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神鹿馱著他向著蒙蒙亮的天穹奔跑,涼風嗖嗖兜著他的衣袖和衣襟,他像一只小小的鴿子,跟隨白鹿飛向那一輪秀眉一般的新月。他看見與他并行而飛的大雁,看見奔騰不息的嘉陵江,看見高低連綿屹立亙古的群山萬壑。他們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那輪月亮向他們敞開懷抱,瀲滟的月光結界為他們打開,他緊緊抱著白鹿的脖頸,奔進了月輪天,奔進那傳說中光輝皎潔的神境,南疆萬千生民仰望和憧憬的所在。 戚隱抬起眼,廣袤的冰原一望無際,滿眼皆是蒼茫的白色,高天懸掛萬古不變的億萬星辰,仿佛一顆顆凍結的淚滴。神花綿延萬里,蒼白的雪色幾乎要與冰原融為一體。冰晶長出的樹零落在冰原之上,枝杈曲折,倒吊下晶瑩的冰棱。萬千燦爛的光凝聚其中,找出無數張戚隱的臉龐。 原來這里就是月輪天。戚隱的心潮在澎湃,他眺望沒有盡頭的扶嵐花,眸中倒映這一片雪白的世界。他驀然意識到,這就是巫郁離口中那個“很高的地方”,白鹿的領地,諸神天眼也無法窺探。 他記得巫郁離那時候對扶嵐說:“我不能再陪你,你要忍受長久的睡眠,無盡的黑暗?;蛟S有一天你會醒來,但也或許,你永遠也醒不來?!笔俏子綦x把扶嵐的魂魄帶到了這里,用扶嵐為他試驗長生秘術。沒錯,就是這里,戚隱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哥哥在未來將在這里再次重生。 小月牙頭一次見這樣的奇景,震驚地張大嘴巴,然后大聲歡呼。小孩兒的心很小,存不住怨恨,小月牙同白鹿和解,兩個男孩兒一同在雪原上奔跑,不知道是誰先摔倒,索性一起滾進雪里,車轱轆似的滾下坡,然后并肩躺在雪堆里,大口大口喘氣。 兩個人玩得昏天黑地,星子低垂的時候,小月牙在一棵冰晶樹上發現樹干上刻著兩個小人兒。筆畫寥寥,依稀看得清楚是一個長著鹿角的小男孩,牽著一個矮他一頭的小女孩。小月牙問白鹿這是什么,白鹿摸了摸那刻痕,神色很悵惘,道:“這是我朋友,她和你一樣,向我許愿,讓我帶她飛高高。在你之前,我只帶她來過這里?!?/br> 小月牙彎了眼睛,道:“那我們去找她玩兒!” “笨蛋,你找不到她了,她已經死了。她心臟不好,下了月輪天,我們在嘉陵江邊看日出的時候她就死了?!卑茁拐f,“而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起碼得有幾百年了吧?!?/br> 小月牙怔了一會兒,他對于“死亡“這個詞兒還很懵懂,好像是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伤⒁獾搅硪患?,他撓了撓頭,道:“這么久了您都沒有帶別人來月輪天,您沒有交過新朋友么?” 白鹿一噎,哼了聲,“你們凡靈笨得要死,怎么配當小爺的朋友?”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后泄氣道,“是啊是啊,我有很多神巫,但我沒有朋友?!?/br> 四周一片雪白,除了扶嵐花就是皚皚白雪,戚隱忽然明白白鹿這小子為什么要執著地下凡了。他和其他神祇不一樣,他不愿意獨自等待神祇的黃昏,他渴望伙伴。 小月牙眉眼彎彎,朝他伸出手,“白鹿大神,雖然您總喜歡捉弄人,但是小月牙愿意當您的朋友!” 白鹿偏過頭,非常不屑地“嘁”了一聲,“小爺不交笨蛋當朋友?!?/br> “那我會努力變聰明的?!毙≡卵佬攀牡┑?。 “好吧,”白鹿做出一副紆尊降貴的模樣,“那我就勉為其難,收你當我的朋友?!?/br> 他們在冰晶樹干上又刻了一個小人兒,拉著白鹿的手,站在白鹿身邊。三個手拉手的孩子,永永遠遠留在月輪天。 戚隱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回憶到現在,基本可以斷定小月牙就是巫郁離那個老賊了。誰能想到老怪幼時這樣良善,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一個孩子,笑容純澈,帶著滿眼燦爛的星光。偏過頭,卻見白鹿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身邊,默然望著那棵樹下兩個孩童的背影。他的外貌和那時沒什么變化,給人的感覺卻仿佛是個看破命運的老人。 “你還好吧,老白?”戚隱問了句。 “我好得很,”白鹿淡淡地說,“只不過是很想去死而已?!?/br> 戚隱:“……” 打那以后,小月牙和白鹿徹底混作了一堆。部落首領沉疴難愈,奄奄一息,小月牙的嬢嬢被征召去修墓,更沒有時間管他。小月牙日日跟著白鹿翻山越嶺,奔行云海。他們去大雪山看雪崩,去嘉陵江看日落,還回到之前去過的巴山后山。每到一個地方,他們就找地方刻下“大神姜央和神巫小月牙到此一游”。 這日風雨如晦,天地昏瞑,連月輪天都黯淡了光輝。近幾日小月牙總是很忙,跟著大人從山上運木頭,運石頭,趁那個首領大老爺還沒有咽氣,抓緊時間給他修墓。小月牙沒時間陪他玩兒,白鹿只好自己閑逛。他躺在月輪天上數星星,準備數到第一百顆就下凡去。數到第五十顆的時候,結界外金光大作,黃金大目現身云間。 “不要插手凡間事,姜央?!狈说穆曇魝鬟M月輪天。 “小爺只不過是交了個朋友,他們凡塵的事兒,我一概不管?!卑茁狗藗€白眼。 “你的話不可信,姜央?!狈说?,“這不是勸說,而是警告。你是南疆的祖神,妖魔的祖先。你的神力足以顛倒生死,移天換地。但你必須明白,神祇不預凡間事。凡靈自有生機,你絕不可強加干涉。否則他日將來,你必定給你的子民帶來災禍?!?/br> 他這一番話說得云里霧里,白鹿聽得心煩,道:“小爺聽從你的囑咐,關在月輪天數千年不曾下降,聽任他們在我的神像下鋪濺鮮血。你和女媧視凡人為你們的子女,可小爺不一樣。小爺當初造他們,只不過是閑著無聊,弄些玩伴兒出來耍耍。告訴你,伏羲,小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南疆是我的土,我的國,這上面的活物都聽從我的支配。數三下,給小爺滾蛋?!?/br> 伏羲嘆息了一聲,黃金眼從云間消失。白鹿在雪地里翻了幾個身,煩躁地抓頭發。 “五十一、五十二……七十三,七十四、一百!”白鹿蹦起來,化作一道流光,直奔月牙谷。 他那時候還不知道,伏羲來找他的時候,月牙谷的首領斷了氣,小月牙連同月牙谷一大半的奴隸都被選作了殉葬的牲畜。殉葬坑已經挖好,灰頭土臉的奴隸穿著破破爛爛,絲絲縷縷的衣裳,挨擠在坑道里。天爺好像不忍看,背過了臉兒,青白色的電光像一條條扭曲的白蛇,爬滿整個夜幕。天黑得要塌下來一樣,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嬢嬢摟著小月牙,雨水混著她的眼淚,滴在小月牙的頭頂。 “嬢嬢,他們在干什么?”小月牙看見四周的田畯老爺開始挖土,一鏟一鏟往他們身上澆。 “小月牙,不要怕,”嬢嬢緊緊抱著他,“我們要去見白鹿大神了,別怕,別怕?!?/br> 小月牙其實不怎么怕,怕的是嬢嬢,她一直在發抖。小月牙說:“可是白鹿大神不喜歡和大人玩兒,他只和孩子玩?!?/br> 嬢嬢顫巍巍從懷里拿出一株曼陀羅,“小月牙,把這個吃了。吃了這個,我們就會睡著,明早一覺醒來,就在白鹿大神的月輪天了?!?/br> 小月牙看見周圍的阿叔阿伯都開始偷偷吞咽這種花,漸漸有人和妖魔暈倒過去,互相抱著手腳,縮成一團。小月牙后知后覺害怕起來,道:“我不想吃……” “乖,快吃?!?/br> 嬢嬢把花瓣塞進他的嘴,小月牙吃力地嚼著,滿嘴都是曼陀羅的苦味。嬢嬢也吃了,他們兩個抱在一起,縮在坑道的角落。小月牙的眼皮越來越沉,聲音也離他越來越遠,光影在消散,世界往后退去,留下無邊的黑暗。他好像沉進了深深的黑水,聽不見,看不著,泥土澆在頭頂,封住天光。 白鹿趕到的時候,坑已經填埋成了平地。雨點兒澆在黃泥地上,一張張結著泥巴的麻木的臉堆擠在一塊兒,像刻在地面上的泥塑。白鹿的心涼了,俯下身一張張看,一張張尋,這里沒有小月牙,那里也沒有。他把人挖出來,把死掉的妖魔也挖出來,最后他看見那具冰涼的,小小的身子,緊緊依偎在一個女人的懷里。 他把人拉出來,背到避雨的山洞。人已經僵硬了,身上臉上全是泥巴塊。神祇的心頭血可以生死人,rou白骨,可也僅限死亡沒有超過兩個時辰,神魂沒有轉世投胎的死人。白鹿拍拍他的臉,說:“小月牙,我朋友很少的,你別死,你別死?!庇谑撬喑鲂念^血,摳開小月牙的嘴巴,滴入他的唇齒。 那簡直是白鹿生命里最長的等待,過了不知多久,小月牙終于醒來,剛剛回生,手腳還是僵硬的,動彈不得。他喃喃喊嬢嬢,心里猶自迷惘。白鹿一點一點跟他解釋,過了好半天,他才明白,嬢嬢沒有去見白鹿,她是死了,永遠消失了。他想要放聲嚎啕,可是身體太弱,連哭泣都沒有力氣,只是大睜著眼睛,望著白鹿流淚。 雨在外面淅淅瀝瀝,滿世界淋漓泥濘,一塌糊涂。小月牙抱著膝蓋,輕聲問:“白鹿大神,人為什么會死掉呢?” “因為萬事萬物都有終點,小月牙?!?/br> “將來我也會死嗎?” “會的?!卑茁拐f,“有一天你會永遠閉上眼睛,神魂飄上銀河,渡過忘川星海。等那一天,你就會看見你的嬢嬢,她會在忘川彼岸等你,牽著你的手,帶你回到你出生前的地方?!?/br> “您也會死嗎?” “會的,我們都會死的?!?/br> 小月牙沉默了很久,只有淚水劈里啪啦。他最后說:“白鹿大神,您之前說送我去當神巫,還算數嗎?” “你想去巴山么?” 小月牙點點頭,“白鹿大神,這個世上還有很多小月牙,像我一樣被埋葬,被奪走嬢嬢。所以我要成為全天下最厲害的大神巫,我要頒布法令,讓南疆的首領和大老爺不再用奴隸殉葬。我要保護其他小月牙,千千萬萬個小月牙,讓他們不再失去嬢嬢?!靶≡卵懒髦鴾I道,“白鹿大神,我可以去當大神巫嗎?” 黑暗中他們兩個四目相對,這個痛失親朋的孩童眼睛滿盛著悲意,卻依舊那么純澈,像燦爛的星海,包容一切生死苦難。 白鹿說:“好?!?/br> 白鹿用神語喚來了當時的大神巫巫衡,戚隱認出他就是那個白鹿神墓里告訴他巫郁離姓名的罪徒老人。白鹿讓他收了小月牙當義子,將小月牙帶往巴山神殿。晨光熹微,天地清明,遠山像一溜濕漉漉的眉黛。巫衡拉著小月牙的手往外走,小月牙不住地回望藏身花葉之后的那只煢煢的白鹿。 “我會好好讀經卷,好好學法術,您會來看我嗎?”小月牙哭著道。 白鹿沒吭聲,默默目送他前行。 “您一定要來看我!”小月牙用力朝他揮手,“一定要來!” 行至山道,巫衡喚出斬骨刀,將小月牙放上刀背。他被神語所誘,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把這個孩子帶回神殿,照看長大。 “孩子,你有名字么?” “我叫小月牙?!焙⑼皖^捏著手。 “神巫可不能用這樣隨便的諢名,”巫衡瞥見崖邊青郁郁的竹林,“竹曰郁離,你就叫郁離吧?!?/br> 戚隱望著他們飛天而去的背影,神情復雜。 從今往后那個稚弱的孩童不再是小月牙,而是巴山神殿千百神巫的一員——巫郁離。 第141章 蒿里(三) 小月牙加入了其他被選作神巫的貴胄子弟,跟隨神殿大宗伯修習六藝六德和巫羅秘法。因為白鹿的神語,沒有人懷疑小月牙的身份,所有人都毫無理由地相信他是貴胄出身,盡管這個家伙連金錯書都認不全。 異鄉神殿,時維九月,巴山常常夜雨凄凄。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白鹿還是沒有來看他。他捧著竹簡坐在白鹿神像下苦讀,神巫功課沉重,他背得吃力,背一點兒忘一點兒,漸漸忍不住吞聲飲泣,“小月牙背不會……太難了……‘天維昭昭,我鹿陟降。敬之仰之,大福無疆……’白鹿大神,太難了……”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艱難地背誦祭歌。 白鹿仍舊沒有出現,小月牙每天晚上搬來竹簡經卷,坐在神像下背誦。后來又帶來骨笛,練習樂巫教授的雅樂祭曲。一開始吹得嘔啞難聽,戚隱和白鹿兩個家伙一起捂著耳朵,恨不得把頭埋進地里。漸漸吹得好了,竟開始自己制曲,一點一點,戚隱慢慢聽見,那首留在巴山夜風里,經由扶嵐哼給他聽的謠曲在小月牙的笛中成型。 十歲、十二歲、十五歲……十八歲,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在神殿外穿梭而過,小月牙一年一年長大,他不再期盼白鹿的降臨,也不再在背書的時候哭啼。浩瀚的經卷讓他溫雅,敦厚的禮樂讓他嫻靜,他灑掃過神殿每一個角落,觸摸過神殿每一塊花磚的磚縫。他成為神殿歷正,然后是執掌四方水課的大司空。戚隱看見這個獨自在神殿中吹笛的年輕人,長得越來越像他印象里那個巫郁離。 他依舊日復一日在神像下吹笛,蝴蝶從他身上蹁躚而出,細碎的螢光灑落殿宇,他的笛聲似雪紛紛。 戚隱抱著手臂,問道:“你為什么不去看他?” 白鹿仰著脖子慨嘆,“我那時候意識到,興許伏羲說得沒錯。凡靈有生有死,他們的壽命遠比我們短暫,伏羲禁止諸神與凡靈交游,便是害怕諸神生情,干涉陰陽。若凡世生靈皆隨我心意生生死死,遲早會亂套的?!?/br> “你真忍得???”戚隱斜睨他。 “……”白鹿朝神像上抬了抬下巴。 戚隱這才發現,那時的白鹿隱著身形,側躺在神像脊背上。寧靜的夜晚,少年神祇藏身于神像之上,神巫闔目跪坐于神像之下,笛聲幽幽,飛入茫茫夜色。 一曲完畢,巫郁離按下笛子,抬起雙眸注視那魁偉的神像。那時他的眼睛還沒有盲,他有著天下最美麗的眼睛,眸光柔軟,恍若秋水江波。 “神,我要去實現當年的誓言了,您會保佑我么?” 那年春旱,無數生命流離失所,許多部落遷徙離鄉,更有許多部落消失在天災之中。巫郁離開始在廷議中進諫,“神天無私,惟德是輔。郁離請柬,肅巫風,嚴教化,行德政。德行四海,澤被萬民,神天當無怒?!?/br> 他深知舉座神巫皆出身顯貴,絕無可能為奴隸說話,是以他樹立“德政”高標,借由神的名義,懲罰暴戾施虐的神巫和部落首領,簡拔德行良善的后進。他以南疆生民銳減,田地荒廢的理由逐步縮減祭祀犧牲的數目定額。同時頒布“開田令”,鼓勵奴隸開墾荒地,新墾田地不再屬于王公貴胄,所得莊稼按比納稅,田稅直接收入巴山神殿。這樣一來,神殿有利可圖,便得到了不少神巫的支持。 然而部落終究有部落的對策,私田屬于奴隸,他們便讓奴隸整日埋首公田,無暇去墾種那些新墾私田。大旱沒有緩解,神巫們竊竊私語只有增加犧牲的規模,才能平息白鹿神的怒火。巫郁離廢寢忘食,修訂政令。戚隱見他的殿宇燈火日夜高燒,他俯身幾案的影子映在窗欞上,像一幅定格的畫。 “他已經三天沒合眼了?!逼蓦[扒在窗臺上看。 白鹿在他旁邊,道:“我的大神巫一向如此,干起活兒來不要命。你看他放妖蛾子滅世,我擔保他一宿都不曾睡過?!?/br> 一人一神,一高一矮,兩個家伙齊齊嘆了口氣。 大旱整整三年,三年之后,疫病肆虐。巫郁離親下巴山,帶領神巫療治疫民。癘疾方熾,來勢洶洶。常常闔門俱滅,甚至覆族而喪。貴胄和奴隸,甚至是巴山的神巫,在大癘疾的面前終于平等了一回。連祭祀也無用,即使想要祭祀,也找不到健康的犧牲。巫郁離找到一種蠱蟲,植入后頸,蠱蟲行遍周身,可根治癘氣。然而蠱蟲兇悍,喜食血rou,需要加以馴養。 “阿離大人,不妨尋奴隸來試蠱?反正他們也活不長了?!庇腥藙竦?。 巫郁離只是沉默地搖頭,他辟了一方山洞,閉關煉蠱。整整七日,他再出來的時候,形容憔悴,臉色蒼白。眼尖的人發現,他的后頸有一處傷痕,一下子大家都明白了,他拿自己試蠱。 巫祝們紅著眼道:“阿離大人,您何至于此?” 昏暗的火光照著巫郁離半邊臉,勾勒出他溫煦的輪廓。他拿出一個圓圓的漆盒,打開,一只斑斕的彩蛾翩然棲在他的指間。 “這是子蠱,母蠱在我的體內。我喚它為飛廉,盼它帶著神的恩澤救活我們的百姓?!蔽子綦x莞爾一笑,“你們看,神沒有放棄我們?!?/br> 白鹿向戚隱解釋,蠱分子母,子母相連。巫郁離將母蠱種在自己體內,子蠱分派給萬千染上癘疫的百姓和神巫。從此他們的性命與巫郁離相連,巫郁離生則他們生,巫郁離死則他們死。這樣的安排稱不上妥當,但也是大癘當前的無奈之舉。神巫培育了大量飛廉神蠱,無數生民得以活下來。 戚隱心里五味雜陳,這時候的巫祝不會想到,連巫郁離自己都想不到,數千年后,正是這拯救萬民的飛廉神蠱,將他們的后代屠殺殆盡。 這次的癘疫讓巫郁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聲望,巫衡老了,他萌生頤養的念頭。于是癘疫方熄,巫衡召集群巫,將巫刀斬骨傳到了巫郁離的手中?!皬慕裢?,白鹿大神之下,唯你一人。你將禱告天神,恭聽天意。你將侍奉神祇,護佑南疆?!蔽缀饴暼艉槔?,“你是南疆的大神巫,巫郁離?!?/br> “郁離,萬死莫辭?!蔽子綦x額首長拜。 他們面前,白鹿神像之上,隱身的神祇無聲俯望年輕的大神巫。 那一年,巫郁離二十一歲,從中原到南疆,從萬物初生的遠古到大神隱匿,沒有大神巫比他更年輕。他終于可以在大祭中擔任主祭,終于可以親手從guntang的爐灰中拾起占卜的龜甲,向百萬生民宣告神祇的旨意。 于是,一年之終,月圓之夜,巴山神殿郊天大祭,南疆部落首領齊聚巴山,妖魔凡人列席于下,路鼓隆隆而鳴。所有凡靈跪拜于高臺之下,高臺上,熾烈的篝火熊熊而燒,那沖天的火焰仿佛能舔舐天空。巫郁離戴著黃金鹿面,捧著黛青色龜甲,一步步拾階而上,將龜甲置入篝火。 圓月懸于中天,篝火照亮巫郁離瑰麗的黃金面。他緩緩屈膝,對月長拜,高聲道:“郁離禱問吾神,天下蒼生,莽莽叢叢,神巫貴胄,奴隸生民,安有別乎?祭祀犧牲,神可樂乎?血rou涂地,神可哀乎?郁離欲齊天下之民,分天下之土,神可允乎!” 底下所有妖魔凡人都大驚失色,連戚隱都驚詫萬分。原來巫郁離努力爬上大神巫的位置,便是為了等待今日。他要借龜卜,變舊法??蛇@無異于以一人之身,抗千萬之眾。他在豪賭,賭注是他的錦繡前程,更是他的性命。 巫衡執杖捶地,怒道:“巫郁離,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天生萬民,自有定序,你何來膽量,妄測神意?” “阿離大人瘋了!”神巫們紛紛私語,“大人是不是魔怔了?” “郁離不敢妄測神意?!蔽子綦x跪在篝火前,一動不動,“義父,神巫功課第一日第一講,卜吉問兇,橫紋曰吉,豎紋曰兇,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