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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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笳樂看到那個不屬于劇本的吻,十分意外,忍不住看了沈戈一眼。 對方似乎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 王序也什么都沒說,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在大驚小怪,他便也不好意思再問什么。 只是頭頂那塊兒的頭發似乎有了知覺,老覺得發絲上似乎還停著什么輕飄飄的東西。 雖然在那個吻發生的時刻,他什么都沒有察覺。 他們的導演全然似換了一個人,溫和地問他們:“如果我沒有折騰你們這十多個小時,你們能演出他們壓抑了十多年的憤怒和恐懼嗎?” 凌笳樂心悅誠服,連連搖頭。他肯定演不出來,他從來沒在鏡頭前露出過這樣生動的神態?!?/br> 沈戈也不得不承認,他也演不出來——別說最后那個神態,就是之前那些泄憤羞辱的撫摸,如果沒有今天那漫長的精神折磨,他也演不出來。 但是他沒有吱聲。 “還生氣呢?年輕人,真是年輕人……”王序笑著拍拍他的手臂,“我其實很矛盾,如果我真為你好,就應該告訴你不要沖動。在這個圈子里,你沒有沖動的權力,一次越界就能讓你身敗名裂?!?/br> 凌笳樂不由看了沈戈一眼,帶了勸誡意味,顯然對這說法深以為然,這無疑讓沈戈更加生氣。 王序看出他的不遜,神色微斂,嚴肅道:“如果你今天不是對著我,是對著其他導演,你一定會被換掉!你想想看,如果你被替換掉,等有人替你演完這部電影,到時候這個劇組從演員到場工會有幾個人還記得你沈戈?” 這在沈戈聽來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他下頜硬朗的線條微微隆起,是暗自不忿時露出的馬腳。 王序的視線經停他不忿的下頜,再落到到他暗藏桀驁的眼里,又笑了,“不過沖動點兒也好,和張松很像?!?/br> 可是張松因為他的沖動,沒得到什么好結局。 沈戈向王序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導演,您是為我們好,對不起,我不該跟您動手。我當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腦子里一片空白,就是沒控制住自己。我平時不這樣的,我從小到大都沒跟人動過手?!?/br> 凌笳樂低下頭掩飾住自己的驚訝,心想這人說謊可真是張嘴就來。 還從小到大沒跟人動過手?這么快就忘了之前揪自己脖領子的事了? 王序也很驚訝,卻是為了別的,他揚起的眉毛里滿是對沈戈的欣賞:“你這是入戲了!沈戈!你比我想象的更有天分!” 他看眼手表,“今天熬到這么晚,你們也累壞了,明天放你們半天假,下午再開工?!?/br> 凌笳樂立刻笑了,“謝謝導演?!?/br> 王序也回他一個慈愛的笑容,“今天真的辛苦笳樂了?!?/br> 兩人回到化妝間,凌笳樂還在為明天的半日清閑而高興。 沈戈沒好氣地說道:“凌笳樂,你可太好忽悠了,這不就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嗎?” 凌笳樂先是錯愕,隨即了然:“啊,原來道歉也是假的?” 沈戈一噎,鑒于凌笳樂曾經說他“虛偽”,他只好閉嘴。 “沈戈,咱們導演其實人不錯,我覺得他是我碰到過的最好的導演了?!绷梵諛穭竦?,“有人愿意幫你提高演技,雖然是兇了點兒,但總比不管你演得好不好都喊‘過’要好呀?!?/br> 沈戈未置可否。 凌笳樂換下戲服后去了化妝間里面的浴室洗澡。 只有他這里有現代化的浴室,是專為他一個人改造的。別人都是用技校從前的大澡堂,也有像沈戈一樣用不慣大澡堂的,在宿舍樓的洗手間里洗冷水澡。 他在里面洗澡的時候,沈戈就坐在化妝鏡前發呆。 今天發生的一切,鏡頭里的、鏡頭外的,他身體里的,他身體外的,都如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里飛快變換,撐得他腦袋幾乎要爆炸,這一天的時間變成一個漩渦,裹著他胡亂旋轉。 凌笳樂洗澡不磨蹭,很快就濕著頭發出來,肩上披了條毛巾。 這真是個偷懶的辦法,沒擦干的水沿著發絲凝到頸側的發尾,要懸吊很久才顫悠悠的,如慢鏡頭那般掉下來,落到毛巾上,再被吸進棉線縱橫交錯的空隙里……時間就此放慢了…… “洗嗎你?” “嗯?”沈戈猛得從遐思中回過神來。 “問你洗不洗熱水澡?”凌笳樂開始不耐煩,“想什么呢你?問了你三遍了!哎我跟你說,夏天也別老洗冷水澡,對關節不好?!?/br> 沈戈看見他臉上泛著粉紅,是洗完熱水澡以后特有的干凈粉嫩,也讓他比今天在片場時面無血色的模樣生動許多。 “機會難得啊,我可從來不把浴室借給別人的?!?nbsp;凌笳樂掩嘴打了個哈欠,洗完熱水澡后全身松快得快要散架。 沈戈倚著化妝臺,單手撐住額頭,“頭疼?!?/br> “???嚴重嗎?”凌笳樂趕緊跑過來,要用手掌試他額頭的溫度。 沈戈下意識往后一躲。 兩人皆是一愣,同時意識到剛剛在片場里發生的那些親昵的碰觸,在片場外都應該忘掉。 “那個……”沈戈轉開視線,從化妝臺上拿起那只碩果僅存的桔子,“餓嗎?” 凌笳樂:“……” 這時化妝組一個助理小妹在外面敲門。 門本來就是半掩的,沈戈卻分外積極地跑過去開門。 助理小妹一臉焦灼,對著兩人支支吾吾。 “怎么了?”凌笳樂也走過來問道。 小妹一臉難言的表情,“凌老師,沈老師,你們,出去看看吧,導演他……我們都不敢攔?!?/br> 沈戈和凌笳樂跟著助理小妹跑回片場,看到許多人焦躁地圍在那個關了凌笳樂十分鐘的冰柜周圍,隱約明白了什么。 兩人狂奔過去,其他人看到主演來了,都自動讓出一條道路。 果然,王序把自己關里面了,也不知關了多久,蜷縮著身子倚著冰柜壁,渾身巨顫的模樣看起來比凌笳樂當時還慘。 沈戈二話不說一把拉開冰箱門,凌笳樂竟然更著急,直接撐著柜門躍進去,將虛弱無力的王序架起來。 沈戈等在外面,叫其他人搭手,一起將王序抬了出來。 醫生立刻來給王序做檢查,看醫生的緊張模樣和王序虛弱的表情就知道,他的狀況比凌笳樂剛才糟糕多了。 醫生訓練有素地給王序做檢查,松了口氣:“已經有低溫性昏迷的先兆了,幸好出來得及時,要不然可危險了?!?/br> 既然知道危險為什么還允許他這樣做? “要去醫院嗎?”沈戈壓著火氣問道。 王序已經清醒過來,自己搖了搖頭,醫生也說:“不用,暖和過來就好了,幸好出來得早?!?/br> 沈戈在心里冷笑, 用盡量平和的語氣問周圍人:“為什么不攔著導演?” 兩個助理自責又后怕,一邊給王序搓著手臂一邊說道:“我們也沒想到……因為之前凌老師在里面待了十分鐘,出來以后也沒什么事——” 一直沒說話的凌笳樂突然怒吼道:“沒什么事?!你們知道這里面有多冷嗎?有多難受嗎?我才多少歲!導演多少歲了!” 他的嗓音一大聲說話就會顯得很啞,好像哭過一樣,再仔細一看,原來眼圈真的紅了。 他自己在里面挨凍的時候都沒真掉眼淚,現在看見別人受了和自己一樣的罪,反而受不了了。 他又滿面怒色地質問醫生:“他們不懂,你也不懂嗎!” 醫生亦是委屈得很,“導演自己說的不許攔,說必須得等夠十分鐘?!?/br> 旁人也附和道: “導演自己說的……”“導演不讓攔……”“我們誰敢……” 沈戈挨個看著他們,覺得這種場景簡直如荒誕電影般離奇,然而更離奇的是這里除了自己和凌笳樂,竟然沒有人覺得有什么不對。 王序在他那張椅子上坐直了,依然很虛弱。 他沖凌笳樂招了招手,凌笳樂立刻在他身旁蹲下。 王序竟然伸手在凌笳樂頭頂摸了摸: “笳樂,我跟你講,好的導演在片場都是討人嫌的獨裁者,因為他們得激發演員的潛能,要激發人的潛能就得用極端手段,做招人怨恨的事?!?/br> “希區柯克拍他的《群鳥》的時候,把演員們鎖在屋子里,往他們身上扔活鳥嚇唬他們;王家衛為了拍演員鬢角滲出來的汗珠,一個簡單的鏡頭拍了二十七遍;馬龍白蘭度那部獲了奧斯卡的經典愛情片《巴黎最后的探戈》,在女演員不知道的情況下使用黃油,拍下女演員最真實的反應;更別提還有很多日本、香港的一些片子,為了效果真實都讓演員打真軍……” 凌笳樂從“希區柯克”那里就開始犯迷糊,“黃油”那里更是沒明白,他求助地看向沈戈。 這是兩人之間的一個小默契:片場上王序說了什么難懂的,兩人回去后都會一起討論,有時是沈戈講給他聽,有時是他講給沈戈聽。 但是沈戈也沒全聽懂,只給他一個眼神,意思是他都記下來了,回去一起查。 “……不過你們放心,我還沒有那么瘋狂,不會那樣折騰你們。我說這么多只是想告訴你們,想做好演員可不容易,憑什么有的人能拍出幾十年后仍被惦念的經典,有的人就只能演過目即忘的爛片?” 一直演爛片的凌笳樂羞愧地低下頭。 “我一直認為演員的最偉大之處在于他愿意拋棄自己、拋下自己的情感,去體驗角色的喜怒哀樂,享角色的福,也吃角色的苦,這是一種極大的奉獻。笳樂今天就很偉大,做出很大的奉獻,我是導演,我也得做同樣的事。所以我要進到那個冰柜里,體驗我的演員受過的苦?!?/br> 凌笳樂低聲啜泣起來。 “一個電影人,他不是為自己而活的,一個演員,他到了片場也不能只代表他自己。這個故事講的是那個時代的兩個人,他們那個時候不能發聲,我們講他們的故事,就要替他們發出吶喊?!?/br> 王序殷切地看著這兩個主演,“我不怕你們恨我,但是你們不能恨這個故事,你們要演好它,你們和這部電影要互相成全。你們演好這個電影,所有生在那個年代的少數派都會感激你們。以后人們說起你們兩個的時候,也會用這部電影來贊美你們?!?/br>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序此時虛弱的模樣算是“半死”,說出來的話便也格外令人動容。 同作為“少數派”的沈戈都被他打動了,低聲道:“導演,人們也會贊美您的,觀眾們肯定會被這部電影打動,那些電影節的評委肯定也會被它打動?!?/br> 王序虛弱而平淡地笑了笑,“笳樂,沈戈,你們相信我,我會讓這部片子留在人們的記憶力,也會讓你們脫胎換骨,成為第一流的演員?!?/br> 回去的路上,其他工作人員都不和他們同行,兩人極為安靜地走在夜里。 遠離都市的老技校完美還原了九十年代的夜晚,除了他們身后的片場和前方的宿舍樓有零星燈光,其他地方都被黑色籠蓋。 “導演身體太不好了?!绷梵諛吠蝗婚_口。 “……是?!?/br> 王序其實才四十多歲,看起來還不顯老,但他似乎從來都沒愛惜過自己的健康。無論他們什么時候去片場,王序都已經坐在那里了,不是在監督布景就是在挑選素材,沒人見過他吃飯,也沒人見過他睡覺。他像一臺永動機,把所有能量都釋放在片場。 “以前老聽人說‘戲瘋子’,還以為是賣人設……沒想到真讓我碰上了?!?/br> 沈戈偏頭看他一眼,“我發現你特愛說‘人設’這個詞兒,我就一直沒太明白這到底是個什么?!?/br> “唉,還真不是個什么,就是個精心營造的……”他一揚手,挺瀟灑的樣子,“……空中樓閣——哎沈戈!”他的眼睛追著那只手,看到天上,興奮地大喊起來: “星星!你看星星!” 沈戈也抬起頭來,竟然真的看到漫天星辰,這對于平時生活在城市里的他們來說真是太少見了。 兩人都停住腳步。 “看,北斗七星,真清楚!”沈戈指向北方的天空。 凌笳樂興奮不已,“哪里哪里?” 沈戈用手給他示意:“那兒,看見那個勺子了嗎?口朝向那邊,勺子把指向這邊……很亮,你仔細看……” 凌笳樂激動地大喊,扒著沈戈的肩膀原地蹦高,好像這樣就能離星星更近了似的:“我看到了!我第一次看到北斗七星!一、二、三、四、五、六、七,真的是七顆!真沒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