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戚隱無語了一陣,他哥腦子和旁人不大一樣,問話沒頭沒腦的。他沒在意,低下頭繼續埋小雞,道,“哥,你有沒有發現從咱倆相遇開始,其實一直是我在養你?” 扶嵐呆住了,怔怔地瞧著他。 戚隱抬起眼一笑,陽光灑滿這個大男孩兒的黑眼睛,燦爛的金揉碎了,摻在沉甸甸的黑里,有一種別樣的朝氣。他長得不賴,眉眼里有他父親的影子,可平日里習慣站在角落,像根野草似的沒有存在感,旁人即便見了他,腦子里也存不住他的模樣。戚隱笑道:“我積蓄不多,精力有限,只養得起一個哥哥?!?/br> 扶嵐用力點了點頭,仿佛安了心似的,低下頭不再多問。 戚隱把一只小雞托在手心,“不過我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哥,你看,它們身上一點兒傷口都沒有,好像不是妖怪殺死的?!?/br> 黑貓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沒錯,若真是這幫餓死鬼弄死的,這會兒早就連毛都不剩一根了。老夫問過那幫婆娘了,她們說先前養的雞鴨也是這樣,突然就死了。她們覺得死了不能白死,不如祭她們的五臟廟,也算這些雞鴨死得其所了?!?/br> “先前的雞鴨什么時候死的?”戚隱問。 “上個月初九?!焙谪埖?。 三月初九,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啊。戚隱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摸不出什么頭緒來,他們又買了小半籃子雞,打算今兒蹲守在側,看看到底什么情況。夜幕降臨,天地像熄了燈,漫山只有吊腳樓檐下的八角紅燈籠發著光。扶嵐按著戚隱的后心,靈力流順著戚隱的經脈游動,小魚從戚隱的手心釋放出來。小魚在風中擺尾,潛入柵欄和稻草堆的縫隙,天地寂靜,他們聽見遠處的蛙鳴,還有山那邊傳來的狼嚎。 熬了許久也沒什么特別的動靜,戚隱沒撐住,摟著黑貓半途睡著了。正睡得黑甜,背上忽然被拍了一下,睜開眼,就見柵欄里的小雞一個接一個倒下去,在地上抽搐。然而四周仍是什么人也沒有,連個鬼影兒都沒。他們出了門,趕到下面,所有小雞已經死光了。 戚隱彎腰想進柵欄,扶嵐攔住他,讓他和黑貓在外面等著。里面情況不明,地方又狹窄,兩個人進去周轉不開,的確是扶嵐獨個兒進去好。過了會兒他走出來,手里抓了把泥。戚隱以為土里有東西,探過腦袋瞧,卻只是一抔泥巴而已。貓爺嗅了嗅,露出深思的表情。難道是這泥巴本身有貓膩?戚隱也湊上去嗅,差點給熏個倒仰。這雞籠子邊上常年堆著雞鴨糞便,糞便化土,味兒很重。 “這土怎么了?”戚隱捏著鼻子問。 “你們凡人對氣味兒不敏感,我們妖魔要強你們很多,”黑貓道,“這臭味雖有糞便的成分在,其中卻還有一絲你難以察覺的尸臭?!?/br> 戚隱一愣,“你的意思是咱家底下埋了尸?” “沒錯,”黑貓磨著牙道,“有不長眼的家伙膽大包天,在咱們屋子底下埋尸。尸氣入土,把咱家的雞鴨都給毒死了?!?/br> 他大爺的,誰這么缺德?一想到昨兒睡在尸體上面,戚隱渾身都起雞皮疙瘩,難怪老覺得夜里冷得慌。戚隱和扶嵐借來鏟子,把土掀開。吊腳樓底層低矮,挖土得彎著腰,十分難受。幸好村寨里的妖怪愛看熱鬧,沒挖多久,附近圍了一圈妖怪,戚隱派錢給他們,讓他們幫忙挖。 挖了半天,終于把尸體給抬出來。那是一具燒得焦黑的男孩,已經面目全非。因為被燒過,氣息也沒了,只能從形態辨別出是個凡人。戚隱檢查他的鼻子和肺部,死得太久了,里面都生蟲了,爛得看不出模樣,辨不出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后焚尸。 真是奇了怪了,南疆乃是妖魔盤踞之地,尋常人避之不及,怎么會有凡人在這兒?沒被妖魔吃掉也就算了,還被燒死了。 “是偷入南疆的道士么?”戚隱打量他。 女蘿從妖怪堆里鉆進來,蹲在邊上戳了戳那焦尸的臉頰,“喲,是個小美人兒?!?/br> “燒成這樣了,你還能看出來?”戚隱納罕道。 “老娘最擅長的就是品鑒俊俏小郎君,”女蘿得意洋洋,“真正的美人兒不在皮rou而在骨,這就叫美人骨。你瞧這骨相,顴骨削瘦,印堂寬闊,下顎流麗,一瞧就是個相貌堂堂的小兒郎?!?/br> 這姐們振振有詞,一套一套的,戚隱無言以對。 黑貓問周圍的妖怪最近幾個月哪兒發生了火災,大伙兒都搖頭。他們這地界到處都是樹,吊腳樓都是杉木做的,若是發生火災,一整個寨子都遭殃。沒有火災,這死尸又是在哪兒燒死的? 扶嵐摸了一把挖出來的土,蹙起了眉心。 戚隱問他怎么了,扶嵐道:“土不是這里的?!?/br> “什么意思?”夜里昏暗,戚隱點起火折子,細細審視那土壤。這一瞧,確實看出分別來了。挖出來的土很松,呈淺褐色。柵欄里的土由于糞便堆積,都黑油油的,還很泥濘。戚隱看了一圈,這尸體周圍的土全是松土。 更詭異了,那個埋尸的家伙不僅埋尸,還把尸體周圍的土給埋到了這兒。 “那這土是哪來的?你們在附近見過這樣的土么?”戚隱仔細瞧了瞧,土壤里有幾片腐爛的椿樹葉。 “有,”扶嵐道,“巴山神殿?!?/br> 大伙兒俱是一怔。 戚隱驚訝地問:“巴山神殿不是只有你能進去么?” “現在可不能同日而語了,以前老夫也以為只有呆瓜能進,可咱們意想不到的事兒千千萬,這不就多了個千年老怪?”黑貓抱著爪子,道。 “到底是誰啊這?”戚隱學黑貓,合抱手臂,“要是他會說話兒,咱直接問問他就好了?!?/br> 他話剛說完,便見那童尸緩緩睜開了眼睛,一雙渾濁的綠眼睛直勾勾盯住了他。 第85章 南風(四) 黑貓呼地往后面一躥,蹦上扶嵐的頭頂。 “小隱,你這烏鴉嘴是不是開過光!” 戚隱想逃,但腳已經嚇軟了。眼見那雙青幽幽的眼盯著他看,還透著一股犀利的精光,他冷汗直下,完全動彈不得。扶嵐沉默地看了看,伸出兩指摳進了童尸的眼睛,把他兩只眼珠子挖了出來。 這廝雖然呆,但下手從來是最狠的。戚隱顫著聲兒道,“哥,雖然他一直盯著我看,但也沒必要把人家眼睛挖出來吧……咱應該直接點兒,送他歸西?!?/br> 扶嵐把眼珠子放在手心,遞過來,“不是眼睛,是琉璃珠?!?/br> 戚隱一愣,燈籠底下細細瞧,竟真的是兩顆琉璃珠。上面還刻著細細密密的金色符紋,方才那精光便是這符紋發出的。戚隱平了氣兒,腔子里的心臟差點沒跳出來。想必是童尸腦袋被搬動,琉璃珠移挪,便把眼皮子給頂起來了。 女蘿揶揄地乜了他們一眼,“膽兒真小,還是郎君靠譜?!彼厥帜砥鹆鹆е?,放在面前仔細瞧,“這符咒好生奇怪,還畫著花兒?!?/br> “這不是道符,是巫符?!焙谪埖?,“而且是巫咒中的封印符?!?/br> 這琉璃珠顯然是旁人故意放進尸體里的,戚隱忽然意識到,或許尸體并非關鍵,琉璃珠才是真正的核心。這尸體就像一個信封,琉璃珠是信件,那藏尸人真正想讓扶嵐看到的,是琉璃珠里面的東西。所有人面面相覷,滴水檐下,水紅的油紙燈籠晃晃悠悠,大家的臉色在這光里明暗不定。 “總不會是老怪送來的吧?”戚隱蹙眉道,“巫符,當今世上除了他和我哥,還有誰會用巫符?可這……不大像他行事的風格,”戚隱想起孟清和撫琴的模樣,“他那般風雅的人,死都要死得貌美如花,送封信過來,總得用個薛濤箋配簪花小楷吧?” “小隱,”扶嵐道,“進去看?!?/br> 的確,猜得再多,進去看看不就得了?戚隱卻有些遲疑,撓撓頭問:“這里面應該不會封印個僵尸鬼怪什么的吧?” “所以才要你進去,”女蘿翻了個白眼,“若里面有異狀,郎君立刻就能拉你出來。但若是郎君進去,陷在里頭了,我們仨廢的廢,慫的慫,可沒人能拉郎君出來。莫怕,弟娃,”女蘿曖昧地眨眨眼,“說不定里頭是個娉娉婷婷的仙女兒,邀你同赴巫山云雨呢?!?/br> 戚隱自動忽略了女蘿后半句話,沖扶嵐點點頭,道:“那我進去了?!?/br> 說完,戚隱深吸一口氣,拾起第一顆琉璃子,注入靈力。 霎時間一股蠻橫的吸力將他拽入了琉璃子,又是那種天旋地轉,亂七八糟,攪得人幾欲嘔吐的感覺。戚隱強忍著,腳終于落到實地,他一個沒站穩,跌在地上。睜開眼,入目是一個小屋,椿木板搭的墻,涂了桐油,墻角黑污,爬了些許霉點子。地上放了一個青銅曲柄燭臺,蠟油淋淋漓漓落進碟子,澆成一朵朵小小的梅花。 戚隱按了按發昏的腦袋,站起身,回過頭。一個單薄的小孩身影映入眼簾,七八歲的模樣,跽坐在一片竹席上,低著頭,專注地編花繩。紅繩兒在他手里變幻,來來回回卻只有三種花樣——蓮花、烏龜、秋千架。長而翹的眼睫底下,那雙大而黑的瞳子,秋水一樣干凈。 戚隱登時愣住了,這是扶嵐,小時候的扶嵐。 他走過去,趺坐在幼年扶嵐的邊上,湊近看他的模樣。小時候的扶嵐像個雪娃娃,冰肌玉骨,臉兒像細細的白瓷。戚隱做了個捏他臉的手勢,當然他什么也碰不到,這只是一個幻境。戚隱撐著腦袋想,這是他哥的記憶么?是誰盜取了扶嵐的記憶,還封印在琉璃珠里,送到扶嵐的家?坐了會兒,扶嵐除了翻花繩什么也不干,他覺得無聊,張目四望,四四方方的小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兒。 小扶嵐忽然停了動作,抬起頭來,眸子定定望住了戚隱。戚隱一愣,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這怎么回事?戚隱慢慢驚訝起來,小扶嵐看得見他么? “你是誰?”扶嵐問。 尷尬了,戚隱以為他看不見自己,剛剛還捏他臉來著,幸好沒親他。 戚隱握著拳頭咳嗽了一聲,“那個,我叫戚隱??赡苣悴幌嘈?,但我說的是真話,我在未來是你的弟弟。當然,你現在比我小,可以暫時喊我小隱哥哥?!彼麚狭藫项^,“或者,叫叔叔也行?!?/br> 小扶嵐面無表情,沉默不語,只是望著他。 “要不……我陪你玩兒?”戚隱想了想,“騎大馬玩么?我當你的馬?!?/br> 男孩兒沒吭聲,兩個人對峙了一陣,戚隱慢慢發現哪里不對。燭光在小扶嵐的眼里躍動,戚隱沒有在里面看見自己的影兒。 他忽然意識到,這孩子并非沖他說話,而是在向他后面的東西說話。 他背后是木屋的角落,距離燭臺太遠,黯沉沉一片。他剛剛掃視周圍的時候并沒有在意,原來那黑暗的角落里,還藏了一個家伙么? 戚隱緩緩回過頭,登時嚇得魂飛魄散。 他背后那片黑暗里,有無數雙青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戚隱,不,應該說是扶嵐。那些眼睛懸在黑暗里,一雙疊一雙,冷冰冰,沒有絲毫感情。戚隱汗毛倒豎,稍稍平復了心氣兒,仔細辨別它們是不是墻上的畫兒。很快他否定了這個猜測,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見,有幾雙眼珠子動了一動。 小扶嵐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是面無表情地同那些眼睛對視。戚隱知道這是一種戰術,若是野外遇見兇猛的野獸,決不能背對對方,這會讓對方認為自己是被獵殺的對象,目光逼視有時候也能起到嚇退的作用。戚隱壯起膽子往前走了幾步,想看看黑暗里到底是什么怪物,能長這么多眼睛。然而他剛邁出一步,那些眼睛就消失了。角落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戚隱懵了。 周遭景物登時漩渦一樣扭曲,又是一股強大的吸力拉住了他,他掙扎著回頭,小扶嵐已經重新拿起了花繩兒,一遍又一遍地打著花結。再睜開眼時已經回到了吊腳樓,貓爺和女蘿都很緊張地看著他,扶嵐盤腿坐在火塘邊上,也靜靜望著他。戚隱喘了口氣,把琉璃子里的幻境同他說了一遍。 扶嵐搖搖頭,道:“那不是我,小隱?!?/br> “不是你?”戚隱愣住了。 “是和我一樣的人,”扶嵐低下眼睫,“就像神墓里的那具骷髏?!?/br> “你看到的那個孩子……”女蘿的目光溜向窗屜子外面橫陳的那具童尸,“難道就是這具尸體?” 所有人都沉默,戚隱拍了兩下臉頰,拾起第二顆琉璃子。 戚隱揉著太陽xue睜開眼,立時倒吸一口涼氣。他的眼前是無數雙冷冰冰的眼睛,布滿整面墻。戚隱倒退了一步,驚悚地發現,這木屋的四面墻壁統統都是眼睛。然而小屋里空空蕩蕩的,沒有小扶嵐的蹤影。有的眼睛兀自眨眨,轉動眼球。戚隱站在原地待了一會兒,實在覺得毛骨悚然。過了半晌他忽然發現,它們看的都是同一個方向,那里只有一張架子床,伶伶仃仃,掛著一簾白帳。 戚隱走過去,趴下身,看見小扶嵐蜷著身體,睡在床底下。 他這樣孤單瘦弱的模樣,戚隱著實心疼了。這才多大的孩子,非得嚇成傻子不成。戚隱站起來怒吼:“你們這幫妖魔鬼怪,嚇唬一個孩子,有意思么!” 當然,沒人理他。思索半晌,戚隱決定埋墻里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兒?挑了個眼睛略少的墻,原地蹦了兩下,一頭撞過去。眼前頓時漆黑一片,身體像一片無依無靠的落葉,飄在茫茫的黑暗中。緊接著,他聽見了心跳。 喧喧嚷嚷的心跳聲包圍住了他,紛紛亂亂,吵吵嚷嚷。四方竊竊私語,像有無數人在說話。戚隱睜大眼睛用力看,周圍只有黑暗,什么也看不見,但他知道,這黑暗的墻體內部,他的身邊,站滿了“人”。 他奶奶的,到底什么玩意兒裝神弄鬼? 忽然間萬籟俱寂,所有人停止了交談。 這實在有些詭異,戚隱腦門子有點冒冷汗,安靜往往是風暴的前兆。心跳聲越來越響,這意味著他們在向他靠近。戚隱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祥的預感。不對,這只是一個幻境,或許是某個人的記憶,幻境里的人怎么可能發現他? “是他么?” “就是他……” “我們余下的時間不多了,必須快……” 私語聲再次響起,這次近若咫尺,這些“人”就站在他面前絮絮低語,交頭接耳。戚隱零零星星捕捉到只言片語,他們好像在談論他,但這怎么可能,他們看不見他才對。 “孩子,你來早了?!币粋€女人的聲音在面前響起。 戚隱僵住了,連呼吸都停滯。 “回去吧?!?/br> 一雙手推在他的肩頭,他身體剎那間失去憑依,整個人向后退去。 身后白光乍現,戚隱回過神來,大聲問:“你們到底是誰?” “不用著急,我們很快會見面的。記住,不要告訴任何人,你見到了我們?!?/br> 白光霎時間吞沒了他,再一睜眼,已經回到了吊腳樓??蛔郎蠣T光微晃,小蠓蟲撲著火,燒著的時候發出輕微的爆響。戚隱擦了把汗,撫著心口喘了口氣兒。 “你看見什么了?”黑貓問。 “我不知道……”戚隱蹙著眉心,“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兒,感覺就像……就像很多人藏在墻里,窺視那個孩子。我……”他想說同他們說過話兒的事兒,一抬眼看見女蘿,想起那個人的叮囑,生生把話兒咽了回去。 “收拾行李,明日啟程?!狈鰨购鋈徽酒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