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扶嵐再次放出小魚,細小的青魚擺尾,穿越無垠冰海。魚群分頭進入南面巖洞,巖洞黑森森,它們仿佛游進了妖魔的眼。洞xue曲折,四通八達,黑暗深邃。小魚穿過蛛網般的地下河道,飛出一個巨大的水池。神墓在它眼前,光線迷離,石門立柱古奧森嚴,青銅銹蝕,像老人斑駁的皮膚。它擺尾游入漆黑的墓道,經過石門緊閉的中殿,穿過過道里摸索哭嚎的罪徒,擺尾迢遙而去,進入蜘蛛網裹住的后方殿宇。 他看見了他的弟弟,頭破血流,渾身血污。 戚隱背著渾身血的戚靈樞,手上拖著失血過多昏迷的云知,吃力地走向內側的斗室。大殿之上,蒼白的蜘蛛渾身都是窟窿,乍一眼看像一個巨大的蜂巢。他身上貼滿了戚隱剛剛貼上去的定身符,每道符咒的金光都瘋狂地閃爍。他嘶啞地吼叫,勉力站起來,符咒震動,有的開始破裂。戚慎微還沒死,戚隱慘淡又恐懼地想,他還沒死。 這個由人化妖的家伙,簡直像一只怨毒的厲鬼,怎么打也打不死。 戚靈樞伏在他肩上,鮮血浸透白衣,又浸透了戚隱臟污不堪的白衣。戚隱無助地喊道:“小師叔,別死,求你了!” “叫師兄……”戚靈樞皺著眉,聲音細不可聞。 “師兄師兄,我叫你師兄!”戚隱大喊。 “別管我了,帶上其他人,快逃吧?!逼蒽`樞道。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兒!”戚隱咬著牙拖云知,“小師叔,只要你別死,別說師兄,你讓我叫你爹都行!從今以后,你什么教訓我都聽!我好好練劍,我好好念經,我心向大道,我再也不搞斷袖了!” “不……不用……”戚靈樞咳著血,斷斷續續地說,“斷袖……也挺好的……” 戚隱死命喊了半天,身上的人徹底沒反應了,戚隱轉過臉,瞧見戚靈樞已然昏死過去。 有沒有搞錯,戚隱既悲哀又恐懼,兩個首徒倒了,一個是無方的未來長老,一個是鳳還的未來掌門,他們都倒了,卻剩下他這個連劍也御不利索的廢物。他像個孤立無援的孩子,站在荒蕪的世界中心,手足無措。他還沒有準備好去死,他沒有戚靈樞和云知這樣高的覺悟,也沒他們這樣不要命,他還想見見他哥。 他低頭看云知白得像紙一樣的臉,這個狗賊斷臂的時候尚且有說有笑,他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模樣。 就像是快要死了。 可戚隱還沒有準備好,看他們死。 戚隱氣喘吁吁地將人拖入了斗室,闔上了門,重新啟動符咒結界。方辛蕭睡在地上,額頭冒虛汗,戚隱走過去探她的額,燙得像口熱鍋,她發燒了。顧不上她,戚隱先撕下上衣,去處理云知的傷口,翻開他的乾坤囊,里面有不少藥丸,打眼一看都不是毒藥,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喂進他嘴里。石門轟然巨響,符咒結界金光閃爍,倏明倏滅。那是戚慎微終于掙脫了符咒束縛,在撞門。 冷靜冷靜。他提醒自己,踅身去看戚靈樞的傷口,他的傷口雖然細小,但全身都是。戚隱把外衣撕干凈了,才包扎完他的傷口。同樣扯開他的乾坤囊,倒出丹藥,管他補氣血的還是滋靈力的,全部灌下去。 做完一切,他盤腿坐在地上,開始想怎么辦。戚慎微瘋了似的撞門,門上的符咒搖搖晃晃,半邊明半邊亮,不知道能撐多久。怎么辦怎么辦?他的心臟怦怦直跳,呼吸急促,呼咻呼咻。腦子里一團亂麻,他抓著頭發,催促自己冷靜思考。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哥哥的聲音。 “小隱?!?/br> 冷靜冷靜,他奶奶的,他慌得幻覺都有了。 “小隱?!?/br> 他猛然睜開眼,這不是幻覺!仿佛陽光照進烏云,他渾身一震,從地上爬起來,大喊:“哥!哥!”四下尋,卻不見扶嵐的身影,一條小青魚擺著尾,闖入他茫然的視線。 怔怔地伸出手,他捧住那團微弱的熒光,像一個孩子捧住了一顆星星。 “哥,你去哪了?”一瞬間,心里什么堅強都垮了,他眼眶發熱,“快來救命,我們要完蛋了?!?/br> “抱歉,我過不來了?!狈鰨馆p聲說。 鐘鼓般的心跳響徹冰海,扶嵐抬起臉,眺望深邃的冰海。這回連葉清明和朱明藏也聽到了那沉雄的心跳聲,一雙燈籠般的巨眼在冰海的深處睜開,血色紅光在里面變幻流淌。那是魔龍,冰海不再寒冷,魔龍從沉睡中蘇醒。原來那些妖鬼不是發瘋,它們在躲避魔龍。 扶嵐懸在墨綠色的海中,與那妖異的血色巨眼對視。 他平靜地開口,恬淡的聲音穿越茫茫冰海和重重洞窟,透過小魚,響在戚隱耳畔。 “小隱,這一仗,你必須自己打?!?/br> 第62章 如寄(三) 不是,自己打?戚隱呆住了,“哥,我……我打不過?!?/br> “我知道?!狈鰨沟?,“你的對手很強,憑你的實力與他戰斗,你有七成的幾率會死?!?/br> 戚隱冷汗直下,道:“哥,我覺得你高估我了,我死的幾率應該是十成十?!?/br> “所以接下來,我的每一句話,你都必須認真聽好?!?/br> 戚隱慌忙點頭。 “第一,你們無法殺死他的原因是他還剩下最后一顆心臟,那是他的凡人之心。妖心呈環狀護住了那顆心臟,復雜的胸骨結構抵擋了你們的每道劍影。但是戚靈樞為你創造了機會,戚靈樞的劍雨已經摧毀了他所有的妖心和護心骨,你只需要破壞他最后的心臟,他便必死無疑?!?/br> “凡人之心……”戚隱怔怔地重復。 “不錯,那是他原本的心?!狈鰨沟?,“凡人之心不具備強大的自愈能力,所以他現在已經無法自愈?!?/br> “可是,”戚隱望著搖搖欲墜的石門,咽了口口水,“我要怎么命中那顆心?” “用歸昧劍,小隱?!狈鰨拐f,“歸昧劍很強,一旦它命中敵人,傷口方圓三寸的血rou都會被冰霜破壞。也就是說,你無需命中他的心臟,只需要對準他的胸口,便可以殺死他。但這對你來說依然不夠,因為你無法解開歸昧劍的銹蝕封印。所以,我將會在你身上施一個咒術?!?/br> “咒術?” 淡青色的小魚從戚隱的掌心飛起來,在他的額心落下一個輕輕的吻。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東西改變了,戚隱低頭看自己的身子,卻瞧不出變化。 “從現在開始,一炷香的時間之內,你受的一切傷口都會在一息之內自愈?!?/br> 戚隱眸子一亮,驚喜道:“真的?” “真的?!狈鰨馆p聲道,“小隱,從現在開始,你擁有無數條命。你可以不斷嘗試,不斷重來,刺穿他,擊殺他。但是你要記住,一定要保護好你的心臟。因為你的心臟一旦被刺穿,我們兩個,會一起死?!?/br> “???哥……這個,這個到底是什么咒術?是巫羅秘法么?”戚隱心里惴惴不安起來,他總覺得這個咒術不像扶嵐口中說得這么簡單。 扶嵐沒有回答,卻忽然問:“弟弟,你害怕嗎?” 戚隱想騙他說不怕,扯了好半天嘴角也扯不出一個笑,垂頭喪氣地道:“哥,我怕?!?/br> “這很好,”扶嵐的聲音平靜又恬淡,“你的祖先在妖魔的侵襲、猛獸的威脅下艱難生存,繁衍至今。是恐懼讓他們躲避危險,離開死亡。小隱,不要害怕恐懼,它會幫助你逃離致命的襲擊,讓你活下來?!?/br> 扶嵐垂下眼眸望過去,那一雙妖異的血眼離他越來越近,魔龍在深淵里抬起了盤虬的身子,堅硬的鱗甲摩擦巖壁,黑色玄武石化為齏粉。 魔龍聳起鐵甲一般的脊背,呼出灼熱的吐息。它陰森地注視著扶嵐,低聲咆哮,嗓音低沉醇厚,回蕩在冰海之間。 “扶嵐,你這個天地不容的怪物!我們終于……又見面了?!?/br> 驀然間,魔龍長嘶,冰海卷起大浪,湍急的水流包圍了扶嵐。那條猙獰的巨龍被鎖住了尾巴,卻依然能夠翻江倒海。葉清明、黑貓和豬妖縮在洞窟里,巨大的漩渦卷著白花花的浪潮車輪一般滾過巖壁,蠻橫的吸力拉扯著他們,仿佛要將他們撕成碎片。扶嵐懸浮在那暴烈的漩渦中心,漠然望著咆哮的魔龍。他隔著浩瀚冰海,對戚隱說道: “最后一句話。弟弟,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孤單一人,因為我們兄弟二人同生、共死?!?/br> 話音剛落,小魚就消失了,淡青色的光暈,像一盞風中的枯燈,閃了一下,就熄滅了。黑暗再次籠罩了戚隱,戚隱連喊了幾聲哥,無人回應。在這個冰冷陰森的神墓里,他三個同伴半死不活,只剩下他一個人面對那個可怖的妖怪。戚隱吸了吸鼻子,摸了摸額頭,小魚在那里留下了一個吻,仿佛還殘留著他哥哥的溫度。 符咒結界塌了半邊,剩下一半也快到頭了。戚隱把云知三人挪到斗室最里頭,把黃金俑推倒,用足了吃奶的勁兒,把它滾到云知三人邊上,遮擋了他們仨的身影。然后插起問雪劍,支起一個靈劍結界,若是他失敗了,至少能抵擋一小會兒。 他蹲下來看戚靈樞和云知,把戚靈樞的手搭在云知腰間,又把云知的手搭在戚靈樞腰間,讓他倆看起來像相親相愛的好兄弟。 “二位老哥,神墓底下承蒙照顧,要是我死了,會在天上保佑你倆的?!?/br> 又轉眼看方辛蕭,這姑娘躺在他倆身邊,顯得有點多余。戚隱讓她面對巖壁,背對云知和戚靈樞,道:“對不住了,辛蕭師妹,本來應該聽你的話兒不去招惹我爹的,結果連累你了。唉,以后不要和我們扯上關系了,我哥那傻蛋不是你的良配,忘了他吧?!?/br> 正在這時,石門轟然倒塌,暴怒的妖怪渾身浴血,在門口咆哮呼號。 戚隱站起身來,拔出歸昧劍,抬起眼的那一刻,滿布血污的臉殺氣畢現,恍如一柄利劍拔出劍鞘! 他跨步向前,妖怪亦嘶吼著沖過來,父子二人同時對沖。戚隱在臨近妖怪三步遠的地方身子一矮,整個人后仰著躺下,歸昧劍銹蝕的劍刃從妖怪的下顎一直劃到尾部,guntang粘膩的鮮血瓢潑大雨一般淋遍戚隱全身。 妖怪痛極怒吼,擺動八肢,轉過身來。 娘的,劃偏了,沒命中心臟! 戚隱手腳并用爬起來,跑出斗室。 “爹,出來!兒子陪您打!” 妖怪被他徹底激怒,狂吼著再次沖了過來。 戚隱跑上大殿,磅礴劍雨緊緊追在他身后,幾乎貼著他的腳后跟扎進地面。大殿的地磚已經滿是窟窿,蟲蛀似的,慘不忍睹?;仡^看,妖怪已經距離斗室已有一段距離,戚隱咬緊牙關,猛然轉身,朝妖怪奔了過去。 他必須靠近他的父親,才能揮出致命的一劍! 劍雨癲狂,數不清的利劍蒙頭扎下來。他用盡全力御劍,十指掐出鮮血。這一次超常發揮,歸昧一御即動,呼嘯著在身側盤旋,凄冷的劍光扭出青白的曲線,砰砰隔開數道劍影。但仍然有劍影躲開歸昧,生生扎進戚隱的后背。他沒有云知和戚靈樞的敏捷身法,純粹憑著直覺躲避,憑著扶嵐給他的強大自愈能力硬抗! 他一路躲,從地上堆積的巨大妖骨嘴里爬進去,劍雨追在他身后,將蒼白的骸骨碾成齏粉,他又從胸腔里連滾帶爬出來,后頭的妖骨已經整個崩潰,碎成一地粉末。這一路簡直是他平生走過最長的路。無數次,他像一只耗子一樣被釘在地面,身后他的血痕蜿蜒綿延,觸目驚心。劍影在身上消失,劇痛之后,所有傷口迅速復原,他抬頭看,還有三丈的距離,妖怪在殿宇中央怒吼咆哮。 有悔劍錚然一嘯,朝他襲來。歸昧正面迎上,兩把劍相撞,碎光迸濺。歸昧被打了出去,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所有劍雨重新排陣,齊齊轉向戚隱。 戚隱沒有停!他咬著牙,忍著渾身的痛楚畫符,張出一個搖搖欲墜的結界護住自己的心臟。 很多年前,他在吳塘上學塾的時候,也經常像這樣被打成豬頭。他蜷縮在深巷的墻角,像一只快要死掉的耗子。他無數次幻想他的劍仙父親從天而降,拯救他于水火。到那時,他就可以乘著他父親寒光凜冽的寶劍,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化為一道虛影,消失在天際??筛赣H從未出現,他像一只灰頭土臉的老鼠,磕磕絆絆地長大。后來他想明白了,自古以來,凡成大事者都有一個悲慘的童年。伏羲、女媧,巫山里施云布雨的神女,撞倒不周山的共工,這些誕生于虛無的遠古諸神,沒聽說過哪個有爹有娘的。說不定他這個可憐蟲,終有一天也能變成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但每當夜深人靜,小小的他趴在閣樓的窗臺眺望月光下的吳塘,便聽見心里的聲音。 他不想當大英雄,他只想要個疼他的爹。 他知道那個男人在一個叫無方的地方,那里仙氣繚繞,靈劍徘徊。他想他總有一天要去看看,至少他得瞧瞧這個爹長什么模樣,是高是矮,是俊是丑。他總得知道,他的血脈,來自何方。 現在,他來了。 戚隱披著滿身的血,終于穿越了磅礴劍雨,來到了父親的跟前。他張開雙手,擁抱這個丑陋的妖怪。 靈力近乎枯竭,這是他鎖住他唯一的辦法。 他的父親暴怒狂躁,八只血紅的眼睛倒映著他同樣血紅的身影。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擁抱這個變成妖怪的男人,輕聲道:“爹,我原諒你了?!?/br> 不管你是混蛋還是好人,不管你為什么離開我和娘,我都不怪你了。 鳳還·御劍訣。 全身的靈力在頃刻間耗盡,一瞬間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被抽走,整個人干涸了下來。歸昧錚然一動,發出凄厲的悲鳴。骯臟的鐵銹漆皮子一樣剝落,露出冰冷如霜的劍身。鮮血漫過視野,戚隱在意識漸漸消散的時刻,聽見了劍的心跳。一瞬間他好像又回到鳳還山思過崖,扶嵐捂著他的眼睛,帶他去聽天地的心跳。 咚——咚——咚—— 歸昧的心跳猶如銅鼓,和他的心臟共振共鳴。 他嘶聲大吼:“劍來!” 霜雪般的光華在劍上流轉,歸昧長鳴一聲,冷月般的寒光瀲滟一轉。那一點劍尖,凝著星子般的寒芒,劃出流麗的曲線,嘯然刺入戚慎微的后心,緊接著刺穿戚隱的右胸。歸昧的沖力像冰山壓面而來,戚隱沒有站穩,歸昧穿過他的身體,將他和戚慎微兩個人,鐵簽子串rou一般釘在了地上。 右胸劇痛,半邊身體結上細細密密的冰霜,戚隱的右手失去了知覺。 結束了,這次真的結束了。 他和戚慎微的父子親緣,像琴上的最后一根弦,終于斷了。 “狗崽……”忽然間,一聲輕嘆響起在耳畔。 這一聲呼喚,不同于他之前鬼魅般的語調,沙啞悲哀,藏著深深的思念。 他怔怔地轉過頭,望向右肩上那張蒼白悲慘的臉龐。戚慎微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焦距,空茫無神。 悲哀和傷痛后知后覺漫上心底,神墓冰冷,他的心在下雪。 “哥,”戚隱閉上眼,眼淚流進鬢發,“我爹沒了,我沒爹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