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昨夜遇刺,下落不明—— 大概明日傍晚,這消息便能送入父皇的耳中吧。 他還真的有些好奇長安那一眾人的反應了。 ……… 不多時,屋內重新響起腳步聲。 裴延轉臉去看,來者不是陶緹,而是那個十歲的小孫子。 他端著一碗藥過來,烏溜溜的眼珠子打量著裴延,怯生生道,“大jiejie說她要準備做晚飯了,讓我來給你送藥?!?/br> 裴延淡淡看了眼這個孩子,扯出一抹淺笑,“有勞你了?!?/br> 浩哥兒見他笑了,心道,看他昏迷的時候,一副神仙般矜貴、不好接近的樣子,沒想到醒來后,脾氣好像還挺好的? 他走上前去,先將藥放在一旁,問道,“這位郎君,我扶你起來?” 裴延說了聲多謝,在他的幫助下緩緩坐起,身后靠著枕頭。 “你要我喂你喝藥嗎?”浩哥兒端起藥碗,悻悻的補充了一句,“是大jiejie說的,她說你胸口和手臂上都有傷,若是你不能自己喝,讓我喂你?!?/br> 她倒是交代的細致,人卻躲得遠遠地。 裴延這般想著,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接過藥碗,淡聲道,“我自己能喝?!?/br> 湯藥是溫熱的,入口剛好,就是苦味太重,但對裴延來說,喝藥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有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在他體內流淌的,一半是溫涼的血液,一半是苦澀的湯藥。 見他一口氣將碗中湯藥喝完,浩哥兒驚訝的張開了嘴,“哇,你好厲害,這么苦的藥你就直接喝下去了?!?/br> 裴延笑而不語,浩哥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紅得發紫的李子來,“這個,你吃,這李子山上摘的,可甜了?!?/br> “你留著吃吧?!?/br> “那可不行,這是大jiejie叫我拿來給你吃的,說是喝完藥沒有蜜餞,讓你吃兩個李子去去苦味?!?/br> 聽到這話,裴延心頭微動,她還記得她曾經說過的話。 修長的手接過那兩個李子,啃了一口,酸甜的汁水盈滿唇齒,甜甜軟軟的,嘴里的苦澀味一下子淡了許多。 待吃完李子,他問浩哥兒,“我身上的衣裳是誰的?誰給我換的?” 他現在穿這樣一襲深青色棉麻長袍,面料洗得柔軟,雖不夠華麗,但穿在他身上,平添了幾分儒雅的書卷氣息,像是進京趕考的年輕書生一般。 “這是我阿爺的衣裳,我和我阿爺一起給你換的?!?/br> 說到這里,浩哥兒歪著腦袋,疑惑問道,“這位郎君,你與大jiejie不是夫妻么,怎的她給你換個衣裳都不好意思?” 裴延,“……” 好小子,真會問。 他沉默了一陣,忽的,想起一件事來,擰起眉頭問道,“你們幫我換衣衫時,可曾看到個紫棠色的香囊?” “香囊?好像是有一個,不過臟的厲害,和你換下來的衣袍一起放在外頭呢?!焙聘鐑簡柕?,“郎君你要那個?我給你取來?!?/br> “多謝?!迸嵫拥?。 浩哥兒去外轉了一圈,很快將那個樣式并不華麗的香囊給了裴延,他心里還嘀咕著,就一個香囊而已,有什么特殊么? 卻見這俊美郎君將香囊打開,從里頭拿出兩根紅繩子來。 這下浩哥兒更是不理解了,啊,就兩根普通的紅繩子,這有什么稀罕的? 裴延看到那紅繩還在,繃著的嘴角放松,思索片刻,索性直接將兩根紅繩纏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省得丟失難尋。 他系好紅繩后,與浩哥兒聊了起來。 他待人溫和,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舒適感。浩哥兒與他說的十分高興,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點防備都沒。 一大一小聊得熱絡,沒過多久,一陣誘人的香味從門窗外飄了進來。 浩哥兒頓時停住了話頭,揚起下巴,瞇著眼睛,深深地嗅了幾下,“好香??!” 屁股底下就跟長了虱子一般,坐不住了,他不好意思朝著裴延笑了笑,“我去看看大jiejie做了什么好吃的!” 說完,他蹦蹦跳跳的走開了。 廚房里。 陶緹擼著袖子在灶臺前忙活著,徐老伯坐在石墩上,往爐灶里面添柴火,熊熊火光照得他一張老臉都紅彤彤的。 “陶娘子,可還要再添柴?” “不了不了,菜也做得差不多了,爐灶里的剩柴蒸一條魚,綽綽有余了?!?/br> 陶緹邊說著邊將鍋里的小炒黃牛rou舀了出來,動作瀟灑的灑在盤中,那個半圓形的鍋巴上。 鍋巴是現炸出來的,還熱著,炸的金黃焦脆,油光閃閃,炒好的黃牛rou均勻灑在鍋巴上,頓時發出“刺啦”的誘人聲響,牛rou的香味混合著鍋巴的米香,這滋味真是饞得人口水直流。 循著香味而來的浩哥兒看著桌上擺著的菜肴,不由得感嘆道,“哇,大jiejie,你太厲害了,這么一會兒的功夫就做出這么多好吃的!” 陶緹動作麻利的往魚肚子里塞蔥結,笑道,“想吃的話,那就趕緊去洗手,再把菜端上飯桌。等這條魚蒸好,就能開飯了?!?/br> 浩哥兒一聽,立馬站直身子,乖乖聽令道,“好,我這就去!” 看著小孫子來回端菜,高興的跟過年似的,爐灶前的徐老伯很是感慨,孫子跟著他,真是吃了不少苦啊。 陶緹見他神色凝重的樣子,輕聲問道,“徐老伯,您怎么了?” 徐老伯回過神,搖搖頭,笑道,“浩哥兒一向頑劣調皮,老夫還是頭次見他這么聽話,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你?!?/br> 陶緹笑了下,“浩哥兒這個年紀正是貪玩的時候,雖然調皮了些,但能看出是個品行端正的好孩子?!?/br> 說到這里,她不禁想起與浩哥兒差不多的五皇子來。相比與那位豪橫的小爺,浩哥兒算得上十分乖巧懂事了。 …… 祖孫倆的房子不大,中間一個堂屋,左右兩個廂房,中間一個小院子,平日里晾曬著各種草藥之類的。后院搭了個小竹樓,算作灰袍老人的書房,書房旁就是一片菜地,種著一些簡單日常的蔬菜。 當紅霞布滿整個天空時,小院子里的飯桌上,也擺上了熱乎的三菜一湯。 浩哥兒早就迫不及待的爬上桌,盯著那菜肴眼睛發直,但他雖然饞,卻懂禮貌,見阿爺和大jiejie都沒動筷,也乖乖地按捺住小手,坐著等。 “你們餓了先吃吧,我進去看一下我夫君?!碧站熜Φ?,將身前的圍兜取下,轉身往左廂房走去。 屋內,點了兩支小小的蠟燭,照亮一小片空間。 裴延正閉目養神,驀得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緩緩睜開了眼。 陶緹走到他身邊,柔聲問,“殿下,晚飯做好了,你能起身么?還是我給你端些送過來?” “我出去與你們一道吃吧?!迸嵫右恢皇謸沃鹕?,輕笑道,“我傷的是上半身,下半身沒有受傷?!?/br> 見他高大的身形還有些搖晃,陶緹下意識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道,“還是我攙著你吧?!?/br> 裴延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她扶著自己的手,薄唇微掀,“好?!?/br> 兩人互相攙扶著往外走,橙色的夕陽余暉靜靜地灑在兩人身上。 裴延看向方方正正的小院,院里那棵茂密的大榕樹,方桌上熱氣騰騰的新鮮飯菜,桌前的黃發垂髫,角落里的小貓小狗……一陣從未有過的安穩情緒涌上心頭。 這樣可真好。 這般想著,兩人一起落入座。 桌上的飯菜還未開動,一道清蒸鱸魚,一道牛rou鍋巴,一道清炒菜心,還有一道酸菜豆腐湯,都是些家常小菜,瞧著卻有滋有味。 裴延向徐老伯道謝,徐老伯擺了擺手,笑道,“裴郎君這些客套話晚點再說,先吃飯,這菜怪饞人的,涼了滋味就差了?!?/br> 浩哥兒早就饞得不行,小腦袋也點著,“是啊是啊,吃飯吧,我肚子都要餓扁了?!?/br> 裴延和氣的笑道,“好?!?/br> 眾人拿起筷子一起吃了起來,浩哥兒最感興趣的是牛rou鍋巴,徐老伯則是先舀了一碗酸菜豆腐湯。 鍋巴炸的很是酥脆,筷子一戳,就分下一大塊來。金黃的鍋巴焦香無比,吃起來咔嚓咔嚓的,淡淡的咸味,還有股濃郁的大米香味,讓味蕾得到最質樸簡單的滿足。再配上那鮮辣美味的小炒黃牛rou,青紅小米椒麻辣提味,黃牛rou細嫩無比,雖沒高湯勾芡,可這湯汁依舊美味十足,脆脆的鍋巴配上嫩滑的牛rou,口感無比絕妙。 火辣辣的鮮味在舌尖彌漫,浩哥兒辣的直吸氣,卻是不肯停下,嘴里還不???,“好吃,太好吃了!” 他這副樣子,倒是讓陶緹想到那些在學校小賣部買辣條,辣的流眼淚還不停往嘴里塞的小學生來。 她不禁笑出聲來,道,“慢點吃,先喝點湯壓一壓?!?/br> 這邊,徐老伯已然喝下了半碗酸菜豆腐湯,十分享受的瞇著眼睛,道,“陶娘子,你這道湯做得好??!沒想到酸菜與豆腐做成湯,滋味能這么鮮美,酸菜脆爽開胃,豆腐又滑又嫩,尤其這里頭還有些腌蘿卜???嗯,吃起來脆爽有嚼勁,真是給這道湯錦上添花了?!?/br> “您喜歡吃就好,這道湯做法簡單,特別適合老人和孩子吃?!碧站熜Φ?,眼角余光瞥見裴延的筷子要朝那道牛rou鍋巴伸去,她立馬攔住了,“殿、夫君……” 裴延的筷子一頓,漆黑的眼底劃過一抹詫異。 也不知道是為了她這阻攔的舉動,還是為著她那聲輕輕軟軟的“夫君”。 陶緹烏黑的瞳仁很是明亮,一本正經道,“你身上還有傷,得忌辛辣?!?/br> 說著,她夾了一筷子清蒸鱸魚,放到他的碗中,“你吃這個,清淡鮮美,多吃魚rou有助你傷口盡快恢復?!?/br> 裴延垂眸,看著碗中那雪白嫩滑的魚rou,黑眸一彎,輕聲道,“是,多謝娘子關心,為夫多吃魚?!?/br> 他這又是娘子又是為夫的,直聽得陶緹臉頰染上一陣嫣紅。 她低下小腦袋,扒拉了一口飯,心里告訴自己:這只是個稱呼而已,淡定淡定。 偏偏浩哥兒笑瞇瞇說道,“大jiejie,你對你夫君真好,你夫君也很聽你的話,你們倆可真般配,就像是戲文里唱的金童玉女……如果我以后也能討到像你這樣,又體貼又會做飯的媳婦,我也一定都聽她的?!?/br> 陶緹差點沒噴飯,“你才十歲不到,就想媳婦了?” 浩哥兒道,“十歲不小了,阿爺說,等我十六歲就能說親事了?!?/br> 裴延動作優雅的將碗中那一塊魚rou吃完,淡淡的笑,“你想討個體貼會做飯的媳婦沒問題,但我娘子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像她一樣的你怕是難尋了?!?/br> 浩哥兒,“……?” 他怎么嗅到一陣淡淡的醋味。 —— 用過晚飯后,陶緹和浩哥兒收拾碗筷,徐老伯幫裴延換傷藥。 昏昏燈光下,裴延衣袍退下,露出纏著白色紗布的精瘦上半身。 徐老伯檢查了一下傷勢,又給他拆開紗布、換藥。 全程,裴延哼都沒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