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幾乎是眨眼之間,眼前那個本來神態還有些漫不經心的男人,馬上整個狀態就變了。他的身體姿勢跟之前沒什么不同,但他幾乎是本能地微蹙起眉頭,目光一瞬不瞬地像一張無形的網般籠罩在她身上。眼神帶來的侵略感,讓她有種快要窒息的錯覺。 他低頭專注地看著她。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看起來年紀很輕的女生,一頭利落自然的馬尾,一張小巧清秀的瓜子臉,不施脂粉,個頭不算高,大概剛過一米六,身上穿著一件有些發舊的輕薄運動外套,和一條洗得發白的淺藍色牛仔褲,整個人幾乎沒什么太突出的地方,他想不起來自己是否見過這個人,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并不認識她。 他的反應透露出來的訊息很輕易地讓莫可明白,他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她這個人了。她腆著臉微微一笑,說得有些不太自然:“呃……我是你哥哥程頌的高中同學莫可?!蔽疵馑洸黄饋?,她特特又加了一句:“那時候你偶爾會來我們學校打籃球,我就在旁邊畫畫的?!?/br> 這是一段很久遠的往事了。那時候她剛上高中,當時學校舉行每年例行的秋季運動會,程頌是他們班的班長兼體育委員,對班上很多同學的情況都不了解,為了動員大家積極參加,竟然把她的名字也報上去了,大概是覺得她挺瘦小輕巧的,跑步應該很靈活,于是就給她報了個百米短跑。 她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報名的第三天了,眼看著程頌就要把報名表交上去,她急了,連忙趁中午午休的時候去找他,反映她從小到大跑步就沒及格過的事實。程頌當時是班上的大忙人,常有一些班級事務和社團活動等著他處理,輕易是找不到人的。莫可在學校找了一圈,終于在校園籃球場旁邊通向校門口的林蔭道上碰見了拿著個籃球,一臉大汗淋漓的他。她當時沒多想,徑直跑上前攔截住他,說了句:“班長,我不能跑步的??!你把我報上去只會給班里拖后腿!”她當時很激動,說話的語氣也非常急促大聲,還滿臉通紅,深怕班長不答應一意孤行要把她的名字報上去。 那時她并不知道程頌還有個雙胞胎弟弟,她只看見這個人長得跟程頌一模一樣,就理所當然地將這個人誤認成程頌本人。對這件烏龍事,程否的反應很平靜?!拔也⒉皇撬?,你認錯人了?!闭f完閃身準備走,手上的籃球紋絲不動地立在他指尖上。 大概是真的害怕自己在運動會上出丑,她竟死不罷休地追了上來?!澳?,那,那你應該認識他吧?你們長得這么像,肯定有關系的!你就幫我跟他說一聲,我不參加百米短跑!”還好她在當時的情況下還有點腦子,認定他們之間有某種血緣關系,沒有血緣關系也有其他的關系,至于是什么關系她當時也沒想那么多,徑直認定他能幫她這個忙。 聽了她的話,他回了一下頭?!跋麓我埲藥兔?,至少也要搞清楚他是誰再說?!彼ο逻@句話他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門,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她才如夢初醒過來,尷尬得想找個洞鉆進去。 不過雖然程否是這么說的,但是最后程頌還是沒有把她的名字報上去,她也避免了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本來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沒想到之后她又好幾次在中午或下午放學的時候碰到程否,發生這件事之后她特地向同學打聽了,知道了程頌有個雙胞胎弟弟,但不是他們這個學校的,程頌本人也很少談及他這個弟弟,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從小到大,莫可一直很個安靜乖巧的女孩,照理說以她當時的年齡和性格,應該是不會去接觸程否這樣的男孩子的,還主動詢問他的名字。她想她會這么做,除了當時程否譏誚她的那句話,可能還有一點很微妙的原因——她很好奇。 程否偶爾會到他們學校來打籃球,他似乎很喜歡這邊的籃球場,亦或是這里的氣氛,反正每次莫可心血來潮想畫畫,坐在階梯臺階上拿著畫板作畫或者隨手涂鴉的時候,總會在籃球場上看見他,當然前提是他來了他們學校。 程否跟她見過的或是印象里的男生似乎都不太一樣,她也說不清楚究竟哪里不一樣。在她十幾年的有限經歷中,同齡的男生要么就是像程頌那樣的,在學校表現得很出色,很陽光而且或多或少帶著一些學生氣;要么就是那種調皮搗蛋的,上課不積極下課瘋玩甚至掀女生裙子的最讓老師頭疼的那一種,如果硬要用標簽做一個區分的話,那就是——好學生和壞學生。 不管哪一種,這兩類至少都有一個共同點:學生氣。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學生們不可避免的一種特質。 莫可是畫畫的,觀察人群也是她作畫時的一種本能。沒有細致入微的觀察就沒有栩栩如生的作品。對于程否,她就常下意識地去打量他,觀察他。 說實話她跟程否的交集少得可憐,對他也了解得太少,她唯一能接觸到的,就是在籃球場上的他。也就是說,她對程否的全部認識和理解,都僅僅只是來源于他在球場上所展現出來的一切。 程否似乎很喜歡打籃球,球技也理所當然的很高,在他們學校似乎找不出幾個能跟他比肩的男生。他交手的對象,大多數是來自校外的人,有兩個跟他同齡的男生經常出現在他的賽場上,聽人說那是他的幾個哥們,或者說得更時髦一點,是他的死黨。有時候在下午已經放學的時候,也能看到一些成年人跟他打籃球。 球場上的程否很少張揚的喊和笑,無論進球與否,都很難看到他臉上有什么激烈的表情。他運球和閃人的時候,總有一種胸有成竹式的淡定,但是這種淡定跟當時一度流行過的《灌籃高手》里的流川楓又不一樣。流川楓是完全的酷,世界除了籃球還是籃球,但是程否是個真實的人,他也會給犯錯的隊友鼓勵,輕輕一個拍背,或者一個頷首,很快就把本不利于他們的場面又調動起來,勝利后他也會笑,只是非常淡的笑,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這樣的他,有一種屬于成熟男子般的內斂和矜持。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程否跟他的哥哥程頌完全不一樣。 莫可也畫過他在籃球上的英姿,不過是在征得他的同意之后。那時候她確定了自己畢業后要報考美院,所以只要有空閑的時候,她就會背著她的超大畫板坐在校園的僻靜角落寫生或作畫。 “我可以畫你嗎?”她當時是這么問他的,坦誠得近乎幼稚。 他直直地打量了她很久,久到讓她以為這個要求是一種冒犯,他肯定不會答應,沒想到就在她正準備低頭反省自己這么做是不是真的不太合適的時候,他答應了?!跋冉o我看看你畫的畫?!笨戳怂嫲迳夏切┧爱嬤^的作品,他才說了一句:“嗯,還算有資格畫人?!?/br> 她愣在原地思考了半天他這句話的意思,后來她想他說這話的潛臺詞是不是說,她的畫還能把人畫得像那個人,而不是別的什么面目全非的人或是完全夸張變異了的形象。 于是她就以他在籃球上的樣子畫了一幅素描。原本她是想這幅素描送給他的,但是后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猶豫了。也許是覺得這張畫并未將他的神態反映出十之一二,也許是怕他嫌棄這幅素描,她一直沒機會送出去。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從那次打球之后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再也沒有來了,而她很快進入了最為忙碌的第二學期,根本沒有時間隨心欲地畫畫,兩人的交集就這么不了了之。 這段陳年舊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在今天之前,她也完全想不起程否這個人。但是奇異的是,在過去這么多年后,在兩人都各自有了歲月的變化后,她竟然幾乎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地就認出了他。 她上上下下又仔細地打量了他一遍。男子就站在離她幾米遠的對面,姿態很隨性,但是背挺得很直,穿著很休閑,相貌輪廓基本沒怎么變化,這也是她能很快認出他的原因,身材倒是比那個時候的他更為偉岸,透著一種隱隱的成年男人的氣息,還多了一種她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感。 他望著她的表情幾乎看不出任何波動,也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了她,只聽他淡淡地問了一句:“你住在這里?”她本能地點頭。 他轉頭四處掃了眼周邊的房屋?!澳阕≡谀囊粭??我送你?!奔兇馐瞧戒佒睌⒌恼Z氣,不帶一點征詢。 她愣了一下,想不到他會這么說,一時不知道該有什么反應。直到看見他就這么一語不發地靜靜等著她,她才明白他是說認真的,并不是客氣話,她這才略有些不知所措和慌張地說道:“???那……那就麻煩你了,我家就在這里,很近的?!弊詈笠痪湔f得有點大聲,像是強調。她轉身帶著他往自家走,腳步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步伐有點踉蹌。 他一聲不吭地跟著她回到了她的家。果然如她所說,她家離那巷子口很近,就拐過一道彎往集資樓的后面第二棟上去就到了,進門前他還留意了下她家的門牌號:3—2—2,3棟2樓2號室。 打開門,房間比他想得還要小點,配著里面堆得滿滿的東西愈發顯得像個鴿子籠。他一個大男人略低頭走進去,連遲鈍的莫可都覺出里面的局促。 “你……你隨便坐,我給你倒杯茶?!彼仁遣话驳剀P躇了下,這才想起待客應有的禮數,這才急急忙忙地說,轉頭便進了廚房給他倒水。程否的到來讓她意識到,自己家里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來客人了,而她也似乎忘了該怎么去對待一個客人。 趁她去倒水的空檔,程否不動聲色地走到她家的窗口,抬眼往外面周圍都打量了一遍。他注意到她家的陽臺似乎是開闊式的,而且裝的是落地玻璃,視野更好,他沒有絲毫猶豫地邁步走了過去。 剛走進陽臺,才發現這似乎是個獨立的工作室,里面的東西讓人眼花繚亂,不但桌面上擺滿了紙張畫筆畫板,旁邊小一點的桌子還放著各種瓶瓶罐罐以及調色盤一樣的東西,靠兩邊的墻壁上還放著電腦掃描儀打印機等電子類的產品。這似乎很明顯地昭示了她的身份——應該是跟畫家有關的職業。 莫可端著茶杯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就看見程否正站在她的工作室,頭微微側向落地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聽到她的腳步聲,他迅速卻姿態閑適地轉過頭來,表情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 “你家一直住在這里?”他問。 “是啊,”她把杯子遞給他,不疑有他地回答道:“從我爺爺那一輩就住在這里了?!?/br> 他單手握住玻璃杯,她沒有拿一次性紙杯給她倒水,應該是家里沒有,或者是完全忘了可以用一次性杯子給客人倒水,這說明她家很少來人,多半是獨居。 “那么說你對這里的人很熟悉了?”他像在自家一樣閑適地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還翹起二郎腿。她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動作和刺探,徑直點頭道:“對啊,這里的人大家都是老街坊了,多多少少都是認識的?!?/br> “這樣啊……”他完全似跟她閑談一樣,略沉吟了一會兒,又道:“那你知道住在這里的老街坊鄰居當中,有沒有突然搬走或搬來的?” “突然搬走或搬來?”他這個問題似乎讓她覺得很意外,睜大了眼睛想了想:“很少……我印象里只知道大多數都還是住在這里的,就算是搬走,也多半是某一家的某個家庭成員,但其他人都還在的?!边@個問題她從未注意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澳阍趺磿栠@個?”她奇怪地反問了他一句。 他喝下她給他倒的水,這才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拔译S便問問,我要走了?!彼麕缀跏菦]等她有任何反應便往門口走去,跟他要來的時候不帶一點征兆和猶豫一樣。 “你……”她只覺得自己被他這一連串動作弄得有點頭暈,有點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感覺?!澳阋吡??”她發現他到她家來只是喝了一杯水,問了幾句話,別的什么也沒說,她覺得是不是少了什么東西?或者是有哪里不對勁?但是此刻的她完全想不起來。 他走到門邊,正要開門出去的時候,忽然他回過頭跟她說了一句話:“這個地方政府要征地拆遷,最近會比較亂,你一個人還是小心點好?!闭f完這句他便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她的眼簾。 這話讓她足足怔愣了將近十分鐘,這才神經大條地拍自己的大腿:對了,她終于想起哪里不對勁了!她忘了問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又來干什么來了?他家明明不住在這兒??! 還有,他又怎么知道這里要拆遷?(神經不是一般的粗…) ※※※※※※※※※※※※※※※※※※※※ 求支持,求收藏,求留言,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