的消息了。自打人入了京城,她就興奮地滿屋轉圈;等聽到隊伍進了宮,眾人只見一枚炮彈“咻”地從莫啼院躥出,奔著司禮監的方向飛去,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竇貴生前腳剛踏進房門,后腳就被人從背后撲倒。腰也被卡住了,脖子也被勒住了,帽子也被撞歪了。 他反手掂了掂,多日不見,這丫頭分量倒沒輕,絲毫沒有衣帶漸寬、為伊憔悴的意思,敢情一點都沒想他。他心中開始不受控制地泛酸水。 “我想死你啦!”鹿白在他耳邊大叫,沒輕沒重的,把他老臉都勒紅了。 鹿白光顧著高興了,沒注意他眼中一閃而逝的黯然,用力啃了一口便跳到地上:“獨守空閨一個月,我真是……真是苦哇!” 嘴里說著苦,還嬉皮笑臉的,一點苦的意思都沒有。 聞言,竇貴生左右打量了一番,等看清屋里的景象,鼻子差點沒被氣歪。 “這就是你說的獨守空閨?”他顫抖著手指,心痛,肝痛,肺也痛。 被子沒疊,紙簍沒倒,炭盆沒點,香灰沒掃,床帳沒掛,毛筆沒洗……這哪是空閨,這分明就是豬窩! “消消氣,多大點事兒啊?!甭拱纵p拍竇貴生的胸口。拍了兩下不見好,又頗有眼力見地改拍為撫,為總是賭氣的老公公順氣。 溫馨的,曖昧的,感傷的,喜悅的,有的人總能將各種場景統統變成雞飛狗跳的家庭鬧劇。倒也不失為一種天賦。 “給你一刻鐘,給我收拾干凈。立刻,馬上!” 先生發話了,鹿白不敢不聽。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勉強將屋子恢復如初,才叫死活不肯下腳的竇公公移動尊駕,邁出尊腿。 進了門,就是屋,進了屋,就是床。竇貴生半推半就被她拖到床上,下頜如同反芻的牛似的來回蠕動,然后,如同反芻一般,將那些準備良久的話又咽了回去。 待會兒吧,她正在興頭上呢,等……完了再說吧。他心臟狂跳,眼珠亂顫。 鹿白絲毫沒察覺到他的不自在,反正他總不自在。她按住竇貴生,邊解衣襟邊湊在他耳邊道:“給你看個好東西?!?/br> 竇貴生盯著她的領口,覺得身上著了火。多日不見,怎么學的……在哪兒學的……不是,見過多少回了,是個女人都有,那算什么好玩意嗎…… 在他暗含著期待和緊張的目光中,鹿白神神秘秘地掏出手:“看!” 掌心向上,躺著一個平平無奇、丑陋樸素的平安符。 竇貴生:“……” 然后呢?就這?? 鹿白覺出他有些失望,立馬找補道:“每人只能有兩枚,我知道花里胡哨的你不喜歡,就把那個給了殿下。你就說吧,要還是不要?” 她知道他一定會要,因此臉上的表情特別驕傲。 竇貴生攥著那枚平安符久久不語,看樣子是想要,但是不知為什么沒有點頭。鹿白心中哀嘆,這年頭送人禮物,竟還要送禮的人四請八求,上趕著用熱臉去貼冷屁股,對方才肯收。人心不古,世態炎涼! 不過哀嘆歸哀嘆,她還是挺樂在其中的。 “先生……行行好,收下吧?!彼亟兴?,黏黏乎乎地親他。竇貴生手抵在她肩頭,不主動,不拒絕,但很負責地回親了她。 舌頭是會說話的,這點誰都知道。舌頭不發出聲音也會說話,這點只有接吻的人才知道。 難舍難分了半天,竇貴生才舉著平安符,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道:“我方才正從圣上那過來,殿下也在。他說……唔?!?/br> 鹿白見他指節發緊,就隱隱不安,唯恐他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只能想辦法堵他的嘴。要論煞風景,老太監的功力可比她勝了好幾籌。 竇貴生這回狠了心,用力把人扯開,繼續道:“殿下想要離京,已經跟圣上求了好幾回了。以往也有未成年皇子封王就藩的先例,方才殿下又去了,哭哭啼啼,瞧著像是非走不可了,圣上于心不忍,就叫禮部送冊子來看看?!?/br> 鹿白的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圣上同意了?” 竇貴生盯著手中的平安符,微微頷首:“是,圣上問我哪塊地方好,什么時候好。若是合適,便可開始草擬詔書了?!?/br> 她抬手碰了碰他的睫毛,聲音發澀:“你怎么說?” 竇貴生不答,睫毛從她指尖刮過,抬眼望著她。 鹿白永遠忘不了那個眼神—— 一望無際的冰面下,是幽深的漩渦,怒吼的波濤,兇獸在海底叫囂、沖撞,而竇貴生穩穩立于冰面之上。冰層明明那么脆弱,明明那么薄,卻無論腳下如何洶涌,都無法撼動分毫。人臉在冰層反射的光中慘白又透亮,如同明月。重重的情景奇異而和諧地混雜在一起,矛盾,糾纏,荒謬,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