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戚隱隨便摸了把杌子當武器,大家一齊死死盯著小圓??藓柯曈謥砹?,就在門口逡巡,叫得讓人頭皮發炸。 小圓一直沒動,月亮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了一點兒,蒼白的月光越過月洞窗,屋子里稍稍亮堂了些許。 老太太忽然拉了拉戚隱的衣袖,戚隱疑惑地扭過頭,月光下老太太的臉蒼白得沒有血色,像戴了一張紙糊的面具。老太太發著抖,又指了指地上的影子。 地上有三個影子,左邊是老太太,右邊是姚小山,中間是戚隱。小姨蹲在他們后面,影子和他們疊住了看不見。這影子怎么了?正疑惑著,戚隱頭頂上緩緩伸出九根又細又長的影條子來,活像頭發在亂舞。 戚隱登時從頭涼到了腳底心。 他們扭過頭,正瞧見小姨嘴里伸著九根長脖子,姿態扭曲地站起來。 “啊——” 老太太和姚小山奪門便跑,戚隱離小姨最近,小姨朝戚隱撲過來,戚隱用杌子格住她,卻被她沖得跌出了門。她的力氣突然大得驚人,戚隱抵住杌子的雙手青筋暴突。頭頂忽然傳來尖嘶,戚隱一面格住怪鳥攀過來的長脖,一面仰頭一看,一只九頭鳥正棲在屋檐上,九雙眼睛陰鷙地盯著戚隱。戚隱簡直欲哭無淚,那鳥翅膀一抖,直直朝他撲過來。 一道凜冽的弧光忽然出現,仿佛黑夜裂開一角。那弧光直接貫穿怪鳥的身軀,戚隱眼睜睜地看著怪鳥四分五裂,臭烘烘的污血落了他滿頭滿臉。小姨像受了驚嚇一般,遽然一抖,九顆鳥頭縮進嘴巴,手腳并用攀上屋去。 戚隱被一只蒼白的手拎著領子站起來,扭頭一看,正是那個黑衣男人,他肩膀上依舊是那只大臉胖貓,胖貓跳到他懷里,嘴巴一張,吐出一顆琉璃子在他手上,“辟邪琉璃,能收斂氣息,擋妖除魔。我們妖魔以氣息識人,這玩意兒把你藏起來了,難怪我們找不著你?!?/br> 見這貓口吐人言,戚隱差點兒沒撂開手把它扔下去。 “你你你你……”戚隱張目結舌。 九頭鳥仍在尖嘶,口吐鳥脖子的姨爹和小姨追得姚小山和老太太滿院打轉,卻偏偏不往扶嵐和戚隱這兒來。黑貓道:“我說你這娃娃也是膽兒肥,把妖蛋當寶貝。這姑獲鳥喜食人心肝肚腸,又剛剛破殼,正是餓的時候,若非老夫和呆瓜及時趕到,你這娃兒也得沒命。對了,你娘呢,怎么不見她?” “救命??!救命??!” 那邊廂姚小山眼看就要被姨爹追上,戚隱顧不得廢話慌忙朝扶嵐作揖,“煩請大爺出手救救我表哥祖母,戚隱不勝感激!” 扶嵐沒動,只望著屋檐道:“有人來了?!?/br> 話音剛落,屋頂傳來尖利的呼嘯,仿佛要貫穿頭顱。一道雪亮的疾光瞬息便至,同時洞穿姨爹和小姨的胸腹。血花炸開,兩個人身形一滯,破布麻袋一樣撲倒在地,再也不動彈了。 空中劍光飛舞,烏云消散,月亮重現天穹。兩個白衣男人踏月而來,輕飄飄地落在小院的天井里。 當先的白衣人斂袖長揖,像收斂了翅膀的白蝶。他臉上掛著精致的微笑,道:“無方山昭冉來遲一步?!?/br> 老太太痛哭流涕地爬到他腳邊,大哭道:“仙長,仙長,您可算來了??!” 小圓捂著肚子從屋里爬出來,戚隱看見她身下一攤血跡,心里明白了一些,原來是流產了。 “老夫人節哀,貧道看見此地妖氣沖天,便連忙御劍過來了,沒想到……”昭冉看見地上的姚家夫婦,搖頭嘆息了一聲,“沒想到還是來遲一步。 老太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昭冉又朝扶嵐拱手,“這位小友以爪殺人,似是妖道中人,請問姚家妖鳥可與你有關?” 戚隱原本還愣著,聽到這話兒連忙把扶嵐拉到身后,道:“和他沒關系,他是我朋友,他是趕來救我的?!?/br> 昭冉笑道:“無關便好,貧道來接戚長老的遺孤回山,不宜節外生枝?!?/br> 這廝笑得像一副笑臉面具,戚隱看了心里有些不舒服。轉眼看扶嵐,他還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昭冉又望向老夫人,“老夫人,還未請教戚隱小友身在何處?不知此間二位哪位是戚小友,又或者……他已經命喪妖腹?” 底下一片寂靜,老太太淚眼朦朧地望了望戚隱,正要開口,戚隱卻先問道:“小人冒昧,敢問這位仙長,無方仙山對戚隱不聞不問十八年,為何又想起要把他接回去?” “不聞不問?”昭冉馨馨然笑起來,“小友恐怕誤會了,無方仙山對戚隱從未有看管之責。修道之人斷七情,絕六欲,十八年前戚長老前往烏江降妖,戚隱之母不知恩圖報,反倒魅惑長老遠離大道,沉迷綺念。所幸長老最終幡然悔悟,重歸仙山,否則數十年修為皆付諸流水。獨自撫養戚隱,后又埋骨江底,是其母自食其果,與我仙山有何干系?” “埋骨江底?”扶嵐忽然出聲了,“阿芙死了么?” “阿芙?”昭冉道,“若你所說是戚隱之母孟芙娘,她已在戚隱小友五歲之年被水鬼拖入江水了?!?/br> 扶嵐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戚隱也緘默了一陣,又問:“戚隱母親勾引你家長老這話兒,是戚長老告訴你的么?” “自然,”昭冉道,“長老回門不久,便在晨省之時當著全派自述己過,還自罰思過崖靜坐八年以證悔悟。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仙途漫漫,何能一帆風順?長老能悔,便依然是我輩翹首??上чL老前往穎河清剿水鬼,竟又不幸遇害。掌門體恤長老,又念及母之過錯不能累及稚子,特令我前來接回戚隱小友,若他克承長老衣缽,也不失為一件幸事?!?/br> 戚隱沒再說什么,指了指姚小山,“他就是戚隱,你把他帶走吧。他爹留給他的琉璃子在打怪鳥的時候散了,就在前院?!?/br> 姚小山震驚地看著戚隱,結結巴巴地喊他:“表……表弟你……你不想么?” “你不是一直想去么?去吧,好好修行,”戚隱扭頭望見地上殘破的尸首,眼神暗了暗,“不要辜負小……夫人的期望?!?/br> 他返身把落在前院的包袱背起來,對姚家老太太做了一揖,“老夫人,我走了,您保重身體?!?/br> 老太太拉著他的手落淚,“你等天明再走不好嗎?還有那些銀鈔,都拿上吧,拿上吧?!?/br> 他搖搖頭謝絕了,走到門邊,忽然想起門被閂著,想回去拿鑰匙,扶嵐指尖一劃,鎖就斷了,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外面黑漆漆的巷道和沉沉的夜色。他回頭望了望里邊,姚小山和老夫人抱著尸首痛哭,小圓呆在回廊里雙眼無神,木頭人一般。昭冉揣著袖子站在旁邊看著,臉上神情漠然。 大約修了仙便要斷情絕愛吧,心向著蒼蒼大道,哪里會在意這點兒砂礫一般的世俗私情呢?戚隱默默地想。 另一個白衣人抱著劍偏頭望著他,這人兒看著有些怪,一直沒吭聲,右手上戴了一只黑手套,臉上饒有興味的模樣。 戚隱皺了皺眉,轉頭想走,身后又傳來昭冉的聲音,“小友,還要奉勸你一句,妖道不是正途,小友還是莫與妖人為伍的好。與妖人為友便罷,切莫浸染妖道,萬劫不復?!?/br> 戚隱還沒回話,扶嵐頓住腳步,回頭道:“他不是我朋友?!?/br> “哦?”昭冉挑了挑眉。 扶嵐道:“他是我的新娘?!?/br> 院里的哭聲忽然就停了。 大家靜了一會兒,昭冉道:“那更不好了,小友,斷袖也非正途,還望你三思?!?/br> 第6章 賊山(一) 扶嵐和戚隱站在鎮口,大眼瞪小眼。 “妖人老兄,我已經說了第十遍了,我不是你的新娘?!逼蓦[無奈道。 “你是?!狈鰨沟?。 “我不是?!?/br> “你是?!?/br> “我不是……” 扶嵐很篤定,“你是?!?/br> “……”他們剛剛已經重復這段重復了十遍,現在是第十三遍。戚隱快瘋了,轉而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是?” 扶嵐歪著頭看他看了半晌,戚隱在他的目光里有點起雞皮疙瘩。就在戚隱以為他沒話答的時候,扶嵐忽然上前一步,把他拉進懷里。緊接頸間一熱,是扶嵐埋首在他頸間,深深嗅了一口。 戚隱頓時炸了,雞皮疙瘩起了滿身,猛地推了扶嵐一把,捂著脖子退出去老遠,叫道:“你干嘛!” “氣息是對的,”扶嵐望著他,“你是狗崽?!?/br> “唉,你這娃娃?!焙谪埖?,“你小時候我們帶過你的,那時候呆瓜十二歲,你才四歲,天天跟在呆瓜屁股后面喊哥哥。后來魔族入侵南疆,老夫和呆瓜才離開了烏江。誰知道這一仗就打了這么多年,你娘也……罷了,娃兒,你在人間無故親無故的,不如跟我們走吧。你哥現如今是妖魔共主,起碼能護你一二?!?/br> “妖魔共主?”戚隱抽了抽嘴角,“這位貓爺,莫非你就是庾桑?” “正是老夫?!?/br> 庾桑長什么樣兒戚隱不知道,但告示上明明白白畫著扶嵐的模樣——一頭豬。戚隱看看告示上的豬頭,又瞧瞧扶嵐那張白白凈凈的臉蛋,試探著問道:“老兄,你說你是南疆的皇帝,你是豬嗎?” 扶嵐搖頭。 “你的近身衛隊呢?” 扶嵐指了指黑貓:“它?!?/br> “你的太監侍從呢?” “它?!?/br> “你的將軍大臣呢?” “它?!?/br> “你的美人嬪妃呢?”戚隱無語,“總不會也是這只貓吧!” 扶嵐誠實地搖頭,“不是它,是你?!?/br> 戚隱:“……” 這一人一妖,果真是腦殼有毛病。小姨說他娘被妖魔糾纏過,算算時間,好像差不多就是那時候,看來就是這兩貨沒錯了。但他倆也不壞,就是腦子有病而已。大的幻想自己是南疆皇帝,小的幻想自己是南疆軍師,他小時候也干過這事兒,只不過他常常想象他是大神轉世,最好是伏羲老爺女媧娘娘的兒子,在天上犯了錯,被貶下凡,總有一天是要回天上當神仙的。 后來到學堂里,發現十個孩童里有九個覺得自己是大神太子。戚隱覺得自己不夠特別,正巧有次在野林子里迷路,逢到一個不知名野神的石像。那野神長得像只白鹿,他攬著鏡子對著那鹿臉照了半天,不知他怎么看的,竟越看越相似。從那以后他就宣布自己是白鹿神的轉世,說不定天上還有個神女暗戀他,追隨他轉世下凡,在人間某個地方等著他去成就美好姻緣。 小孩兒嘛,都這樣,誰都愿意自己出身高貴,命中不凡。后來他慢慢明白,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況且他是孽生子,說不定比常人還要低賤一些。 戚隱無奈地搖搖頭,拍了拍扶嵐的肩膀,道:“雖然你們一個是妖人,一個是妖貓,但是不管是什么東西,都要腳踏實地,認真做事。兄臺,方才的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就送你幾句忠告吧。還是那句話,仔細找個營生,別成天想七想八覺得自己是皇帝神仙妖魔鬼怪。你長這么俊,等兜里有點兒銀兩,自然能尋著媳婦兒的。行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告辭,后會無期?!?/br> “喂,戚隱!”有人在背后喊他。 戚隱不耐煩了,這兩個臭妖怪難道還想搶親不成?回身一看,扶嵐和黑貓還站在原地,先前在姚家見過的那個不說話的白衣人抱著劍施施然走過來。戚隱這才發現方才的聲音既不是黑貓的也不是扶嵐,是這個白衣人的。 糟了,中計了。他回應了這小子的呼喚,這小子知道他才是真的戚隱了。 “貧道云知,見過戚小師弟?!痹浦獩_他一笑,“戚師叔我見過的,你和他長得很像,尤其是這眉目,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能蒙過昭冉那個白癡,可蒙不過我?!?/br> 這話兒像一塊燒鐵,在戚隱心頭猛地烙了一下。他扭過頭,正巧對上牌坊的紅漆柱子,里頭映著他的臉,墨色的長眉,黑黝黝的眼睛,和那個男人一樣么?他覺得厭惡,掛起一個不咸不淡的笑容,道:“道長不必多說,反正已經有人要上仙山了,此事就爛在肚子里吧,戚隱告辭?!?/br> “我不是來勸你上無方山的,我只是覺得失望?!痹浦Σ[瞇地看他,“我七歲的時候見過戚師叔一面,師叔傲然挺秀,立在一眾弟子里面,猶如鶴立雞群,光華難掩。此次前來,我以為他的孩子當如他一般,就算比不上,也不會差太多。只是沒想到,他的兒子竟這般……”云知略頓了一下,好像在想用什么詞兒形容,最后道,“窩囊?!?/br> “……”戚隱抬起眼來看他,“這位仁兄,有話直說?!?/br> 云知吊著嘴角,笑得嘲諷,他繼續道:“昭冉那樣說你娘你都不生氣,你娘含辛茹苦拉扯你,聽說最后是被水鬼拖進水里的。昭冉對你娘不敬,你竟一點兒都不生氣么?” 戚隱吸了一口氣,剛想說什么,扶嵐忽然開口道:“你在欺負他嗎?” 云知愣了一下,望向他。 扶嵐說:“如果你欺負他,我會殺你?!?/br> 他說這話兒的時候半點表情都沒有,好像在說“你吃了沒”這樣普通的話兒。戚隱被他嚇怕了,擔心這傻子真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忙把他拉到后面,對云知道:“行了,云知道長,你說得對,我就是這樣窩囊。你們怎么罵都沒關系,反正我就這樣兒,配不上你們戚師叔兒子的名號。這下總可以了吧,放我們走吧?!?/br> 云知看了他一會兒,躬身拱手,退了一步。 戚隱拉著扶嵐往外走,黑貓亦步亦趨跟在扶嵐身后。云知望著這兩人一貓,忽然道:“戚隱,若我說如今無方山皆以取笑你母親為樂,若有女子不自量力勾引無方山弟子,立刻會被譏諷為‘孟芙娘’,你也這般能忍嗎?” 孟芙娘是他娘,他多少年沒聽過這個名字了。戚隱腳步一頓,慢吞吞回過頭來。 心里明明有團火在燒,可越到這種時候戚隱越是不想動。那時候蹲在窗下聽見小姨一家的密謀也是,明明氣得要命,恨不得進去挨個罵他們一番,可他最后還是獨自出了門,走在石板路上踢石子。 他知道無方山這幫人看不起他,看不起他娘,可能怎么辦呢?他就是這樣失敗的一個人,爹不愛娘早逝,喜歡的姑娘還沒來得及提親,人家就已經給別人當姨娘了。他最多耍耍小心機,調換了他小姨的養顏湯讓小姨撞破家里的丑事,鬧他個家宅不寧,然后一聲不吭地離家出走表示抗議,這就是他最大的反擊。 可沒想到到最后小姨一家家破人亡,他滿心的悲歡喜怒都撲了個空。怪鳥人尸滿地鮮血弄得他暈頭轉向,他一晚上沒合眼,一晚上擔驚受怕,他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你們修仙的了不起咯,”戚隱自暴自棄,居然聳了聳肩膀,“我一個普通小老百姓,不像你們能上天入地到處飛啊。我也想按著那個什么狗屁昭冉的腦袋說,我干你親爹的活娘,什么狗屁無方山,都他娘的給老子玩蛋去!可是我能嗎?”戚隱笑得沒滋沒味,自己答了這話兒,“我不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