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頁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堅持冷落父母的時間只有一個月,這就是他忍耐的極限了。 他妥協了,和父母一起接受心理疏導,重新構建家庭關系。說是重新構建,其實只是給彼此一個臺階下,在正式邁入青春期以前,陸云決定放下不斷炙烤著他的良心的仇恨,他堅持不下去了,就這樣吧,不冷不熱地勉強維持一個家庭的模樣。 陸云的反應顯然超出了他父母的預判,他們以為陸云還小,他還是個孩子,他一開始也許會有些難以接受,但他到底是依戀父母的,肯定會學著理解他們的。 但陸云沒有,他只是改掉了以往酷拽中透著點臭屁的可愛脾氣,開始變得十分沉默。你要說他有什么不對勁,那倒也沒有,只是可以很明確地感知到:現在,他的父母,在陸云的世界里,也屬于不那么值得親近的人了。 青春期的時候,陸云也想過他的冷漠與疏離,是不是很虛偽。畢竟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看不上的父母為他提供的優渥的生活條件,并因此得閑,能在認真學習之余,每天抽出一些時間,來思考他的父母究竟有多么討厭,他又是如何可憐,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15歲升高中的時候,陸云提出要去美高,陸風同意了。 送走愈發陰沉的小兒子,兩夫妻單獨在國內,反倒輕松起來,陸云在家臉上一貫的嚴肅表情,像是一種針對他們的、無處不在的道德審判?,F在這道一直注視著他們的目光消失了,不可謂不慶幸,只是慶幸之余,也會思念兒子。 陸云越來越覺得他選擇初中畢業就出國留學是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因為他所在的這所私立寄宿制美高中國人不多,所以同學夸贊他的外貌時,只是會說他長得真帥,而不會仔細上下打量一番,由衷地感慨“天吶,你長得也太像陸鳴了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有血緣關系呢”。 光是想象這個場景,陸云就感到一陣窒息。 這對他來說無異于當眾處刑,即便只有他自己知曉這到底意味著什么。 《母星》上映的時候,陸云在MIT開啟了他本科倒數第二個學期的學習生活。他瀏覽國內社交媒體的時候,看到了許多關于《母星》的消息,他每一條都點了不感興趣,點完之后又點開鏈接,認真地看起了具體內容。 也不知道是這些社交媒體的推薦算法不夠智能,還是關于《母星》的消息實在是太多了,陸云不斷地點著“不感興趣”,不斷地接收著新的相關新聞。 陸云很難說清楚他對于陸鳴這個陌生的、血緣意義上的哥哥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不過他很清楚,他并不討厭陸鳴。 他討厭很多人,討厭那些沒有分寸感的人,討厭那些沒有道德感的人,他討厭在網絡上煽動情緒帶節奏的人,也討厭平時生活里遇到的喜歡甩鍋的普通年輕人,他甚至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無法喜歡自己的親生父母。這多少是件有些可悲的事情。 陸云知道他討厭的人實在是有些多。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是一個孤僻自閉的人,恰恰相反,陸云很清楚要怎么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維持表面平和友好的關系。如果他想的話,也可以很輕易地得到一段真摯的友誼,或是開啟一段親密關系,因為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這不僅表現在對于數字、公式的直覺上,也表現在他善于體察人心上。 他清楚明白別人想說什么,又想聽什么,所以他擁有被人喜愛的天賦,只要他想,他就可以輕巧地贏得大部分人真誠的贊美。 絕大多數的問題對陸云來說,都不是問題,只有他對陸鳴究竟是怎樣的態度,這個問題陸云一直下意識地回避。 有時候一個人靜靜躺在床上,夜已經深了,窗外的月光安靜地灑落在房間的地板上,也許也落在他身上,陸云會想到:他可能是想要親近陸鳴的,卻又怕陸鳴厭惡他。 陸鳴完全擁有討厭他的理由。 可陸云又覺得陸鳴不會討厭他的,不是該不該的問題,而是會不會的問題,很難想象陸鳴這種性格的人會認真地討厭一個人。 倒不是因為有一層血緣關系,陸云覺得自己會被陸鳴優待,他只是覺得陸鳴并不會真的花多少精力來討厭一個人,很顯然,陸鳴是那種凝視星空的人,他注視的是他心靈感召他前往的目的地,而不是沿途的荊棘。 準確來說,陸云覺得:在陸鳴心里,他大概是不值得花時間來厭惡的人。 陸云懷疑過自己對陸鳴的親近心理是對父親崇拜的移情。因為父親原本在他心里光輝高大的形象垮塌了,所以他要給自己再找一個崇拜的對象,這個陌生的哥哥就是他有意識、無意識找尋的崇拜對象。 在他最開始得知自己私生子身份的那段時間里,他反復地刷新媒體新聞,關心著陸鳴有沒有什么新消息。這是一種極其另類的“追星體驗”。無論陸鳴狀態好不好,被網友夸了還是嘲了,陸云都開心又難過,他知道他并不孤獨,他相信陸鳴會東山再起。 這種信任沒有什么根據,陸云只是落入了他曾經嗤之以鼻的圈套:他把自己的憧憬投射在了陸鳴身上。他希望自己能從這種糟糕、糾結、孤獨的狀態里逃離,所以他希望陸鳴也能走出來。好像陸鳴走出來了,他也就自然能走出來了。 《母星》好評如潮,票房節節攀升,眼看著就要打破此前商業片的票房紀錄,陸云心里其實是很高興的,他懷疑陸鳴全國后援會會長都沒他這么高興。這種快樂甚至比他自己的論文被Sce收錄了還要再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