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神眨眨眼_分節閱讀_8
我找了張椅子坐下。 她找了雙平底鞋換上,站在鏡子前并攏雙腿,兩腳腳后跟緊靠在一起,兩只腳撐成一條直線,她活動手腕,脖子,說道:”我以前讀過一個藝術學校,業余玩玩的那種啦,有一次匯報演出,我和我表哥跳這個……“ “《阿波羅》。講阿波羅和他的meimei阿耳忒彌斯的故事,我們反串,我演阿波羅?!彼碾p腳在地上豎起,用足尖站立,維持了幾秒后又恢復成用腳底站著的姿勢,她像在用這個動作熱身,重復了幾次后,她并起腿,揚起雙手,昂起頭顱,眼神一下拉得很高,很遠。她從虛空中摘取了一頂月桂葉頭冠,輕輕放在自己頭頂。她的每一跟手指都繃得很直。她開始跳舞。 她跳芭蕾,一會兒踮足,一會兒踢腿,一會兒在地面上快速地滑步,一會兒半蹲下,一會兒單向轉圈,一會兒變換重心,左右搖擺,好像一株開在大風里的莖桿柔韌的花。 我知道這個舞步,這個動作,叫巴朗塞。法文寫出來是balance,和英文的balance一模一樣。 誰和我說的呢?應該是業皓文,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孫毓,我認識孫毓是在兩個多月以后了。 4. 到了五月份,天氣日漸悶熱,宿舍里只有一臺空調,安在睡覺的房間,我們一屋子夜間動物,白天不是在床上補眠就是抓著手機打游戲,天氣一熱,一步都不愿邁出空調房,連吃飯都是在房間里找張小桌子湊合著擺好碗筷碟子。秀秀在房間里待不住,客廳又實在太熱,有臺電風扇,可吹出來的全是熱風,越吹越熱,廚房更是像個大蒸籠,秀秀做了一次飯就罷工了,她又講究,不吃外賣,就拉著我成天往外跑,她倒也想拉其他人一塊兒,每次出門都要吆喝好幾遍,下館子,去吃冰,去看電影,去逛超市,她買單,她請客,然而無論怎么加價碼都沒人搭理,只有我——我也不想搭理,不想出門,寧愿窩在房間里看書,打盹,發呆,可我腿腳不便,行動不便,就連拒絕一個人都不方便,都不知道該怎么拒絕。秀秀給我弄了臺輪椅,我坐輪椅,她推著我去飯店,去公園,去影院,還帶我去看畫展,看話劇。我起初以為她不讓我用拐杖是嫌我用拐杖走得慢,很快我就領悟了,沒了拐杖,我只能跟著她,完全跟著她,更沒法拒絕她了。我被她生拉硬拽進了她的日程表里。那段時間,我反復被希臘文明,古典主義熏陶,不停被印象派野獸派錘煉,她還帶我去吃藍莓派,去吃一刀切下去粉紅色的牛扒,晚上做夢閉上眼睛眼前不是馬蒂斯的藍,就是鋪天蓋地的席勒的紅,夢著夢著,藍莓派和半生牛扒介入進來,糾纏著裸女和五官突出,臉上仿佛長著山脈的男人。秀秀家里可能才是搞文藝的,她不說話的時候不止憂郁,還易碎。 那段時間,我沒有再夢到過被剪破的足球,浮腫的尹良玉和一雙雙粗糙的,曬得很黑的手。 5月19號,我和秀秀一起去看草間彌生的無限鏡屋展,展覽在一個大型購物中心的一樓,在新區,我不知道那里叫什么,秀秀也說不清,就和出租車司機說就是那個最新最大的購物中心。司機沒開錯地方。去看展的人很多,我坐輪椅,秀秀推著我,我們越過排隊的人群從特別通道進了展廳。我回頭看秀秀,秀秀朝我扮了個鬼臉。 展廳不大,我懷疑我們宿舍都比它要大一些,到處都是鏡子,都是金屬質感的圓球,在地上,在天上。到處都是我和秀秀,在一面鏡子里,在很多面鏡子里。鏡子里的我們有的互相緊挨著,有的分得很開。鏡子里還有我自己挨著自己,秀秀自己挨著自己。 我們在展廳里走了會兒,秀秀低頭看我,我從鏡子里看她。她的手撫在我的肩上,她說:“身體殘疾的人原來有這么多優待,那心里殘疾的人怎么辦?好不劃算?!?/br> 我說:“摔斷腿很痛的?!?/br> “失眠很難受,做惡夢也很嚇人的?!?/br> “那你這樣講,我們應該給外面的所有人讓位置?!蔽艺f。 秀秀笑著點頭:“是的,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殘缺?!?/br> 她彎下了腰,幾乎趴在了輪椅椅背上,她抬頭看鏡子,我扭頭想看她,我看不清她。她在我耳邊輕聲細語:“你照鏡子的時候有沒有過這種感覺……就是照著照著,你好像不是你自己了,好像鏡子里的那個你變成了你,你們換了一邊,他跑到了這邊來,你跑到了那邊去,這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繼續你的生活,你呢,你躲進鏡子里,你是安全的?!?/br> 我往前指了指:“我該給你讓位置,你排我前面吧?!?/br> 秀秀拍了我一下,我們往前走,她突然高聲歡呼:“哇!你看,我裂成兩個了!” 我看出去,我們正站在三面鏡子的交接處,一個秀秀變成了兩個,每一個都不完整,一個缺了右手,一個缺了左手。秀秀對著鏡子做怪相,抽搐身體,皺皺鼻子,比比拳頭,在這樣地扭動、搖擺中,慢慢地,漸漸地,她又變回了一個完整的形象了,什么都不缺了。面對這個完整的自己,她放下了手,什么表情也沒有了,什么動作都不做了,石雕似的立著,眼神呆滯。 她幽幽開口:“你知道嗎,其實每個人生下來都是一個完美的胚,但是,在成長的過程中,在這個漫長的烤制過程中,逐漸破碎了,殘缺了,逐漸地變得不完美?!?/br> 我說:“你很好的?!?/br> 她說:“我知道?!彼柤绨?,奉上一個微笑:“人的一生都是在補自己的缺,能補得上是好事,補不上,補不好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彼宋亲?,我們就快走出展廳了,我回頭望,那些金屬圓球,它們是無限個點,點綴在一個個破碎的人形中間。 秀秀最后說:“大多數人都是殘缺地過完一生?!?/br> 從展廳出來,秀秀去了洗手間,我在販賣紀念品的小店里打發時間。秀秀補了補口紅和腮紅,推著我在紀念品里兜圈,兜來兜去,她買了一個冰箱貼,一本筆記本,兩張明信片,收銀的是個年輕男孩兒,輪到我們付錢時他看了秀秀好幾眼,秀秀也看他,男孩兒的臉紅了,把紀念品裝進袋子遞給秀秀時,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秀秀觸電似的彈開了,拿過袋子,推著我就走。 我們去逛樓上的店好大一間,燈火輝煌,進門就是個進口食品專區,兼賣書,法國產的薰衣草味餅干邊上放一本《永遠的普羅旺斯》,意大利產的橄欖油邊上是一套《那不勒斯四部曲》,透明塑封上貼著個大標簽:已改編成高分電視??!日本柚子醋邊上是《孤獨的美食家》的漫畫。它后面是暢銷書柜臺,走到那里,秀秀放慢了腳步,她摸著那些書的封面,看著那些封面,看到什么就念什么。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長日將盡,遠山淡影,海明威,新版,戰爭與和平,羅生門,局外人,浮生六記注釋版,人類簡史,時間簡史,進化論,規則,陷阱,正面管教……” 她的口吻克制,單調,像在念咒語,像在發明一個新的詞,這個詞會很長很長,會一直生長,一直延續,寫不完,讀不完。 有一對情侶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互相比眼色,露出輕蔑的笑。我跟著秀秀,跟著她念。 “中英法三語版,小王子,抒情詩的呼吸,我體內的魔鬼,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 秀秀看了看我,眨眨眼睛,我們繼續念。我們邊上的人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我們,我用我的石膏腿頂開他們,秀秀笑開了,笑得念不下去了,她拿了本自傳,《黑箱》,書腰介紹說,這是關于一個被性侵的女性尋求正義的故事。 我們還一起逛了會兒街,每家店的店員都介紹自己的產品來自什么日本獨立設計師,臺灣獨立設計師,美國獨立設計師,北歐獨立設計師,乍一聽以為全世界都在鬧獨立。秀秀一套一套換衣服,我偷偷翻價碼牌,一串零還沒數完,她已經付了錢,把大包小包往我輪椅上掛了,扶手上掛不下就讓我抱著。 我問她:“你老公工作很忙嗎?” 她說:“他最近是有點忙?!彼嘌劬?,裝哭,裝委屈:“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好可憐的?!?/br> 我說:“你的朋友呢?” 她還在裝模作樣,癟著嘴說:“朋友是用來比慘,比幸福,比自己有什么,她沒有什么,朋友就是拿你的秘密去換她的得意,去換她在人群中成為被關注的焦點?!?/br> 我苦笑,她拍拍我,說:“我們比朋友高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