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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訕訕地跟在李隅后頭走,上下打量這個身著正裝脊背筆挺的男人,比自己高出十幾厘米,不知怎么的,手上拿著的綴滿灰塵的白色塑料安全帽就是遞不出去。 “鵬叔……” 被叫這么溫文爾雅的一聲“叔”,他嚇了一跳,忙擺手,“李老板您這客氣了……” 李隅很自然地接過他手上的安全帽,特別不講究地往頭上扣,“叫小李和李工都行,不用客氣?!?/br> “唉,李老板……不是,李工啊,這個忒臟了點,我去給你換一個啊?!?/br> 他聽聞這個老板是有錢人家的少爺,那種有潔癖的,瞅著那帽子邊緣上抖落的膩子粉和水泥渣,一圈灰的白的全都沾在黑頭發上,怎么看都別扭。 “不要緊,不麻煩您了?!崩钣缢撇辉谝獾臄[手,將搭扣扣緊了。在車上壓著阮衿時他的襯衣也弄臟了,一塊深色的油漬,好像是醬汁,不如全臟了算了。 張鵬覺得李隅不擺闊少架子,的確是踏實穩重做事的人,頓時對這個年輕人生出不少好感。 二人拿著圖紙,先后攀登上一個有斷崖的高處廢墟。這里視野好,但是不大好爬,張鵬人生得胖大,額角流了些汗,四肢也不協調,腳在磚縫里卡了一下,正踉蹌著要摔個跟頭,被李隅眼明手快地拉住了。 他也不嫌人身上衣服和手上臟,沿路都拎著胳膊給他扶著上去。 俯瞰下方,獵獵有風向上倒灌,南面大片的棚戶區已經拆得七零八落,剩些殘垣斷壁,倔強地潦倒在風中。銹蝕的鋼筋,破碎的紅磚白墻,都像城市中最丑陋的骨rou一樣露在外頭,推土機和挖機正在轟隆隆地運作,一鏟斗下去,粉塵共沙石一齊四濺,空氣中全是嗆人至極的顆粒,一蓬灰白的濃霧如烏云般蒸騰起來。 而這片如烏云般的廢墟逐漸會向北部延伸,直到將整個舊城區完全吞噬覆蓋,不出一兩年,這里會變成繁華到讓人不敢置信的新開發區商圈。 同時參加這塊地競標的有好幾家公司,和政府合作的改造工程儼然是油水多多的肥差。李隅一改溫吞做派,以雷霆手段拿下這塊地,李勝南喜不自勝,終于第一回 松口讓他攬大權。 松手了就好,只要啟開一條細小的縫,很多東西都會慢慢被剖開。 “明年八月份就拆到梧桐街那塊了吧?” 李隅忽然瞇著眼抬手指了一下不遠處。 “可能還要早一些,看搬遷情況而定。不過給的搬遷補貼不低,社區還建房一分下去的幾十套的都有,一輩子靠收租都衣食無憂,貧民窟百姓嘛,都指著分下來的房翻身,不會傻到不配合?!敝v完“撿便宜”這三個字,張鵬忽然看到李隅唇角向上彎了彎,不知想到什么,似笑非笑的,但笑意不及眼底。 這個疏離的味兒忽然就冒出來了,他混跡社會這么些年,也總是嗅得出一點“人味”。雖說這位李工待人接物都滴水不露,親和又很禮貌,但是總會不經意地暴露骨子里最深的秉性,雖不是沖他來,但站旁邊的人都冷得打顫。 “梧桐街的燒烤和餛飩都還挺不錯的?!?/br> 李隅忽然沒頭沒腦地這么提到。 “老味道是挺正,晚上收工我們幾個弟兄伙都上那吃過,實惠又管飽,我還以為像李工這樣的人不會去吃路邊攤?!?/br> “上高中時候吃?!?/br> “啊,那李工是一中畢業的學生吧?塘市多才俊,一半一中送,還真是那么回事……” 李隅想了想,一中的確是才俊居多,不過奇葩也不少,其中最大的一個奇葩而今仍然在續寫著奇葩的傳奇,做了小自己一屆學弟的小媽。 待從那堆廢墟上下來,約莫六點多了,已經暮色四合。他就著工地旁邊的銹蝕的水龍頭洗手洗臉,水流不暢,一突突地噴濺出來,他囫圇鞠水了洗臉,用揉得腌菜似的領帶擦了幾把臉,就算是洗過了。旁邊張鵬忽然嘎嘎笑了,總算是覺得和他熟稔起來,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我還沒見過李工你這么不講究的老板?!?/br> “人生在世只一次,活得裝相就太累了?!崩钣缧α诵?,白玉似的一口牙,于朦朧夜色中像能發光,水珠順著那張俊朗的面頰往下墜,洇濕了領口。 多爽朗瀟灑的一小伙,剛剛可能是自己誤解他了,張鵬想。 分別之際,張鵬收下了李隅遞過來的名片,那人的臉已經掩在夜色中了,半明半暗的,只聽得真誠的聲音對他說,“既然都是朋友了,以后鵬叔手頭上要是缺活干,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br> …… 天已經全黑了,李隅借著手機的光去找自己停在附近的車。 張鵬跟他說這片魚龍混雜,工地上什么人都有,其中最不缺仇富的。加上沒什么監控,天一暗,真保不準會遇到什么,叫他盡快離開這里。 果不其然,待李隅找到自己的車時,窗戶下面已經被劃得全是道,還有亂七八糟的紅色噴漆,借著光一照,車前蓋上歪歪扭扭刻著“王八蛋”“**”之類幼稚又粗俗的詞匯,兩個車胎也都被錐子給扎爆了。 他踹了一腳無辜的保險杠,然后打電話喊助理來處理。順手把臟兮兮的領帶從脖子上扯下來扔掉,轉頭就走,把這片狼藉完全拋之在腦后。 所謂的窮山惡水出刁民,大抵就是如此。又餓又累,身上臟得像十年沒洗澡,李隅的心情是真的不算好,在張鵬面前的謙謙有禮的君子立刻褪去了偽裝,臉色開始變得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