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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暈開的柔潤色澤、淺淡的云絮與衣擺,似春日柳枝般拂過地面。 賀青洲轉過身,伏低身軀,聲音盡量低柔,聽著卻還似冰一般。 “奴見過景王殿下?!?/br> 沈青鸞眸光不動,卻在隱約窺到他面容的那一剎壓下聲線。 “抬起頭來?!?/br> 第32章 我今卿隔千里 房門大敞, 爐中暖香熏然。 沈青鸞低眼注視著他, 半臂壓在扶手之上, 她望著卑賤如塵的坊中奴,墨發披落,仰首露出面龐。 眉宇挺直,雙眸烏黑幽然, 露出一股疏離冷淡的面貌來,宛若未消的春冰洇出水跡,蒙塵的寶珠綻出華光。 卑劣的仿品點上真品的珠翠,竟也有別樣的韻致。 眉目很像,眼眸也是冰的,可望來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怯弱之感。沈青鸞先是讓這容貌震得呼吸一滯,隨后屈指緩慢地敲著扶手, 半晌未語。 她認出了這個人。 她曾拔劍抵其頸項,劍鋒吻過他的咽喉, 卻又因這張臉撤劍回鞘。 有關于鄭玄本人之外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 沒有哪件事是她隨意便能遺忘的??善沁@最重要的人,卻在過程之中消磨模糊,回憶不起。 沈青鸞抬起手,抵住了他的下頷。 她的指尖從坊中奴的頷骨邊緣滑過, 驟然想到玄靈子的下頷弧度要更柔潤一些,那是她曾用撫摸和親吻丈量過的地方,也是她沿著頷骨向下埋首時常常觸到的地方。 手指漸漸上行, 從臉頰蔓延到眼角,不算明顯地碰到曾動過刀的眼角。她徐徐地撫過對方纖長的眼尾,收回了手。 這里很像,但又能感覺出來不是。沈青鸞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樣的感覺,她盯著面前的賀青洲,一股莫名的厭惡和微妙的珍惜一同涌上心頭,復雜地纏攪翻動,滋味難言。 眼前的男子身量也很像他,即便沈青鸞已經無法完整地回憶起鄭玄的樣子,但就是能體會出相像。 賀青洲腰身窄,脊背略薄,是標準的文弱書生身量,脖頸長而白皙,在柔如云絮的廣袖長袍的映襯之下,在燭光銅鏡的折射映照之中,頗有幾分勾人的味道。 他順從地低下頭,將剛剛展示于對方眼中的面貌藏了一藏,呼吸稍促,似乎有些緊張。 沈青鸞問道:“誰送你來的?” “……奴自小就是承秀坊的人?!?/br> 說謊。沈青鸞笑了笑,但也不惱,而是繼續問道:“你還記得我嗎?” 賀青洲小心地抬起眼,道:“記得。景王殿下?!?/br> “當日南霜講你送歸皇宮,如今你卻用這張臉出現在這里,看來是圣人非要我殺你?!?/br> 她語調很輕,句中字詞卻讓人心中一沉,連立在其后的殷岐都跟著愣了一下。 此話一出,滿室寂然。一旁的鴇母嚇得腿都軟了,抖如篩糠地跪倒在地,卻連話語都說不出來。 沈青鸞平靜地盯著他,將自己剛剛看到的面容與記憶中的玄靈子相互映照,可是她記下的形貌再深刻,也無法從殘損的回憶里想起那個人究竟是什么樣的。 一種宛若火灼的焦怒燒上心頭。 她好似并未說笑。 賀青洲伏在地上,掌心的冷汗將衣衫濡濕,他的畏懼好像也僅止于“死”這個字,到了這一刻真正來臨之際,反倒有一種如其所預料的鎮定。 他的目光落到地上,好似也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只是緩慢地向沈青鸞叩了個首,像一摧即碎的瓷器擺件兒,在賞玩之人的手中倏忽墜地,并無多么強烈得生的意志。 鏘然拔劍之聲。 寒光閃過眼眸,折出刺目的雪芒,這把染過無數鮮血的長劍橫劈而下,挾著烈風襲來。 他已閉上眼,情緒已壓抑到極致。就在長劍揮落的瞬間,他體內根種的毒素也隨情緒起伏而驟然發作。 長劍懸停在賀青洲的臉頰邊。 劍鋒未切膚,卻有殷紅至焦黑的血液一滴滴落下來。賀青洲驀地嘔出一口鮮血,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連偏頭看一眼懸停劍鋒的空當都沒有。 他爬不起來,漫過咽喉的癢意化成劇烈的咳嗽,鮮血沿著唇角,流成一道殷紅的線,如殘梅般碎在地上。 賀青洲轉過頭,貼上冰涼的劍身,被近在眉睫的鋒刃在臉頰上割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沈青鸞下意識地移開了長劍。 這張臉太犯規了。只要面對著這張臉,她就會想起…… 想起一個滿身月華寒如霜的背影。 那些滴落的鮮血,唇角未拭去的殷紅,仿佛在她的記憶里猛然碰撞了一下,炸開一股極致而短暫的痛楚。 沈青鸞與他對視。 這個人似乎根本沒有求生的欲望,他衣袖沾血、眼中仿若塵灰已盡、一切枯涸。 沈青鸞收回長劍,隨著劍鋒入鞘之聲,將掌心搭在劍柄邊緣,忽地問向一旁的鴇母。 “他身體不好?” 鴇母瑟瑟縮縮,有些結巴地回道:“對……對,我們洲兒從小身體就不好,美人薄命嘛……自古皆是?!?/br> 沈青鸞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垂下手把他拽了起來,攏到膝頭上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他的臉。 “派你來的人想要什么?但想要本王寵幸你?” 賀青洲趴在她膝上,好像已經沒有氣力來回答這個問題了。他低低地喘息,連氣都勻不過來。 太脆弱了。沈青鸞想。 我喜歡的國師大人,也是這么脆弱嗎?我竟喜愛這樣的男子? 景王殿下將這個蜷縮得像個小貓兒的人攬進懷中,顛了顛重量,又不知道是哪里覺得不舒服,皺著眉把他交到了殷岐手里,轉身邁出房門,道:“找個醫師,給他看看?!?/br> 殷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懷里這個好像很容易就會壞掉的仿品,也不知道這算是什么情況,頗為無奈道:“他——什么身價?” “啊……?”鴇母好像這才反應過來似的,“哦!這、這邊請……” · 冷月寒窗。 謄抄至半的法經平放在案上,派來隨鄭玄學習的小道童伏在旁邊睡覺,好在睡得文靜,倒沒什么聲音。 墨跡稍干。鄭玄收起已抄完的部分整理起來,走過去將睡得正熟的小道童半抱起來,被他扒住衣領袖子,纏得緊緊得,簡直像個藤蔓精托生成的。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然后把小孩子放回睡榻之上,落下帳幔。 這道觀中的確清冷,堪稱隱世。鄭玄雖能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但與昭昭離別多日,未聞其訊,也不免感到急迫不安,并未能潛下心來隱世修行。 也正因如此,他每日謄抄法經,研習玄理,隨人論道,更兼任了一些教導童子的責任,才能暫斂心緒,以待來日。 道觀中有一個紫衣女道,年紀難以辨識,看不出究竟是多大歲數。她即是本觀觀主之侶,因這個“太虛觀”的觀主閉關日久,許多事務皆是法號“成慧”的紫衣女道處理。 此地雖然偏僻,但周遭也有村落人家,時常過來卜問吉兇,求姻緣甘霖等等,所以也并不算是多么清閑。 那睡著的道童名叫“玉秀”,年紀比玉虛還小上幾歲,一邊隨玄靈子學習,一邊負責給國師大人煎藥,不過他讓人寵溺壞了,就算是跟到鄭玄身邊,也常常是讓玄靈子照顧他。 房內放著一個燭臺,此刻燃得久了,火光有些搖晃。鄭玄挽起寬袖,拿剪刀剪斷了一小截燈芯,焰火頓時直如一線。 他放下剪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從窗紗間映進來的月色,隨后披上一件雪白大氅,推門至道觀庭院之中。 冷月清輝,流云四散。冬夜寒意重,他近日來精神疲憊,身體也修養得并不怎么好,但到底有武功底子撐著,加上入冬前的藥浴,該受得苦也受過了,那種一旦發作便煎熬無比的苦寒之癥倒也并未降臨。 鄭玄立在廊柱之畔,不可抑制地想起昭昭,想起她肌膚的溫度和碰在眉間輕柔的觸感,想起她一身似驕陽如烈火的紅衣,那雙眼眸烏黑明亮,像是高掛于云端、光照大地的耀陽。 他收回目光,將貼身放著的那塊雙鳳玉佩放在指間摩挲了片刻,隨即低首很輕地吻了一下。 我今與卿隔千里,唯有月輪共燈明。 他將玉佩收好,正欲攏緊雪氅,向庭中走去時,驀地聽到一聲異樣的響動。 寒風簌簌,拂起林葉之聲,伴著凝冰的河面,道觀外傳來似野狐的嘯聲。 鄭玄沒有聽清,他走過幾步,想要關上太虛觀的門,就在他低頭關門時,一陣勁風從耳畔襲來,帶出破空的聲響。 但偷襲之人卻并未如愿碰到他,而是被一只手穩穩地接住了。幽夜寒月,兩人的視線在這一瞬交匯,鄭玄轉腕扣住對方的手指,運起內力的指端穩且堅實地禁錮壓牢。 并未是想象中的過招,對方反而失了后續的勁力,抽脫不開,猛地栽倒在地上,直至此刻,那人身上濃重的血腥氣才無可遮擋地撲面而來。 鄭玄怔了一下,緩緩松開手,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倒在她面前,身下的血跡在慢慢擴大。 那只帶血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刺客?什么刺客會不遠千里來刺殺他這個暫且卸職之人?獵戶?這一身錦繡華緞,又絕非是山野之人。 他低下身,看到雪白的大氅被這人染上一個血色的指印。襯著映到臉上的月光,看到這個女子蒼白的面龐,胸腹之間的血跡層層浸透衣料,邊緣結成接近黑色的血痂。 就在鄭玄低頭查看的時候,對方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口,那雙方才在月光下短暫交匯的眼眸微微睜開,語句像是夢囈般。 “……玄靈子?!?/br> 鄭玄的動作一頓。 她……認識我? 作者有話說: 慶曼婷:玄靈子我來啦我來啦我來啦! 鄭玄:?你誰 第33章 長夜探明月 夢中一片混沌。 交錯的殺聲、混亂的刀槍, 那個自詡明君之人幽黑的雙眼, 和一直追殺出幾百里的皇帝親衛。 鮮血、冷月, 掠耳的弓箭疾射之聲,破開皮rou的痛苦和漸冷的熱血,她向著那個從齊明鉞口中得知的地方遁逃,倒在堅冰寒川之上, 模糊地看到月夜之下,一個雪白的影。 她似乎是想打暈這個人藏進道觀之中。到了今夜,她已經沒有力氣再逃離,身后的追殺不知何時會到,而凝涸外涌的血跡卻不斷地散發出腥香,告知著地府的方向。 直到那掠過眉目的一捧清月光,映出對方發間一縷薄霜, 和那張在夢回之處無數次相見的面容。 慶曼婷渾身的力氣都卸掉了。 像是被猛然抽干盡了一切的意志,連對帝王失信的憤恨也在剎那間驀然消弭, 她撐持不住倒下時,幾疑這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一個夢境。 原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