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他又道:“其實你們待我已經很不錯了,有吃有住,還有學上。家里沒什么錢,我又不是你兒子。你是姚家媳婦兒,按理來說已經不算孟家人了,可你還是把我拉扯大。我現在特后悔當初換了你的養顏湯,如果不換,至少你不會帶著對姨爹的恨死去?!?/br> 這一連串話兒沒頭沒腦,把小姨驚得啞口無言,戚隱沒等她反應過來,用力抱了抱她,啞聲道:“小姨,對不起?!?/br> 又轉到姨爹跟前,將杯中酒斟滿,一口飲下。喉嚨里火辣辣的,像刀子在割,戚隱勻了口氣,道:“姨爹,你記不記得,你有回去甜水巷找娼門子,被小姨當場抓包,攆著耳朵當街走,一直被拽回家。滿街人都瞧見了,你丟了老大的面子,一個月都沒敢出門?!?/br> 姨爹又尷尬又覺得摸不著頭腦,摸了摸戚隱腦門,道:“你這孩子,好端端地說這些,莫不是發癡了?” “那一次,是我告的密。你前腳剛出門,我就故意吵醒午睡的小姨,在她面前提起你。她找不見你人,問我你去了哪,我說不知道,但好像看見你揣了盒脂粉,小姨就猜到你可能是去甜水巷了?!逼蓦[吸了口氣,道,“對不起,姨爹,對不起。其實你沒什么得罪我的地方,有時候小姨罵我你還幫我說話。我只是恨你不疼我,對不起?!?/br> 姨爹不知道說什么好,愣愣睜睜地瞧他最后轉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坐在杌子上,怔怔地瞧他。她已經很老了,臉頰暗黃,像沾了水又曬干的老舊硬紙,發著皺。她把手伸過來,拉住戚隱的,喃喃念了聲:“小隱……” “祖母?!逼蓦[蹲下身來。 他這樣的孩子似乎對老人家總是多點兒依賴,從小他就覺得,老太太是姚家人里最和藹的。至少她會領他去二里地外的市集買菜,至少她會給他銀子娶媳婦兒,不管有什么目的,什么隱衷。他覺得自己可悲,從虛假的做戲里汲取溫暖,但又無可奈何。 戚隱澀聲道:“您白發人送黑發人,親孫子也去了仙山,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吳塘。我臨走的時候,應該給您磕個頭的?!?/br> 小姨姨爹面面相覷,小姨驚惶地絞著帕子,道:“這孩子是瘋魔了?說什么胡話呢?” “還有姚小山,”戚隱看向扶嵐,沉靜的青年坐在角落里,默不作聲地望著他,“不知道為什么,表哥變成扶嵐了。我也對不住表哥,他在學塾上課,看上了夫子的女兒張小姐,每天回家窩在屋里寫情詩。我有一回收拾他屋子,看見了他的情詩,然后我就把那些詩偷偷夾進了他的策論。夫子批課業瞧見了,當堂訓了他一頓。那件事之后,學塾同窗整整笑了表哥一年?!?/br> “小隱!別說了,你是魔怔了,等會兒讓你姨爹找大夫給你瞧瞧。你先進屋休息,快去?!毙∫虖氐鬃蛔×?,過來拉戚隱。 戚隱搖搖頭,掙開她,走出堂屋,在門檻外頭跪下。忍了許久的淚終于滴了下來,心像一個破口袋,十數年的悲怨都在此刻咻咻鉆出了口。他垂著頭道:“老太太說得對,我是養不熟的狼崽子,心腸硬,心腸狠,你們不該養我的。因為我在,家里才永無寧日,我對不住你們所有人、所有人?!?/br> 大伙兒愣愣地瞧著他,滿堂寂靜無聲。戚隱在緘默中磕頭,一磕一個響,額頭流下蜿蜒的血滴。戚隱頭抵在門檻邊上,閉上眼。 風聲寂寂,烏桕樹稀疏的葉影在他身上搖晃,小姨、姨爹、姚小山……一張張面龐在他眼前閃過。這是他第一次剖開心腸,面對他十數年來滿腔無可訴說的怨憤與悲傷。 他就是這樣一個焉兒壞的德行,小姨一家沒喜歡過他,他也不喜歡他們。他有一千種法子讓他們一家難過,進行他幼稚可笑的報復??伤鰤粢膊粫氲?,一場妖鳥之禍,讓小姨一家家破人亡,也帶走了他在這人世間所剩無幾的血親。 從今往后,小姨再也不會討厭他,也再也不可能喜歡他了。 逝者不可追,原來堵在他心中,他看得比天大的親仇就如鏡花水月中忽悠一個影兒,像是玩笑一般,被命運攪渾,一下就沒了?;剡^頭去瞧,茫茫來路一片空,忽然之間,他在吳塘的過往與十數年的恩怨,就這么煙一樣地散了。 “小姨,姨爹,”戚隱輕聲道,“再見?!?/br>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了誰的一聲嘆,像一縷煙散進了風中,撥動了他的發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小姨、姨爹、祖母和小圓像是蒸發了一般,漸漸變得模糊。他們仿佛是時光罅隙里偷跑出來的鬼魂,如今到了時間,又要回去了。 寂靜像一片水,裹住了他。夏天的蟬聲遠去了,風吹落葉的簌簌聲也消失了,小姨的咋咋呼呼,姨爹的唯唯諾諾,統統都遠去了。萬籟俱寂,眼下一片漆黑,他好像落入了一個無可名狀的時空。 慢吞吞地直起身,抬起眼,所有人都不見了,連那個夢里的扶嵐也消失了。記憶里的廳堂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茅屋,他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坐在條凳上,右手戴著黑手套,懷里抱著劍。 “小師弟,你醒啦?”云知依舊是那副賤兮兮的笑,“干嘛行那么大禮呢?師哥多不好意思?!?/br> 戚隱:“……” 云知彎下身,拍拍他肩膀,“不錯嘛,竟然靠自己從夢境里出來了?!?/br> 戚隱從地上起來,坐到他邊上,沒言聲。 “我記得師父沒跟你們說過破夢魘的法子,你怎么出來的?” 戚隱抬眼瞧了瞧他,這一眼頗有種看破生死的意味,云知一怔,用力捏了捏他臉,道:“老弟你沒事兒吧,千萬別原地升天啊?!?/br> 戚隱拂開他的手,道:“前頭聽桑芽說,師父幫你除夢魘是讓他們挨個進你夢里,幫你斬妖怪。斬妖怪容易,為什么非得桑芽他們去?我猜測,夢魘困住人的法子在于執念,若破了執便能破夢。你小時候遇見妖怪,妖怪當著你的面兒吃了你爺娘,你的執或許在于恐懼。師兄弟姐妹他們一個比一個窮,沒幾個有劍的,鐵定是扛著鋤頭釘耙進去幫你打妖怪,又是自己師兄弟師姐妹,你見了大伙兒揮鋤斬妖怪,那場面著實轟轟烈烈,你自然就不怕了,夢魘也就破了?!?/br> “聰明!”云知豎起大拇指,“但是說起別人的傷心事兒,好歹表達一下同情嘛?!?/br> 這廝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壓根就不需要同情。戚隱木著臉說:“師哥你好可憐啊,給你一個抱抱?!?/br> 云知笑嘻嘻地翹起二郎腿,道,“你說得對,夢由心生,夢境即心境。夢貘織夢,要么逆著你的心意織,你越怕什么它就給你看什么,要么順著你的心愿織,你想要什么它就給你什么。人陷進去,就出不來了。怎么樣,你看到了什么?” “幾個故人?!逼蓦[敷衍道。 云知見他不欲多說,也沒多問。戚隱四處望了望,這破屋家徒四壁,只有一張短了腿的方桌和兩張條凳,伶伶仃仃立在泥巴土面上。戚隱皺眉道:“這是哪?你看見呆哥和貓爺了嗎,他倆跟我一起來的,我們失散了?!?/br> “沒見著,約莫還在蘭仙編的夢里折騰吧?!痹浦柭柤?,“這是你師兄我的夢,小時候住的屋,我爺娘就是在外邊兒的院里被吃的。你好不容易破了夢,竟又落進我的夢里??催@模樣,蘭仙兒是不打算放你我走了?!?/br> 他這話兒說得頗為辛酸,可面上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裝的。戚隱心情很復雜,道:“你還怕么?” “不要把你師哥想這么沒用好不好?”云知無奈地道,“這么跟你說吧,尋常夢境就像是一個盒子,你進了里頭,醒了就出來。夢貘的夢境不同,她給咱上了把鎖。你那把鎖好開些,鑰匙就藏在你自己身上,你找著了就能開。我的不行,我的沒鑰匙?!?/br> 戚隱覺得奇怪,道:“你把人姑娘怎么了?你霸王硬上弓了?她這么針對你?!?/br> “我什么也沒干,我就送她下山。到了山下,我一轉身,她人就不見了。長樂坊也沒了,我一路走,進了這片林和這間屋子?!痹浦肓讼?,道,“哦,她問了我幾嘴關于你的事兒,”他摸著下巴笑,“她好像對你有意思誒,師弟?!?/br> 戚隱可沒有人妖戀的愛好,現在想起來,蘭仙兒一開始的目標應該是他,不知怎的倒又放過他選云知了。戚隱嘆了口氣,道:“我出去看看?!?/br> 云知拉住他,道:“別?!?/br> “怎么了?”戚隱疑惑。 話音剛落,門忽然被敲了一聲。這一聲很是突兀,把戚隱嚇了一跳。 “誰敲門?”戚隱問。 無人應答。 敲門聲忽又起了,越敲越急,突然之間,整扇門各處都被敲響,篤篤聲如急雨。門被敲得搖晃不止,灰塵簌簌地落。外面仿佛是有許多人鉚足了勁兒同時敲門。 戚隱回頭看了看云知,驚疑不定地靠向門邊,透過門縫望外頭。 沒有人。 外頭空空蕩蕩,除了一片林子,什么也沒有。 “天知道,”云知懶洋洋地接了話兒,“反正不是人?!?/br> 第25章 驚回(四) 若是知道是什么玩意兒還好,戚隱被怪鳥追過,又見識過鳳還賊山,現在怎么說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了。若不是長得過于天怒人怨的東西,輕易嚇不倒他。 可問題是,門外什么都沒有。 “你是不是有轍?”戚隱問云知。 “沒?!?/br> “那你這么鎮靜?” 敲門聲還在繼續,戚隱聽得心里發毛,搬著條凳坐得離門遠了些。 云知一揮手,門上現出星星點點的瀲滟流光,“我畫了符咒在上面,他們進不來的。放心吧師弟,咱倆在夢里熬一輩子也成嘛。就是這地兒方寸點兒大,要委屈師弟你日日對著你師哥這張臉了?!闭f著,他從乾坤袖里取出炭籠,打了個響指,黑炭滋地一聲冒出青色的火苗。他又從袖里取出幾塊生rou,串在有悔劍上,竟就這么優哉游哉地烤起rou來。 “……”戚隱無語,“你就這么對你的劍?” “劍就是拿來用的嘛,斬妖除魔和烤rou,一樣都是用?!?/br> “怪不得你的劍叫有悔,”戚隱道,“當你的劍真后悔?!?/br> 正說著,敲門聲逐漸停了。戚隱又起身窺門縫,外面還是什么也沒有。他剛想退下來,忽地眸子一定,他發現階下泥地上有一條條的碾痕,像是被釘耙犁過似的。難不成是呆哥扛著釘耙來過了?也不對,他再不愛說話,也沒道理光敲門不吭聲。 云知遞了塊rou給戚隱,戚隱沒心思吃,拒絕了。 “你若是對陣蘭仙姑娘,有幾分勝算?”戚隱問。 “這姑娘能連織四個夢境,呆師弟到現在都還沒出來,可見有些道行?!痹浦獡沃掳统烈?,“不過除了織夢,夢貘并沒旁的本事,可以一試?!?/br> 鳳還山這幫人沒幾個靠譜的,云知雖能御劍,功力估摸也是個半吊子??梢膊荒芫瓦@么待著,難不成真對著云知這狗賊過一輩子。戚隱想想就渾身難受,還不如對著扶嵐呢。戚隱最后道:“總不能坐以待斃,不如我們出去瞧瞧。管他外面是什么,干他娘的?!?/br> 云知十分爽快,立馬熄了炭火收回乾坤袖。戚隱拿出自己的那把破鐵劍,和他背靠背一同出門,以防門外有東西偷襲。走到階下,什么事兒都沒發生。戚隱松了口氣,抱著劍四下打量。外面圍著一圈破破爛爛的柵欄,欄下高高矮矮長了些狗尾巴草、接骨草什么的。泥地泥濘得很,一下腳滿靴子的泥巴。方才隔著一條門縫沒看清楚,出來才見滿地都是犁痕,長長短短縱橫交錯,怪異得緊。 扭過頭再去看門,門上布滿了坑坑洼洼的眼子,蟲蛀出來的似的。眼子還是新的,全是方才那不知來路的東西給敲出來的。 這他娘的到底什么玩意兒?戚隱摸不著頭腦,難不成是許多妖怪在門口敲門,敲完門又拖著釘耙在門口耙地。 雖然不知道這妖怪是什么來頭,但腦子一定有點兒問題。 正蹲著思考,有個東西啪嗒一下落在他腦袋上,他嚇了一跳,那物事順著他的腦后溜進了衣領,光溜溜涼絲絲的。戚隱打了個寒戰,背著手把那玩意兒拽出來,打眼一瞧,登時三魂七魄都飛出了天外。 那是一條青白的蛇,他正好抓著蛇頭,尾巴還不停地往他手臂上盤。戚隱一個激靈,用力把蛇掄了出去,跳到云知邊上。 云知笑道:“一條蛇而已?!庇沂制擞鶆υE,有悔嗖地一下削了過去,把蛇劈成了兩半。 戚隱忽然想到什么,問道:“云知,當年吃你爹娘的是什么妖怪?” “蛇妖?!?/br> 壞了。戚隱剛要說話,天上噼里啪啦下起東西來,打在地上一陣響,戚隱定睛一瞧,全是蛇,歪歪扭扭盤在地上,有的還扭在一塊兒,打了個結似的。這些蛇有的青,有的白,有的是鄉下常見的龜殼花。戚隱一下毛了,叫道:“下蛇雨了!進屋!” 要進屋已經晚了,他們離屋有一截子路,都趴滿了蛇。云知讓他鎮靜,再次掐訣,有悔劍錚然一動,霎時間幻化成數把飛劍,飛劍寒芒一般在蛇雨中穿行,劍光如潮水一般四泄開來,蛇雨頃刻間被攪得粉碎,血rou四濺漫成一片血霧。 戚隱頭一回見這劍術,頓時看呆了。原來這就是鳳還御劍訣,劍隨心動,鋒芒過處無人可擋。 然而蛇雨沒完沒了不停地下,落在遠處的蛇噼里啪啦地痙攣幾下,嘶嘶吐著信撲過來,轉眼間他們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住。云知食指一劃,劍招乍變,雪花片似的紛紛劍光織成一道綿密的巨網,竟不緊不慢地圍著他們清出一片空地,撐起一個結界來。 “剛才敲門的是這些蛇?!逼蓦[道,他早該想到的,怪不得他看不到敲門的玩意兒,這些蛇附著門用頭敲擊,他自然什么也看不見。泥地上的犁痕分明是蛇行的痕跡,只是他老惦記著扶嵐,總是想到釘耙犁痕上頭。 “歇會兒歇會兒,等這陣雨過了再說?!痹浦?。 蛇雨慢慢歇了,戚隱突然道:“還有rou么?借我啃一口?!?/br> 云知遞給他一塊rou,戚隱道了聲謝,道:“別擔心,咱再撐一會兒。來之前我跟師父說了,若是到天明我還沒回去,就下山來找我們?,F在算算時辰,應該快了?!?/br> “師弟想得果然周到,若是師父來,定能救我們于水火?!?/br> “誒,你看,那是不是咱師父?” 戚隱一揚袖子,天空中果然出現了一個胖墩墩的身影,懸浮的燈籠似的飄飄搖搖地落下來。云知也眼睛一亮,他這師父向來不靠譜,尋常時候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天崩地裂也叫不醒,想不到這次倒是趕來得及時。 戚隱和云知一同朝那身影招手,大聲喊道:“師父!師父!” 斜刺里躥出一道黑影,一道弧光劃過清式下落的身影,戚隱和云知眼睜睜地看著那影子被切成兩半,羽毛似的隨風飄蕩。一只黑毛妖怪浮在空中,口中咬著清式破碎的上半身,漠然垂眸望著底下瞠目結舌的兩個人。 “我就說我不喜歡妖怪的嘛……”戚隱心想,滿臉復雜的表情。 那妖像是一只貘,四蹄踏空,通體黑毛,只面上一團白,眉眼細長,是女人臉龐的樣子,隱隱約約看得出是蘭仙的臉。那模樣簡直像一只黑毛大貘往頭上貼了張女人的面皮,看著好生瘆人。 黑毛巨貘張口吐出清式,道:“云隱,我本已經放了你,你為何要前來尋死?” “為了我這個白癡師兄唄?!逼蓦[撓撓頭,道,“蘭仙姑娘,你說你的母親被關在牢里,那個牢其實是經天結界吧。冤冤相報何時了?不如你下來,咱們談談。我們可以幫你跟師父求情,把你娘放出來。這樣豈不好?” “你師父已經沒命了,還求什么情?”蘭仙冷笑,忽地一愣,地上清式的尸體光芒一閃,竟成了一塊烤焦的豬rou,上面還貼著一道化形符。 底下的戚隱賠笑道:“既然這個夢境沒有鑰匙,那我們只好把鎖的主人——蘭仙姑娘你誆出來了?!?/br> 云知揣著袖子嘆氣,“可惜了一塊好rou?!?/br> “倒是有些謀算?!碧m仙眸中盡是冷酷,“既然你不想活,那就和云知一起死!” 話音剛落,黑貘驀然在云知和戚隱身前出現,那張巨大的蒼白女人臉正對著戚隱。戚隱一驚,一個倒仰差點跌在地上。人臉張開黑黝黝的大嘴,戚隱看見她口中尖利的獠牙,上下各有兩排,差互排列,這樣的獠牙能咬碎一切鋼鐵,只需一口就能將戚隱腰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