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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面紅耳赤到不甘示弱,甚至還能冷著臉反唇相譏,其實用不了多久的功夫——你瞧,人心也不都是rou長的。 直到他被當眾扒下了褲子,被人用腳邊狠狠踩那部位,邊罵“你怎么不跟你娘一樣,這東西看著也多余”,興奮快活得好似踩死一只臭水溝的老鼠。他終于反抗了。 他一拳又一拳,不要命似的揮了出去,用盡身上所有的力量,要拉那人同歸于盡。那人害怕了,頂著一頭鮮血倉皇逃竄。他那時還不知道,強權之下,一切只能俯首稱臣。 他只知道,叫人怕總比叫人尊敬要好,從此再也沒人敢欺侮他了。 十一歲,巷子里別的孩子都讀書了,他不敢跟她娘開口,也不耐煩跟她開口,只能找人借來書本,斷斷續續識上幾個字。他娘身子虧敗得厲害,生意不多,又常常被人呼喝捶打。每到這時她就捂著臉默默流淚,他煩得厲害,摔門就走。 “給錢算是可憐你,不然就憑你這貨色,倒貼錢我也不干呢!”他聽見有男人在門口“呸”了一聲,指責她的年老色衰。他也跟著吐口水,該,都是你自找的! 沒出冬天,他娘就病倒了,整個人像是一張陳年牛皮紙,單薄脆弱,干癟瘦削。他賣了房子,又住回了木棚??酀乃幬逗团判刮锪钊俗鲊I的氣味,讓他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四口人擠在一間草房里的童年。 他認了一個算命瞎子當干爹,每日坑蒙拐騙,能得六個銅板??摄y子如流水一般的花,積蓄不夠了,六個銅板也不夠了,他不吃不喝,也供不上那一罐罐爛草熬成的湯。郎中總跟他說,再吃兩副就能見好,他不知道他娘能不能撐過兩副藥,他只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餓死了。 機會終于來了。臨近年節,京中來了人,只需要割掉二兩rou就能換來五斤大米和二兩銀子。二兩換二兩,還饒上五斤米,不虧。 他自然不會猶豫。若你現在問他,他也依舊毫不后悔。 他揣著銀子,捧著米,小心翼翼地回了家,勻出二十個銅板,數了一遍又一遍。煮上一鍋粥,藏好剩下的錢,他匆匆出了門。 藥買回來了,可他娘再也喝不到了。屋里被翻得一片狼藉,藏的錢沒了,鍋里的粥打翻了,他娘等不到他回來便咽了氣,也不知道死前是如何掙扎,又是如何一點點陷入絕望。他默默替她穿好衣服,擦干凈身子。生前如何不堪,死后也要體面一回。 望著棚頂漏下的一方天空,他突然覺得一身輕松。 入宮為宦,平步青云。從此往事如云煙,一去不復返。 這些旁人是不知道的,鹿白也是許多年后才聽他輕描淡寫地提了幾句。人們只知道竇貴生一入宮便削尖了腦袋往內學堂鉆,不要命似的讀書練字,不到一年的功夫便去了丙班。丙班主講是周翰林,林相的親傳弟子、得意門生,自然,自己的門生也不計其數。 桃李遍天下的當世大儒,卻對一個小太監贊譽有加,甚至還推舉他去了司禮監,可謂奇事一樁。 后來林相倒臺,周翰林被牽連入獄,朝中百余人免官革職。但竇貴生卻奇跡般地未受任何影響,反而因此得了圣上青眼,一路升到如今的地位。 沒人在意昔日的竇貴生如何變成今日的竇貴生??傊]貴生就是竇貴生。 鹿白猜,保不齊是他賣師求榮才換來的圣寵,這人可壞著呢。 催命符似的腳步在眾人身周盤桓,不知何時停在何人背后。越是緊張就越容易出錯,不多時,便有四個小太監被拎到墻根罰站。 上次那歪歪扭扭的繁體“陸”讓鹿白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不會軟筆。寫了兩行才發現,字算不上好看,但寫還是會寫的,瞧著比旁邊的小宮女好多了。 屏風那頭的腳步漸行漸遠,繞過講席,又漸行漸近。那抹緋色的身影游魂似的飄了過來。 聯想起前些日子的整肅宮闈行動,再聯想起自己被打的屁股,鹿白不禁悲從中來,恨由心生。宮規在他老人家面前就是個屁,說是太監宮女授受不親,嚴禁私相來往。但這“太監”的范疇里顯然把他自己排除在外了。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自己身后,連二十厘米都不到,不用回頭就能感受到后背烤人的體溫和死人似的心跳。顯然,這已經嚴重突破了男女師生的安全距離。 “煙籠斜陽,下一句呢?”死神揮起鐮刀,指在她留白的一行字上。 鹿白惴惴不安,捂著嘴把呵欠憋回去。想不起來了,真的。 “說話,啞巴了?”死神步步緊逼。 命運的手指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鹿白被困意籠罩的腦門上戳了一下,泄露出一些顏色豐富、非常不妙的東西。 她脫口而出一句清醒時打死都說不出的話: “……被翻紅浪?” 鹿白說完才意識到,此話對無根之人簡直大大的不敬,瞬間縮了脖子不敢言語。小太監們很想笑,但沒人有膽,紛紛埋著腦袋裝聾子。 竇貴生愣住了,他懷疑自己年歲大了,出現了幻聽。任誰也不敢在這種場合、在他面前開黃腔。方才一瞥,鹿白那純凈的眼神、無辜的表情,顯然是對那四個字的含義毫不知情。 不定誰教她的,怎么說得出這種話!他倒是要好好查查是誰敢散布這等污言穢語。 然而轉念一想,鹿白可是吳玉的人呢。那老賊整日在圣上面前參他,閹人干政,禍國亂權,凈撿些難聽的詞兒往他身上招呼。這些奈何不了他,卻奈何得了他手底下的人,已經叫他吃了好幾回暗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