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這里是我自己抄錄的古籍抄本,你們若要通讀恐怕要費些時日,其中重點我已有標注,你們自尋重點便是。若有不明之處,盡管來問我?!逼蒽`樞將書冊推到他們眼前,話語間頗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云隱,你之前打假擂我不再追究,可若你連道法都不肯好好修習,那你來無方又有何意義?多說無益,你且好自為之?!?/br> 這小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啰嗦了?戚隱心里憋屈,但又沒法兒說,抓抓腦袋,蔫頭巴腦地“哦”了聲。 扶嵐枯著眉頭道:“可以不寫么?” 戚靈樞沉默地看著他,眸子里仿佛有寒冰一點一點地凝結。 “……”扶嵐默默拿起了筆。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外面雪停了,陽光透出云層,打在地上像老虎的斑紋。戚靈樞在石床上閉目打坐,戚隱和扶嵐兩個望著白紙發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寫啥好。戚靈樞在那邊嘆了口氣,道:“人與妖不同之處甚多,習性、九竅、六藏、經脈,何至于不知如何下筆?” 習性好像更好寫些。戚隱確定了方向,嘩啦啦翻起書來。 過了會兒,有個弟子登上崖,在洞口細聲道:“小師叔,枯殘長老喊您過去?!?/br> 戚靈樞起身離去。眼瞅著戚靈樞走了,戚隱驀地垮下身子來,趴在桌子上嘆氣。那廝在這的時候仿佛連空氣都是冰的,逼得人正襟危坐不敢造次。戚隱吊起二郎腿,撅起嘴巴將毛筆放在鼻下夾住,翻起戚靈樞的抄本來。這廝的字也像戚慎微,估計是一筆一劃照著戚慎微學的,戚隱摸了摸那神似的筆鋒,也可能是戚慎微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教的。 “小隱,”扶嵐擱下筆,道,“你聞到了嗎?” “???聞到什么?”戚隱疑惑地抬起頭,忽地眼睛一亮,“那小正經該不會藏了吃的吧?” 扶嵐搖搖頭,他坐到戚隱身邊,將靈力注入戚隱的后心。冰冰涼的靈力細流再一次在經脈里流淌,五感頓時變得細膩鋒利,連照進來的天光都能看出七彩的顏色來。扶嵐放出小魚,青色的小魚無聲地游弋,戚隱的視野漸漸變了一種色調。 血。滿室的血。 在小魚的眼中,戚隱驚恐地發現原本一塵不染的四壁沾滿了暗紅色的污漬,石床上、石桌上、巖石的縫隙,全都是。這些血跡被清洗過,但依然逃不過小魚的眼睛。 石壁上的血漬呈飛濺狀,青巖地上有好幾個血手印兒,還依稀瞧得見幾個血色人影。有一條長長的血跡從外面一直拖曳進來,很明顯有個受了重傷的人被生拉硬拽地拖了進來。 “五種血腥味,五個人,”扶嵐道,“無方山失蹤的五個人,是在這里死的?!?/br> “為什么……”戚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什么他們會死在這里?” 扶嵐望著壁上的血跡,道:“凡人修煉巫羅秘法,要殺人取血續命?!?/br> 戚隱瞠目結舌,“你是說我爹也修了巫羅秘法?!?/br> 扶嵐想了想,又搖搖頭,“不對,不需要這么多血。而且血濺得到處都是,很浪費?!?/br> 一種無名的恐懼襲上心來,藤蔓一樣爬滿戚隱的胸腑。他覺得頭疼,這到底怎么回事兒?無方山看起來潔白無瑕,卻處處透著古怪。戚慎微不死不活,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靈樞那個家伙又知道多少?戚慎微死的時候這小子在無方么?他……能不能信他? 過了一個時辰的工夫戚靈樞才回來,他們的道論已經寫好了。戚靈樞檢查戚隱的,皺著眉看了半晌,又修改了幾遭,直把戚隱逼得薅頭發,才勉勉強強讓他過了。又拿起扶嵐的,只是打眼一瞧,那白皙的臉上顯露出明顯的怔愣來。戚隱湊過腦袋看,也愣在當場。 紙上依然什么字兒都沒寫,扶嵐只是畫了兩幅圖。一副是人體,他將六藏九竅一一標注,還畫出了完整的經脈走向,繁復的經脈線條交雜在一起,有一種恐怖的瑰麗。另一幅是動物的經絡圖,看起來像是貓的,同樣標注六藏九竅,奇經八脈,連靈力的流向都畫得一清二楚。 “你畫的是誰的經絡圖?”戚靈樞問他。 扶嵐道:“小隱和貓的?!?/br> 戚隱:“……” 戚隱的心情一言難盡,不自覺望向人體經絡圖的胯下,扶嵐這個登徒子,他連那個地方的經絡都畫了! “你為何這樣了解云隱的身體?”戚靈樞略有些遲疑地問。 扶嵐語氣平淡地道:“我進去過?!?/br> 戚靈樞的表情變得復雜,“進去?” “……”戚隱簡直要抓狂,道,“你別問了,跟你沒關系!” 說完,將書本一股腦塞進書箱,轉身鉆出山洞,外面風煙茫茫,霧凇沆碭,崖下是冰海天淵,白茫茫的煙水像一卷鋪陳的宣紙,邊緣的黛色山巒是綴在上面的墨跡。 “云隱?!逼蒽`樞在后面叫住他。 戚隱停住腳步,聽見他寒涼的聲音,“情愛有礙大道,斷袖并非正途,你……好自為之?!?/br> 又是這句話,戚隱眼皮一跳,談情說愛礙著他們無方山什么了?一股無名火沖上心頭。他握著拳回過頭去想要說些什么,卻在看到戚靈樞的時候停住了。他站在階上,眉頭深鎖,戚隱站在階下,與他隔著煙雪默默對視。 戚隱深吸了幾口涼氣,道:“小師叔,你有沒有發現你們無方的人都特愛管閑事兒。你們一心向道,那是你們的事兒。我這個人天資平平,當個鬼火道士賺口飯吃就心滿意足了。至于我和我哥,我們倆怎么著沒礙著你什么吧?今兒謝謝你了,以后我的事兒跟你沒關系,再也不見?!?/br> 他說完就走了,戚靈樞怔怔站在原地,許久沒吭聲。 扶嵐在后面把書箱挎起來,道:“你在修枯殘秘咒么?” 戚靈樞折過身,“是,怎么?” “別修了,那個術法很危險?!狈鰨沟氐?。 戚靈樞眸光一滯,冷冷地瞥向他,“什么意思?” 扶嵐沒有回答,只道:“你是那個人的弟子,小隱不希望你有事?!?/br> 沒等戚靈樞發問,扶嵐轉身下崖,瘦削的身影一步一步消失在雪階深處,山崖盡頭。 第42章 禁垣(一) 戚隱一下崖,直奔藏經樓。清和清明和云知正隔著小案對坐,清明和云知兩個流氓從不講什么禮節,一人箕踞一人斜靠,坐得七扭八歪。只有清和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蒲團上,慢條斯理地煮茶,白瓷蓮瓣茶盞裊裊散著淡淡白煙,那個男人的指尖放在杯沿,越發顯得透明。 無方禁飲食,茶水也在內,鳳還山的師叔帶頭犯禁,無方不像鳳還沒臉沒皮,不好拉下臉責罰,只好佯裝不知。戚隱打起簾幔跑進來,盤腿趺坐在清和對面,“有件事兒我要告訴你們?!?/br> “正好,我也有事兒要告訴你,”云知坐起來,拉過他的肩膀道,“你表哥沒回家,他失蹤了?!?/br> “真失蹤了!”戚隱心里有些慌。姚小山可是姚家的獨苗兒,他要是有個萬一,小姨姨夫死不瞑目。再說,吳塘還有一個老太太,這可如何是好?戚隱皺著眉,道,“我和我哥在思過崖石室發現了許多血,血被清洗過,但還是有殘留的味道被我哥聞見了。五種血腥味,剛好五個人?!?/br> 他哥的小魚術法他沒說,他哥嘴上說是神識化形,可那小魚能聽能看能聞,有時候還能施術,能做的事兒遠比道家神識多得多,又是巴山神殿里的巫羅秘法,知道的人還是越少越好。 清明抓了把花生米嘎嘣嘎嘣嚼,道:“無方這個鬼地方果然有貓膩?!?/br> “如此看來,近日仙門弟子失蹤恐與無方有關?!鼻搴偷兔汲烈?,“明日豬妖移囚,二十名弟子押送,皆是上四座長老手下弟子。他們會在天誅崖以令符開啟移遁法陣,直通南面禁林。你二人與云嵐師侄今晚回去準備,明日潛在天誅崖下。我為你們三人易容為元尹座下的靈犀靈穆與靈均,你們尋個借口加入押送小隊,潛入禁林?!?/br> “我們莫名其妙不見了,會不會被發現?”戚隱有些憂心。 “不會,”清明擺擺手,“咱們鳳還的人逃個課不稀奇。若是查起來,我在錦溪鎮的群芳萬萼樓用你們的名義買通了三個姘頭,給你們當掩護。就是萬一真查到群芳萬萼樓,你們仨恐怕要被趕出無方?!?/br> 你爺爺的。戚隱心里郁悶,師兄帶著師弟狎妓,這可是天大的丑聞。若是傳到戚靈樞那個家伙耳里,大概又要低看他一等了。 清和取出乾坤囊,倒出三面鑲銀琉璃鏡,“你二人沒有神識,我們便以琉璃鏡傳訊。這是我派曉世鏡的子鏡,天涯海角皆可傳訊,你們必須隨身攜帶。我還做了些驅妖香囊,里面是苦艾,妖魔厭惡這種香氣,它們可保你們在禁林暢通無阻。禁林有御劍禁制,你們只能徒步前往。從禁林入口到元微長老的墳墓預計要一個半時辰左右,掘墓開棺再還原墓地預計需要半個時辰,一來一回加在一起便是三個半時辰。每過半個時辰你們需傳訊一次,向我們報告你們的方位?!?/br> 戚隱好奇地翻了翻琉璃鏡,點頭說好。 “這次潛入,你們唯一的任務便是帶出元微長老,無論他是死是活。一旦找到他便立刻回返,片刻不許耽擱?!鼻搴吐f道,“不過也不必太過緊張,你們可能面對的敵手除了禁林降妖,便是或許發覺馬腳,從后方追來的無方弟子,這二者都不難對付?!?/br> 有他哥在,的確沒啥好怕的。戚隱很有底氣。 清和端起茶盞,頷首微笑,“二位師侄,一路順風?!?/br> 雪又下起來了,深邃的漆黑天幕下,雪片兒像白絨花兒那樣輕。扶嵐在認真地掃雪,他是個實誠的人,無方說掃三千階,他就當真默默在心里數,在心里記,每一階非掃得看不見雪也看不見灰然后才掃下一階。他挺喜歡掃雪的,雪下的聲音很靜,好像天地向他絮絮低語,說那些神祇才能聽懂的話兒。 黑貓亦步亦趨跟著他,偶爾鉆進雪堆里打滾。他們慢慢掃,不知不覺上了天誅崖,朱明藏正躺在玄鐵囚籠里百無聊賴地數星星,脖子上套了把大鎖,上面連接兩根手臂那么粗的鎖鏈,純黑色的鎖鏈從玄鐵柵欄里伸出去,拷在崖上兩根大理石柱上。 他打眼瞧見扶嵐,一個激靈坐起來,道:“扶……不,陛下,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 扶嵐頭也不抬,依舊默默地掃雪。黑貓慢條斯理地踱過來,哼了聲,道:“少自作多情,誰要救你這頭笨豬?” 朱明藏一見它就咬牙切齒,“肥貓,你說什么???你們不救我,你們來這兒干什么!” 黑貓朝扶嵐那兒抬抬下巴,“有眼睛不會看?” “掃雪……”朱明藏氣得眼前一黑,道,“扶嵐,你是妖魔共主,卻在這里為凡人掃地!你還要不要臉!四月初你跳入嘉陵江不辭而別,老子為了找你整整瘦了十斤rou,你他娘的卻在這里掃雪!” “找個屁,”黑貓冷笑,“你自己想挑起人妖大戰,休要拿呆瓜當幌子?!?/br> “死肥貓,”朱明藏也冷笑,“我還當你們來無方是有所圖謀,費盡心機為你們掩藏行蹤,那幫牛鼻子道士在我身上加了五雷之刑,我硬是扛著沒開口。誰知你們……”朱明藏瞧著扶嵐那掃大街的小媳婦樣,差點兒沒氣得立地升天,“扶嵐,你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你他娘的千里迢迢跑來無方掃地!” 扶嵐仍是不理他,這人兒向來這樣,悶葫蘆似的撬不開嘴。朱明藏氣得吁吁直喘氣,它早說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扶嵐這廝非妖非魔,甚不可靠??墒悄辖菐投桃曋秸鸷秤谒牧α?,生生將他推上帝位,期盼他保衛南疆,從此南疆不受內亂之苦,外侵之憂。 罷了,扶嵐好歹屠了魔龍,他忍氣吞聲,隨了大流。這是南疆開天辟地頭一回有了共同的皇帝。以往各族劃地為王,劃山稱國,紛爭不斷,眼看就要一統南疆,效仿人間封邦建國,開朝立廷,可誰知這廝長得俊俏,卻是個實實在在的草包。 他還記得九垓初平,南疆二十八族族長在橫山召開第一次朝議,扶嵐坐在龍骨王座上聽政。他提出對內立妖官魔侍,設三公九卿,對外蓄養妖魔聯軍,伺機占領人間,南疆從此安享太平,不懼外敵。然而涼山那幫鼠目寸光的麻雀只想休養生息,偏安一隅,更不愿聽令王畿,服膺中央。雙方陷入爭執,待要扶嵐拿主意,卻發現他已經埋在案上睡著了。 睡、睡,一天天只知道睡。朝議開了三天,這個草包也整整睡了三天。于是大政不了了之,連邦盟都沒有結成。各族松散如初,各自關起門來當土皇帝,只把扶嵐這個妖魔共主當灶臺上的泥神仙供著。 “扶嵐!”朱明藏咬牙切齒地道,“你身為妖魔共主,難道不應當將振興南疆作為畢生夙愿么!” 那個恬靜的男人終于有了反應,他回過身來,目光淡淡,“那不是我的愿望?!?/br> “那是什么?難道是妖姬繞庭,魔女盈室?酒池rou林,夜夜笙歌?” 扶嵐輕輕搖頭,抬起眼望著漫漫雪花,空氣寒冷,鼻腔里酸溜溜的。他想起很多年前在烏江小村,他常常抱著狗崽裹著大棉被坐在寬寬的屋檐下,狗崽摟著黑貓,他們仨一起等下工的阿芙回家。那時候也是這樣大的雪,滿世界白皚皚。每當想起狗崽,他的目光總是變得溫軟恬淡,他輕聲道:“我的愿望是把我弟弟養得白白胖胖,開開心心?!?/br> “弟弟?”朱明藏滿臉困惑,“你他娘的不是石頭縫兒里蹦出的怪胎么?哪來的弟弟?” 黑貓斜了他一眼,扶嵐掃完了這里的雪,抱著掃帚朝外去。朱明藏眼見他要走,頓時著了慌,道:“你個龜兒,你回來!無方禁林關押了那么多妖,你難道見死不救???” 扶嵐充耳不聞,風雪茫茫,那白衣背影眼看要消失,朱明藏忽然想到什么,拍著欄桿低聲吼道:“龜兒,你不是一直在找神跡么?冰海天淵底下有個神跡,你去看!這個消息,夠不夠換禁林群妖的性命!” 雪仍在飄,扶嵐卻停了步子。朱明藏剛松了一口氣,那白影驀然消失,下一刻,扶嵐沒有表情的臉出現在朱明藏面前。朱明藏嚇了一大跳,脖子忽然一痛,是扶嵐將他緊緊掐住。這個男人看著瘦削,力氣卻極大,掐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兒來。扶嵐望著他,黑而大的眸子里沒有感情:“你在騙我么?” “禁林降妖的命握在你手里,我怎么敢騙你?”朱明藏死死攥著扶嵐的手腕,艱難地說,“當初葉枯殘初到無方,修改禁地陣法,換陣時禁地結界出現空隙,我有幾個兄弟從里面逃了出來。是他們告訴我,冰海天淵流出來的河水常常發現一些刻著怪字兒的破石頭,那些石頭和巴水里流出來的極為相似。扶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么?你只消得下到冰海天淵瞧一瞧,若是沒有,你回來便是。但若是有,你最好想辦法把我們妖族的兄弟救出來!” 扶嵐看了它半晌,最后什么也沒說,抱著黑貓走了。朱明藏捂著喉嚨,恨恨地捶了下地,“龜兒,遲早有一天老子要修煉得比你強,把你那顆草包腦袋塞進你的褲襠!”它躺在地上幻想了一下把扶嵐腦袋摘下來塞褲襠的樣子,胸口里憋的氣兒頓時順了不少。 遠處又響起寂寂的琴聲,扶嵐步上懸空階,低頭望著茫茫黑夜。 “你真的要去?”黑貓蹲在他身邊道。 “要去?!彼f。 “不帶上娃兒么?” “小隱太弱了,很麻煩?!狈鰨沟?。 “也是,神跡危險,你還得破禁地法陣?!焙谪垞蠐媳亲?,道,“那你寫張字條兒留給他,說咱們很快就回來?!?/br> 扶嵐從乾坤囊里取出紙筆,寫了張條子,卷成小卷兒放進竹筒里遞給黑貓。黑貓咬著竹筒離開,過了一會兒才回來。扶嵐擱下掃帚,抱起黑貓,輕聲道:“要跳了?!?/br> 他身體后仰,墨發煙一樣散開,頭朝下,像一顆孤獨又燦爛的流星,落入了漫漫長夜。 第43章 禁垣(二) 戚隱抓著扶嵐留下的字條兒,半晌沒反應過來。 師兄弟姐妹幾個圍在燈下瞧那字條兒,紙條裁得細心,裁邊一點兒毛也沒有。上面的字兒很清秀,一筆一劃,絲毫不拖泥帶水,是他哥一貫的風格。 但是上面僅僅只有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