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神眨眨眼_分節閱讀_5
“不是你的?”她松了口氣的樣子,靠近了我一些,“那是你親戚的?你有兄弟姐妹?” 我說:“我有個弟弟?!?/br> 秀秀眨眨眼睛,繼續問:“那要通知他嗎?還是通知你父母?你家里人總要知道一下的吧,你在哪里上班???要請假的吧?我幫你把手機充好電了?!?/br> 我常用的手機也躺在那個抽屜里,我放下水杯,用手機先給自己的石膏腿拍了張照,接著微信聯系范經理。我打字,我兩邊都拉著簾子,我不知道周圍有沒有別的病人,四下只是安靜,很安靜。秀秀和我說話,吞吞吐吐的:“你……有父母的吧?” 我點頭,和范經理請好了假,放下手機,我說:“他們不在融市?!?/br> “真的很謝謝你?!蔽艺f,“耽誤你的時間了,真不好意思,我們非親非故的,醫藥費你幫我墊了嗎?我下樓提錢給你吧?!?/br> 秀秀全沒聽進我這番話似的,也不看我,眼神躲閃,視線轉向了天花板,手背到了身后去,有一下沒一下地晃動著淺藍色的簾子。她自顧自說道:”對對,你是風順人,我看到你的身份證了,“她的視線這才回到我身上,我看著她,喝水,她抿了抿嘴唇,接著說:”我認識一個人……“她頓住,又抿嘴唇,謹慎地看著我,看了片刻才繼續說,“我的一個朋友也是風順的,我很小就認識他了,他大學畢業后來了融市,以前我一直覺得融市和風順隔得很遠,其實也還好,飛機兩個小時就到了,他現在一直待在融市了?!?/br> 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試探和懷疑,她身后的簾子搖晃得更厲害了。她在給自己壯膽子。 我說:“風順很大的?!?/br> 她道:“每個周末我都會去風順,陪我公公婆婆吃飯?!彼У搅松囝^,倒抽了口涼氣,半掩住嘴巴,垂下眼睛,坐下了。 我說:“你看上去還很年輕,已經結婚了嗎?” 她點頭,說:“還沒孩子?!?/br> 我說:“不著急的吧?!?/br> 她笑了,扭過頭看我,眼尾彎起來。她說:“還是不要了吧?!?/br> 我說:“現在丁克蠻多的?!?/br>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和一個陌生人進行這種毫無營養,毫無意義的對話,可能因為我病了,病人都太虛弱,虛弱到沒有力氣拒絕任何一個人的陪伴,只能聽之任之。 “你為什么來融市???來工作?”秀秀忽然問我。 我說:“我認識的一個人,他在融江跳河自殺了?!?/br> 秀秀一愣,隨即篤定地說:”這么不好的事你還記得,那你肯定沒有失憶?!?/br> 我笑了。 我還記得很多其他不好的事,比如我成夜睡不著覺,疑神疑鬼,躺在宿舍里,一點風吹草動,我就以為是馮芳芳找了過來,要用石頭砸宿舍的玻璃窗,要用磚頭敲我的腦袋;走在路上,別人發出一點聲音我就覺得他們在議論我,他們的嘴角一動他們就是在笑話我,在嘲諷我;一只黑色的小蟲變得像烏鴉那么大,要啄我;比如我逃回家里,馮芳芳追上門,天天塞長信給我,天天在我家門口哭天搶地,我媽把我從家里趕了出來,我去了碼頭,我想自殺,想跳河,但我實在沒有那個勇氣,只是弄濕了鞋子和褲子;比如我得知尹良玉跳融江自殺了,我上了一艘貨船,我學會了打水手結,我的后背留下了一大塊曬傷,至今沒有痊愈,業皓文還驚訝過,說,你背上有這么大一塊胎記。我說,跑船的時候曬傷的。他猥褻地摸我的大腿,問我,那跑船的時候別的地方有沒有被弄傷? 秀秀問我:“真的不用通知你爸媽一聲嗎?你有他們的電話號碼的吧?” 可能是我的沉默加深了秀秀的疑慮,她又開始懷疑我失憶,說:“失憶有的時候是失去部分記憶,你爸爸mama,你還記得的吧?” 我記得。 兩年前,我跟的貨船停在了風順碼頭,我想我可能可以回家了,我應該回家看看,我找回家,我爸媽搬走了,我打電話給他們,給我爸,我媽,我弟弟,他們全換了電話號碼。我去酒吧喝酒,一個男人給我看他錢包里他孩子的照片,他老婆和他離婚了,帶走了他們才滿月的孩子,那個孩子不是他的。我趁他醉得不省人事時,偷走了他錢包里那不屬于他的孩子的滿月照。 我記得。 我六歲生日的時候,在家吃生日飯,外公送了我一顆足球,我抱著它就下樓去玩兒了,當晚,我媽走進我的房間,我已經睡下了,她開了燈,把我喊起來,在我面前用剪刀剪破了那顆足球,我看著她手里的剪刀,嚇得不敢說話。她說,不要玩物喪志。她問我,知不知道玩物喪志是什么意思?她還說,這個都不知道是不可能像爸爸一樣當醫生的。我在她的監督下抄了一百遍“玩物喪志”。我弟弟長到六歲時,他過生日,我們去酒店里吃自助餐慶祝,親戚們送足球,送籃球,送溜溜球,送滑板,他想什么時候玩就什么時候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他可以去朋友家留宿,可以去香港迪斯尼夏令營,可以去美國,去歐洲,那時候我十一歲了,半夜起來偷偷摸了摸弟弟落在客廳茶幾上的溜溜球,偷偷玩了幾下,我媽發現了,她抽我耳光,問我還想不想當醫生了。我說,為什么弟弟可以到處玩,可以玩這個玩那個,我就只能去補習班,學奧數,學新概念。她又打了我一個耳光,讓我閉嘴,說,小孩子懂什么,你弟弟不是讀書的料!我都是為了你好! 我的臉很痛,牙齒也開始痛,我問她:“是不是成績好就可以了?是不是只要當上了醫生就可以了?” 她沉默了很久,說,是。 我拼命讀書,我塞給她一百分的卷子,塞給她她要的所有獎狀,所有獎杯。我拼命地玩,玩足球,玩籃球,玩桌球,玩街機,玩煙,玩酒,一個個女孩兒挨近我,我想吐,她們不是像我媽,就是想變成我媽,我靠近一個又一個男孩兒,我可以成天不回家,成天在外頭,我的成績足夠好,我給我媽賺了多少別人的艷羨眼光,往她臉上貼了多少金。我爸也很少回家,他太忙了,忙著開研討會,忙著上手術臺,忙著被同僚夸獎,被病人感激。 我記得。 我從風順搭船來的融市,我找去了尹良玉家,他家房門沒上鎖,我在客廳發現了中風的馮芳芳,我送她去了醫院。 我說:“聯系他們也是讓他們擔心,只是骨折而已,不要緊的?!?/br> “你剛才還吐了,吐了好幾次?!?/br> 我說:“沒事的?!?/br> 我說:“我真的沒有失憶?!?/br> 真遺憾。 秀秀聽到我這么說,拍了拍我的手背,從床頭的果籃里拿了顆蘋果出來,那只果籃里也有很多火龍果。她削蘋果給我吃。她正式地做了自我介紹,她自稱是紅十字會的義工,主要工作就是幫助醫院里像我這樣落單的病人。我認為她的主要工作是排遣自己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