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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指彈著額前垂下的一縷黃發:“舌州芳草無數,何必單戀一只白花呢。我還不換了——” 言語之中仿佛對鹿白的生死真的毫不在意。 九皇子暗恨自己被人耍弄,但他實際上也說了假話。對鹿白來說,典刑司是好地方,極好極好的地方。陰森森的院門一關,沒人知道她在牢里還是在牢外,沒人知道她是在堆滿刑具的院內,還是在竇貴生的屋里。 典刑司中設有掌印太監的歇腳之處,不像司禮監那么大,也少了一絲人氣兒。因為竇貴生不常來,屋里擺設便按照最基本、最普通的置辦,冷冷清清,簡簡單單。 竇貴生不任秉筆了,卻比往日更加勞碌奔波。鹿白閑得無聊,一會兒澆花,一會兒捉鳥,一會兒又糟踐半袋面粉,做出一堆四不像的饅頭。要不是身上的傷沒好,恐怕就要上房揭瓦了。 一點沒有戴罪之人的自覺。 在床上養傷時,她總是控制不住地想起跟吳玉相處的點點滴滴。一國丞相,可能是別國的細作嗎? 道德層面不可能,但技術層面就難說了。 作為丞相,吳玉一直在明里維護東宮正統,暗里則早已向九皇子投誠。如今倒戈,明里是與九皇子鬧翻,暗地卻為太子鋪了路。而和談之際,他莫名其妙的自戕又似乎為陳國奉上了可乘之機。 云山霧罩,捉摸不透。 如同小豆子之下有竇公公、竇公公之下還有竇貴生、竇貴生之下還有其他一般,鹿白不知道的是,有的人可以是洋蔥,偽裝之下仍有偽裝,剝了一層還有一層。 飄飛的思緒順著宮墻一路遠走,在京城上方盤桓一周,被朔北吹來的冷氣流一激,霎時四散而逃。一股思緒跑得最快,不一會兒便抵達了京郊獵苑。 秋獵時沒頭沒腦的話,隨著一遍遍回想,突然變得清晰而明確,其中暗藏的深意蠢蠢欲動,似乎下一瞬就會破殼而出。 “爹娘總是盼著你好的?!眳怯裨谀菚r曾如此告訴她。 老邁而孤獨的丞相失神地望向帳外。鹿白的回憶也轉換了視角,順著他視線的方向,飛快地轉向帳外。從那一道掀起的縫隙中漏進來的,不僅有九皇子和皇帝和樂融融的歡笑聲,還有…… 還有。 鹿白恍然大悟。 于是,蘇福剛一進典刑司,就被鹿白逮住了:“能不能勞煩你,把這個捎給你干爹?” 她名義上仍是“關押”在典刑司的嫌犯,不能太囂張。 蘇福接過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上頭只寫了幾個字,但滿地寫廢的紙團、寫字的人臉上的墨點,都在昭示著這張成品是多么來之不易。 他小心翼翼將紙條揣進懷里,點點頭:“是,干娘?!?/br> 鹿白:“……” 她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轟走了比她還大五歲的“兒子”。 不到半個時辰,字條便到了竇貴生手中。他連著好幾日沒睡了,不是蘇福出現,他都險些忘了鹿白還關著呢。 她像是夢魘,又像是幻象。字條上的字仿佛都活了,一個個輪番跳到他面前,用鹿白特有的語氣對他開口,對他歌唱,對他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 他心道,原來傻的是他,她真的不傻,一點兒都不傻。最終救了她的人,還是她自己。 足足看了兩炷香,竇貴生終于放下字條,陷入沉思。片刻后,老太監的肩膀垮下去了,頭垂下去了,手滑落在身側,不再動了。 又過了兩炷香,蘇福終于忍不住喚了他一聲:“干爹?” 沒有回應,竇貴生睡著了。他終于安心地睡著了。 夢里,他見到了鹿白。 他說:不論如何,你沒死,我這輩子就又多了一天。也許還有許多天,指不定活得很長。 跟你一樣長。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完畢,鞠躬。 注:本章最后一句話為老太監篡改自第十八章 鹿白的話。 第31章 一覺醒來, 竇貴生仿佛年輕了十歲,甚至更多。 他還依稀記得自己剛至弱冠之年的日子。 那一年, 他眼角還沒有皺紋, 衣裳還是鮮艷的鵝黃。偶爾笑一笑, 沒有人看。入宮快十個年頭, 在尚膳監、御馬司走了一圈,入了內學堂,進了司禮監, 終于如愿以償, 當上了隨堂太監。 那一年, 他被圣上夸贊字跡果決。他不懂字跡如何能“果決”,后來林相倒臺,他第一次手握朱筆, 鮮紅的丹砂從筆尖垂落,恍然間叫人覺得自己是披堅執銳的將軍,指點江山, 笑談生死。他終于知道圣上要他執掌宮獄的用意。 那一年,竇貴生二十歲。他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為情所累。 那一年, 鹿白八歲。她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深陷宮獄, 身家性命都系在一個毫不果決的老太監身上。 竇貴生依著紙條上所說的線索,來到了東宮。禁軍已將宮門團團圍住,刀劍在朱紅的宮墻上映出道道光斑, 令一切雜念消失殆盡、無所遁形。 兩位皇孫的哭聲像是貓叫,綿延不絕,撓心抓肺,而門外的人卻不為所動。漸漸地,孩子的哭號中多了女人的哭聲。一個,兩個,陸陸續續連成一片。 竇貴生佇立片刻,沖侍衛拱手道:“兩位皇孫還病著呢,再怎么責罰太子,板子也落不到孩子身上。勞煩這位大人行個方便,放我進去看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