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趙潤如不是被衛王斬了么? 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那是話本中的故事。 話本中的故事仿佛帶著奇異的力量,與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一起沉入了她的記憶汪洋,仿佛也變成了記憶的一部分,不經意間便讓她混淆。 事實上趙潤如并沒有死。雖然昏君下令將她拖出去斬,但是有修士神不知鬼不覺地劫了刑場,救走了她,直到今天才有消息。 梅雪衣雙眸微微張大。這未免也太巧了,銀發修士前腳跑到北臨城來警告自己,趙潤如后腳就被抓?就好像昏君早已掌握了這二人的動向,只等修士離開趙潤如的身邊。 她望向衛今朝。 只見他微勾起唇角,溫柔愉悅地說道:“京都附近,最適合藏人的地方莫過于一處桃源小鎮,我讓人守株待兔,果然抓到了笨兔子?!?/br> 如果忽略那陰惻惻的眼神,恐怕還以為他在溫聲給小娃兒說故事。 梅雪衣怔怔點頭:“陛下英明?!?/br> 他攙她起身:“知道你不耐煩這里。很快就結束了,帶你回家?!?/br> “嗯,”她微蹙起眉心,“可是陛下,那個修真者很快就會發現趙潤如丟了?!?/br> “無事?!彼怨粗?,緩緩抬眸,遙遙望向金陵京都。 * 京都。 枝形金盞燈架上方,點點燭火因為主人的暴怒而不安地晃動。 簇金琉璃屏風上面斜斜潑灑了好幾道茶跡,紫檀木底座下方散落著不少碎瓷片。 一名身穿厚重宮裝的美麗婦人雙手拄著玉茶臺,大口喘著氣,微亂的云鬢下抬起一雙發紅的眸。 她咬著牙,恨聲道:“走?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爬到今日的位置。這一走,豈不是將我所擁有的一切,拱手讓人!” 銀發青年站得不遠不近,斂著眸皺著眉,只重復一句車轱轆話:“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與趙潤如見面。我會護你們平安?!?/br> 宮裝婦人是金陵掌權者秦姬。 銀發青年便是梅雪衣下午剛見過的飛火劍宗修士。此刻,他顯然還不知道藏在小鎮上的趙潤如已落到了敵人的手里。 秦姬把雙手重重摁在案桌上,傾身向前:“管怵,我不能走!他不是讓你看顧我們母女一生么,我要你去殺了衛今朝,以解金陵之危!” 銀發修士眼皮壓得更低:“不可能。仙門中人不得插手凡間事務,我只能保你們母女性命,其他免談?!?/br> “你有什么用!”秦姬抓起一只裝滿濃茶的瓷杯,重重擲向他。 他眼睛也不抬,身體微側,讓那盞茶再一次摔到身后的琉璃屏風上。 “若是我執意不走呢?”秦姬咬牙切齒,喘著粗氣,“管怵,你敢眼睜睜看著我命喪于此么!我若死了,你回去如何向他交待!” 銀發修士管怵終于抬了抬眼睛,看了這婦人一眼,然后飛快地轉開視線,很誠實地說道:“對于修真者來說,你有了皺紋便已是人老珠黃,他如今見到你,想必也會裝作不認識。你若實在不走,那便罷了,反正我的職責是看顧趙潤如,你只是順帶?!?/br> 此言一出,秦姬險些氣得厥了過去。 她也就三十六歲,精心保養之下,看過去不過二十出頭,唯眼角有一兩道幾不可察的細紋而已。 到了這人嘴里,怎就成了人老珠黃? “管怵!”秦姬強壓著怒意,沉聲道,“你看顧我們母女,已有十八載,多少總該有些情意在吧!” 管怵警惕地退了一步:“沒有。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并不想來?!?/br> 秦姬:“……我若出事,潤如會恨你一輩子!” 管怵木著臉道:“你女兒的自私和你一脈相承,你若失去權勢,就沒有任何價值,她不可能為了你而和我翻臉,因為我是她日后的倚仗?!?/br> 秦姬摁住突突直跳的額角。這個管怵平日并不露面,十八年來就沒和他說過幾次話,但每一次,都會讓她氣血沖腦。 “還有,”管怵繼續面無表情,“你那國師,當初不過是個外門弟子,資質實在太差,自知無望進入內門,這才請命隨我到凡界來,你信他還不如信路邊一條狗。他教你殺了衛今朝、占了衛都,就能奪走人家的帝王之氣?實話告訴你,像你這種穢亂后宮的人是永遠不可能成為人皇的,你別想了。我最后問一遍,走不走?不走我走了?!?/br> “你!”秦姬幾欲昏厥,“滾!你給我滾!” 殿外,一名宮女悄無聲息地疾步離開長廊。 俄頃,一只信雕撲棱著翅膀,往北飛去。 梅雪衣在輦車上讀到了這份宮廷密報。 她倚著昏君的胸膛,笑得前仰后合。 “這個管怵倒是不壞,只不過有這么一張嘴,這輩子他是尋不到道侶了。陛下,”她回轉過身,晃了晃昏君搖搖欲墜打瞌睡的身體,“話本里面,濫殺無辜的白袍修真者中,有這個管怵么?” 他微微睜開了眼,眸底滑過一道暗芒,沉吟片刻,輕輕搖了下頭:“保護趙潤如不力,嘴又笨,兇多吉少?!?/br> 恐怕那些修士動身蕩平衛國之前,就先拿管怵祭了旗。 “等等,”梅雪衣非常敏銳地抓到了一個漏洞,“陛下話中之意,是相信話本中亦有這么一個‘管怵’咯?既然如此,衛王怒斬趙潤如的時候,他為何沒有出手阻止?” 衛今朝微微挑眉。 梅雪衣攥住他的衣裳:“衛王斬殺趙潤如,正是王后失蹤之時!這是否能夠作為直接證據,證明王后失蹤之事與管怵有關?陛下,她的離開,定有隱情!” 衛今朝垂眸,沉吟片刻,道:“王后所言甚是?!?/br> “可是她為什么會和沈修竹一起出城呢?”梅雪衣滿心不解。 他目光空茫,笑容縹緲:“是啊,為什么?!?/br> “話本什么時候能寫好第五回 ?”梅雪衣心如貓抓。 他環過大手,摁住她的眼睛:“睡覺。別心急?!?/br>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倒是一點一點踏實下來。 自從他發現她睡覺不安穩,便很喜歡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偶爾夢回前半生,驚悸醒轉時,他總是能第一時間感覺到她的不安,然后很及時地把她摟進懷里悉心安撫。 這么寵著,是個人都要恃寵而驕。 血衣天魔快要被他養歪了。 * 抵達金陵前線后,梅雪衣再一次見到了小世姬趙潤如。 或者說,仙域某位大修士的私生女,趙潤如。 昏君完全沒有憐香惜玉,就像押送任何一個普通的囚徒一樣,把這位嬌生慣養的小世姬鎖在囚車里面,押到了陣前。 看了那份來自金陵宮廷的秘報之后,梅雪衣心下已然明了。秦姬野心大得很,當初與仙人私通時,想必就是存了脫凡登仙的心。她沒想到的是,對方根本沒把她當回事,哪怕她懷了他的骨rou,也只是隨便派個人來看顧。 于是秦姬打起了別的主意。 仙域四大洲各有一位圣主,統御一洲之地。其中南圣主軒轅仁就曾是人皇。人皇者,帝王之氣環身,一國氣運加持,修行沒有桎梏、沒有瓶頸,一旦踏入仙途,修為便可一日千里。四圣主之中,軒轅仁年紀最輕,修為卻是四圣之首。 秦姬聽信了國師的鬼話,想要掠奪他人的帝王之氣,成就自己人皇之身。 于是趙潤如被她當作一枚棋子,派到衛今朝身邊。 ……等等。 梅雪衣嘴角微抽,回眸尋找昏君的身影。 風一吹就跑、病秧秧咳嗽個沒完、上了床榻就完全不要命,他?帝王之氣? 梅雪衣覺得自己可能還沒睡醒。 此刻,這位被趙潤如的老母親覬覦的君王,正邁著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向陣前。 他停在了對方的弓箭正好射不到的位置。 梅雪衣放眼一望,十幾萬玄甲衛軍像一座黑色大山,矗立在他身后,寂靜無聲。 軍陣左右綿延至視野盡頭,鐵甲錚錚、寒矛凜凜,沉沉的氣勢仿佛全部聚于陣首那個人的身上。 他開口了。 低沉沙啞的嗓音,放聲說話時更添了一種奇異的磁性,令人不自覺地被他吸引,屏住呼吸。 “午時一至,孤將親手斬下俘虜人頭,贈與金陵?!?/br> 語氣平靜淡漠。 尾音落下時,身后將士們齊齊將手中的兵器頓擊于地。 整座金陵王城都在沉沉震顫。 梅雪衣遙望著那道身影。 在遠處看,會發現這個人很有魅力,難以忽視。 他是這十數萬大軍的中心,只要他一句話、一個手勢,他們會為他蕩平身前的一切,毫不遲疑。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 人間帝王瘦削風流的身影,承載著豪情與江山。 他有所感應,回頭望向她。 斂眸頷首,溫潤一瞥。 梅雪衣的心跳差點兒漏了一拍。這一眼,道盡了風月。 下一刻,這位病謫仙反手抽出了腰側的王劍,“錚”一聲銳鳴,劍尖斜斜指地。 趙潤如被押下囚車,摁跪在他身側。 被十數萬大軍的氣勢鎮著,趙潤如像服了啞藥般,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努力仰起頭,左顧右盼,盼著管怵來救她。 日頭一點一點爬向正當空。 金陵王都城門緊閉,秦姬沒有要出來救人的意思。 梅雪衣冷眼看著這一幕。 話本的故事與真實的記憶錯綜交織,以致她對趙潤如盡是惡感,沒有半分同情。 她向衛今朝招了招手。 此刻他身上的氣勢駭人得很,就連梅雪衣也有些不確定他會不會過來。 他垂了垂頭,收劍,大步踱向她。 梅雪衣小跑著迎上前。 “陛下,真的要殺趙潤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