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云知長嘆了一聲,伸出拳頭。戚隱也伸出拳頭,和他碰了碰。 “狗賊,答應我,千萬別死了?!?/br> “行,”云知笑了笑,“就算變成大蛇人,我也不死?!?/br> 戚隱轉過身,和扶嵐一起,御著刀劍一頭沖進了對岸的蛇巫大潮。霎時間,對岸蛇巫熱烈地沸騰起來,戚隱和扶嵐兩個人頃刻間被沒了頂。烏泱泱的人頭中隱約涌現出燦爛的刀劍光輝,又過了片刻,蛇巫潮開始移動。戚隱和扶嵐兩個人引著蛇巫潮,向著裂口相反的方向奔跑。 戚靈樞背起云知,黑貓嘶吼著變大,兩人一貓一同躍向對岸,一路暢通無阻飛向裂隙?;仡^看,戚隱和扶嵐兩個人完全被蛇巫潮淹沒,看不清人影了。刀劍忽隱忽現,血rou飛濺,空氣中彌漫著毒霧和鐵銹一般的苦腥味。斜刺里忽然沖出一個蛇巫,戚靈樞迅速閃身,問雪劍割斷蛇巫的喉嚨。他沒注意到裝著戚隱發絲的乾坤囊從袖中跌落,只是再次回望毒霧中的戚隱和扶嵐,抿了抿唇,帶著黑貓和云知御劍而上。 戚隱和扶嵐已經數不清揮了多少次刀,冰封了多少蛇巫。這片暗紅色的地淵中遍布白色的斑塊,那是他們冰封的區域,無數蛇巫被凍在里面,尖銳的冰塊邊緣鋒利如牙。戚隱抓住一個蛇巫,用盡全力把他摔在冰牙上,冰牙穿透他的心臟,鮮血噴了戚隱滿臉。扶嵐再次揮刀,斬斷一個蛇巫的頭顱。戚隱聽見他低沉的喘息和急速的心跳,連扶嵐也累了,新一波蛇巫還沒有重生,三十步外的蛇巫還沒有到達,他們抓緊時間休息。 這些蛇巫變聰明了,他們不再一擁而上,而是交替著進攻。這樣就可以彌補那十息的重生時間,有效地消耗戚隱和扶嵐的精力??觳恍辛?,戚隱劇烈地喘息,這些蛇巫死了活,活了死,沒完沒了。這樣不行,戚隱忽然記起白鹿以前說過,扶嵐花根系相連,一塊區域內的扶嵐花共享一塊大根?;蛟S找到那塊那大根,就能把這些蛇巫徹底殺死。 “小隱,你該走了?!狈鰨拐f。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逼蓦[道。 扶嵐搖搖頭,“小隱,你死了,就沒有人來找我了?!?/br> 這不是戚隱第一次看見他這樣悲哀的眼神,戚隱的心好像被誰狠狠一擰,要滴出血來?!皼]有人來找我”,好像就是在說,他將被遺忘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即便很用力地大聲呼喊,也得不到回應。 “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感覺很奇怪。你總是輕薄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狈鰨挂坏稊厮橐粋€蛇巫,舉手放出凜冬,蛇巫們緩緩停滯了動作,身軀覆上哀霜。他輕聲道:“擁抱我、親吻我、嫁給我……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們總是叫我怪物,稱我為異類,讓我遠離,讓我消失。小隱,你說的話很奇怪。但是我并不討厭,我……想要繼續聽到,你說那些話?!?/br> “哥……”戚隱心里生疼。 他記得從前他一次又一次拒絕扶嵐,抗拒扶嵐的親吻,謝絕扶嵐的求親,扶嵐該多么難過。 “所以小隱,你要活下去。去找到我,然后我們……成親?!?/br> 扶嵐淡淡笑了笑,溫和清淺的笑容,臉龐映著金紅色的火光,恍若一朵清清淡淡的梔子花靜悄悄地綻放。那一瞬間戚隱仿佛又看見他畢生無法忘記的那一幕,無數次午夜夢回的那一幕,扶嵐在紅蓮業火中轉過臉來,對著他溫柔淺笑。 “再見,小隱?!?/br> 戚隱的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懼,像密不透風的鐵從四面八方將他圍住。不可以、不可以。他伸出手,有悔劍的劍光在周身周旋,緊跟著扶嵐的腳步,撲入挨挨擠擠的蛇群。他不要再看見扶嵐死去,他不要再像以前一樣活在扶嵐的保護下。他拼命揮劍,淚水從臉頰上滴落。 他已經承受不起,再一次的絕望。 轉瞬之間,蛇巫蜂擁而至,轟轟烈烈無可阻擋,將那兩道凄冷的刀劍光輝一同吞沒。 地下三百尺。 虞師師把慕容雪推入石壁洞,扭頭看了一眼下方漆黑的裂隙。無數蛇巫從深處爬出來,蒼白的手臂尖銳的指甲,幾乎可以夠著她的腳底。她用力把幾個蛇巫踹下去,轉身爬進了壁洞,然后用黃符設下結界。慕容雪斜躺在地上,已經快不行了,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虞師師把他抱起來,讓他倚著石塊兒。 他們面前,是一顆巨大的紅色心臟。密密麻麻的發絲般的氣根從四面八方穿透石壁,匯聚進這顆巨大的心臟。心臟緩慢地跳動,根絡猶如蛛絲布滿它的表面。這里是一個封閉的地洞,巨大的心臟幾乎充斥所有空間,他們已經無路可退。側面石壁上刻著伏羲的壁畫,損毀了一半,依稀能看見伏羲朦朦的臉,籠在一層金色的光暈里,無人知曉他的真容。 其實她也走不動了,她扒開褲子,腿上長滿了黑鱗,她意識到,她像她的師父那樣,在漸漸地變成蛇。 “慕容雪,你快看,這是他們的心臟么?”虞師師側過頭,看向慕容雪。 慕容雪已經無法回答她了,他的血流得太多了,傷口在發炎,引起他的高燒。他的臉上像涂了一層厚厚的白粉,一點兒血色也沒有。虞師師幫他擦了擦額上的汗,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無力地張了張嘴。 虞師師仔細辨別他的話,他艱難地開口,是“快走”的口型。 “慕容雪,你真傻,”虞師師流著淚說,“你以為你這樣為了我死掉我就會喜歡你么?會記得你一輩子么?我不會的,笨蛋?!?/br> 慕容雪扯了扯嘴角,腦子里的黑暗越來越沉,籠罩他的四肢百骸。胸腑中最后一口氣快要**,他知道他要死了。原來死亡是這種感覺,身體明明在高燒,可他卻覺得冷。手指僵硬,動不了,他心里哀戚,這個笨姑娘為什么還不走。 一雙纖弱的手抱住他,他的耳旁響起虞師師輕輕的嗓音。 她向來兇悍,對誰都趾高氣揚,更從來沒有這樣溫柔對他說過話。 “可我下輩子會喜歡你的,慕容雪?!庇輲煄熣f,像說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又像在做一個約定。 虞師師拉起他的手,幫助他握住歸昧。這把挑剔的上古靈劍,除了戚隱和戚慎微以外的人都無法握住它的劍柄??伤馔獾貨]有抗拒這兩個半吊子道士的手,乖巧地自己解了銹。 “咱們兩個一直在拖累戚隱他們,要他們帶著我們,又要他們救我們。戚隱那個看起來冷冰冰的家伙,還為咱們剖了心臟?!庇輲煄熌税蜒蹨I,笑著道,“慕容雪,這回換咱們幫他們了。他們以后要是知道,一定特別感激我們,要給我們燒香,你說對不對?” 壁洞那方的結界被沖擊,結界金光一閃一閃,符咒搖搖欲墜。 虞師師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慕容雪的手,兩個人的手一同握緊歸昧劍,奮力刺入了那顆猙獰的心臟。 霜寒劍氣沖入花根心房,以歸昧劍為中心,所有纏繞交錯的螢光脈絡變得蒼白、死灰。世界仿佛靜了那么一瞬,外面的蛇巫厲聲長嘶,像被刺了一刀一般,所有蛇巫都陷入了瘋狂。心臟一截截冷了下去,不再熾熱,不再發光,瞬息之后,徹底成了一顆死氣沉沉的雕塑。 虞師師看不到,地面上所有的扶嵐花化為灰燼,白蒼蒼的絨羽飄散空中,這荒涼的地淵像下起了紛紛大雪,覆蓋住蛇巫粘膩稠濕的血rou和猙獰的臉頰。地下的世界好像被掏洗了,白潔有如靜謐的神境。 戚隱和扶嵐睜大眼睛四望,蛇巫們捂著頭臉痛苦地哀嚎,瘋了一般四處亂竄。有人殺死了大根,戚隱猛然意識到,這意味著蛇巫將再也無法重生。兩個人背靠著背,不約而同釋放凜冬,冰花從腳底下蔓延,咔咔嚓嚓爬上蛇巫的蛇尾,瞬息之間,灼熱的地淵成為冰雪的世界。 地下,蛇巫更加瘋狂地沖擊結界,符咒一片一片掉落,落花一般委頓在地。蛇巫們爬進來了,白慘慘的臉龐哀慟又暴怒,這兩種復雜的情緒凝聚在他們怪異的臉上,讓他們顯得如同嚎哭的鬼怪。 虞師師轉過臉,慕容雪的頭歪靠在她的肩膀上。她顫抖著手,去試探他的呼吸。 一片冰冷。 他終于死了,像所有飄落大地的雪一樣,靜悄悄地沒了。 蛇巫們圍了過來,干枯如雞爪的手抓住了她,她哭喊著,怒吼著,緊緊抱住慕容雪的尸身??墒巧呶走€是把他搶走了,她被按倒在地,臉頰貼著干硬的巖地,蛇巫舉起手,剛硬如鐵的指尖凝聚著一點冷光。虞師師努力仰著頭,望向慕容雪,他的頭無力地垂著,像一具木偶。虞師師竭盡全力望著他,竭盡全力向他伸出手。 她看見猙獰的蛇巫嗅他冷掉的尸體,冷掉的血液,她看見蛇巫背后的伏羲神畫,殘破的色彩勾勒著他魁偉的身軀。他低著金光朦朦的面容,好像在俯望人間的起起滅滅的悲劇,生生死死的凡靈。一滴晶瑩的露珠從那片金光中滴落,仿佛是一滴淚。 “神啊……”虞師師哭泣著,“倘若這個世間真的有神,你為何不開開眼,看看你的身邊!看看你的腳下!你讓我們活,為何要讓我們苦!你為什么不給我們……不給他,一線生機!” 時間像被放慢了,蛇巫的嘶叫都被怪異地拉長,變得更加尖利。他們的爪子堪堪停在虞師師的脖頸上方,立刻就能撕碎虞師師的皮膚,卻只是很慢很慢地下落,似乎永遠都到達不了終點。原來這就是死亡,在別人眼里一瞬間的事情,在她的眼中卻這樣漫長,就像是一個沒有終點的噩夢。 虞師師閉上眼,貼著粗糙的地面,靜靜等待那一刻,忽然又發現不對。她抬起頭,悚然發現并非她的錯覺,而是時間真的被定住了。一切變成膠黃色,所有人像被放進了一個金黃色的琥珀,松脂凝固了他們扭曲的容顏、飛揚的發絲、甚至是尖銳的嘶喊。 虞師師怔怔地從蛇巫手底下爬出來。 她的面前,那殘損的壁畫上,金光退卻,古老的神祇睜開了黃金色的眼。 他的威嚴沉雄如山,迫使人想要下跪,虔誠地向他叩首。燦爛的光焰在他周身燃燒,永遠也不會熄滅。他站在時間的盡頭,真實的背面,緩緩開了口。他的聲音,煌煌有如天上鐘鼓。 “吾無力插手爾等命局,但吾確然可以給予爾等一線生機?!?/br> “你們,要么?” 第137章 死生(三) 冰雕在巖漿的高溫中消融,原本凝冷的水變得guntang,漫漶過戚隱和扶嵐的腳踝。腳下全是濕黏黏的泥土,分不清是那些蛇巫糜爛的血rou,還是巖土的淤泥。兩個人背靠著背喘氣,手腳癱軟,都已經是強弩之末。神花徹底消散,落成白色的灰,隨著鐵銹紅的毒霧沉淀。地淵里終于安靜了下來,靜謐到仿佛空氣都要沉落,荒蕪成一片絕地。 面前三尺遠的地方,淤泥忽然震了震。戚隱和扶嵐都聽見一個心跳由弱至強,向上而來,越來越近。戚隱心里煩躁,這些蛇巫有完沒完?拎著劍走過去,劍尖上撩,是一個準備揮斬的動作。只待那蛇巫破土而出,便取他的首級。 淤泥冒出了泡,一個渾身血污的女人鉆出了半身。戚隱方要落劍,扶嵐攥住他的手腕。 “是虞師師?!狈鰨沟吐曊f。 戚隱一驚,定睛一看,果然是她。這倒霉女人渾身血泥,蓬頭垢面,比鬼怪還像鬼怪,難怪他沒有認出來??此?,該是受了不少苦,戚隱嘆了口氣,朝她伸出手。 “傷著哪兒沒有?你身邊那呆子呢?” 虞師師彎下身,從懷里捧出一個襁褓。那是一個緊閉著雙眼的孩子,細瓷一樣白凈的臉蛋兒,長長的黑睫毛。才丁點兒大,不會超過兩歲。血衣包裹成襁褓,將他團團扎住。他安安靜靜躺在里頭,像個小棉花團子。 這是從哪兒來的孩子? “你……”戚隱震驚地說不出話。 扶嵐也愣了,歪著頭看了那孩子一會兒,蹲下身,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臉頰。 “他叫慕容長疏,長白的長,林疏的疏。他很可愛,對么?”虞師師輕輕問。 慕容長疏!戚隱心里重重一跳,原來他就是慕容長疏,那個被扶嵐帶出伏羲神殿的孩子。他虛虛握著小拳,輕輕地呼吸,周圍血腥又荒蕪,只有這個剛誕生的小童兀自安眠。 虞師師道:“戚師弟,扶嵐公子,你們都是好人。我一直都錯怪了你們,覺得扶嵐公子不識抬舉,你又長得怪模怪樣,實在不像個正經人,才……不喜歡你們?!?/br> 戚隱:“……” “沒關系,”扶嵐說,“你太吵了,我也不喜歡你?!?/br> “……”虞師師被他噎了會兒,才道,“直到戚師弟為了救我們剖心,我才知道,原來你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一直都錯怪你們?!庇輲煄煹拖履?,將冰涼的臉頰貼在孩子的額頭上。她閉了閉眼,淚水無聲地滴落腮邊,“二位,我還想麻煩你們最后一件事。求你們,幫我把這個孩子帶出去。送他到鳳還、昆侖、無方,哪里都好,只是千萬不要再去鐘鼓?!?/br> “這個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戚隱皺著眉問。 “我們見到神了?!庇輲煄熜α诵?。她蒼白的笑容被金紅的巖漿光芒映著,幾乎是透明的。這個原本嬌蠻不可一世的女人,僅僅分離幾個時辰,卻一下子變了個人似的。變得平和,安靜,仿佛潑天大禍從天而降,也無法奪走她安寧的微笑。 她道:“是伏羲大神救了我們,蛇巫圍攻,生死存亡的時候,我向大神乞求一線生機?!?/br> “伏羲?”戚隱一愣。 白鹿在心海中驀然睜開眼。 “已經死去的人不能再救活,已成死局的命沒有辦法再更改。所以,伏羲大神給了我們這個孩子,他流著我和慕容雪的血,帶著我們兩個共同的血脈,他將代替我們活下去?!庇輲煄煷瓜卵劢?,目光在孩子安詳的睡顏上不舍地流連,“他是我和慕容雪生命的延續,是我們最后的希望。他就是我們的生機,只要這個孩子活著,我們就活著?!?/br> “你在說些什么東西?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養?!逼蓦[察覺到不對,“伏羲在哪,你讓他出來見我們!” “我走不了了,戚師弟?!庇輲煄煋u搖頭,“慕容雪一個人在下面,會害怕的。你知道,他最膽小了?!?/br> 她將慕容長疏放進扶嵐的懷抱,扶嵐笨拙地接過這個孩童,他在他的臂彎里酣睡,小小的一團,比小雞還脆弱,好像一捏就會死掉。扶嵐呆呆地凝視這個孩子,如果小隱也能生孩子,是不是也能生出這樣一個小小的雪團,讓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虞師師瞧著扶嵐專注凝望這孩子的眼神,放下了心,嫣然一笑,道:“再見,二位?!?/br> 金紅色的火光映照她白皙的臉龐,那一抹笑定格成一道瑰麗的剪影。虞師師一頭扎進淤泥,密密匝匝的黑鱗在戚隱面前一閃而過,火光照在上面跳躍的閃光瞬時消失。虞師師整個人不見了影蹤,只剩下一個寥廓的淤泥洞xue。 她一直沒有從淤泥里出來,原來是因為她的下身已經成了蛇尾。 “喂,到底怎么回事!伏羲呢,你讓他出來見我們!”戚隱一個箭步沖上去,半身探進洞里大吼,“喂!喂!” 這個女人,怎么能就這樣把孩子丟給他們?戚隱氣得眼前發黑,扭頭對扶嵐說了聲“在上面等我”,便跳進洞四處摸尋。下面黑漆漆一片,鼻子里全是土和血的腥味。虞師師蹤跡全無,凝神聽,也聽不見活物的心跳。四處皆是死寂,仿佛無論是蛇巫、凡人還是神花,都在頃刻間消弭無蹤。 “虞師師!”戚隱大吼,“虞師師!” 說什么狗屁話?說什么孩子是父母的延續,是父母的希望。父母不在身邊,孩子孤單長大,那他的希望又在哪里?他被地痞流氓打得頭破血流,被同窗攆在前面跌跌撞撞逃跑,他的希望去哪里找!戚隱忽然明白了慕容長疏到底在找什么,他不是在找神跡,不是在找扶嵐,他是在找他的父母,他的由來。 這是他畢生的心結,獨自一人寄居仙山,腦海里只剩下一個陌生男人孤獨的背影。他循著這個模糊的背影,執著地踏遍千山萬水,去找他血脈的源頭。就像從前的戚隱,從吳塘走到鳳還,再從鳳還去往無方,一步步,一程程,跟著他父親的腳印走到了神墓。失家的感覺,伶仃孤苦的創痛,這幫白癡怎么會懂?無論走到多遠,是天涯還是海角,血脈會召喚他回去,讓他重回父母的墳冢。 扶嵐抱著孩子乖乖在洞外面等待,像一個媳婦坐在自家屋檐底下,等候他的丈夫回家。小孩兒的身子軟和,裹在臂彎里一點兒分量也沒有。扶嵐很緊張,吃力地將手臂維持一個不松不緊的姿勢。戚隱還沒回來,扶嵐發起了呆,視線落在遠處,一個乾坤囊匿在暗紅霧氣后面,若隱若現。扶嵐愣了下,站起身,走過去,拾起那個乾坤囊,里面裝著戚隱的發絲。 靜寂。仿佛一切都死了。戚隱一無所獲,最終放棄了追尋,扶著洞壁氣喘吁吁。指尖發冷,漸漸變得蒼白,那是冰花在他的指端發芽、生長、蔓延,他的手指一寸寸變得幾乎透明。反噬又開始了,戚隱撫著胸口,心臟失了速,一陣陣收縮,寒氣失去他的控制,無可抑制地外放。他的手指觸及之處,通通結了冰。 沒關系,忍一忍就好了,忍一忍就好了。他捧著手掌哈氣,顫巍巍地爬出淤泥洞,卻發現扶嵐不在上面,那孩子也不見了。地淵寥廓而寂靜,冰雕圓融的輪廓在火中閃著光,鐵銹紅的霧氣沉淀在蒼紅色的巖石上,熔巖緩慢流動,巖漿的潮水以無比緩慢的速度寸寸漲落。于是那瑰麗的光影也在戚隱深邃的眉目上寂靜地沉落,戚隱慢慢吐出一口氣,白花花的氣團凝在空中。 時間被人動了手腳,這里的時間被放慢了無數倍。整個伏羲神殿陷入了時間的靜默,妖虺在巖縫中靜止,蝦子紅的花木無聲無息,戚靈樞、云知和黑貓定格在地下森林中,保持一個奮力奔跑的姿勢。 天底下有誰有這樣的大能,竟然能掌控時間。戚隱心里有了答案,緩緩回過頭,前方,巖漿河的岸邊,矗立著一個人影。像所有神話里描述的那樣,人首蛇身,古老莊嚴。他有著暗金色的蛇尾,修長高挑的身軀,不熄的光焰籠罩他的周身,照亮一方地淵。他威嚴的氣息讓人心悸,像一座巍峨高山壓在戚隱的肩頭,迫使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神祇轉過臉,逆著光焰與巖漿絢爛的光,黃金色眼眸猶如太陽一般閃耀,沒有人可以直視那燦爛的眼眸。 “好久不見,姜央?!彼f。 一團白霧從戚隱的身軀中漫漶而出,凝結成白鹿的影子。這個家伙平日不愿現于人前,戚隱這才發現,他的魂魄實在了許多,不那么透明了。少年抱著手臂,白蒼蒼的大袖無風自動,撲剌剌猶如白蛾的翅子。他的神情看不出故人重逢的欣喜,也看不出宿敵相見的仇恨,只是波瀾不驚的平和。 他“嘁”了一聲,道:“你還沒死啊,時隔多年,再見到你這張丑惡的老臉,真是讓小爺一如既往的惡心?!?/br> 伏羲并沒有因為白鹿無禮的言行生氣,他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暴虐,甚至沒有情緒。戚隱難以用言語去形容這個古老的神祇,他讓戚隱想起雕塑、大海、星空,和一切沒有生命的東西。在他的身上,戚隱看見神圣,也看見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