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徐野棠回到家已是三天后,徐母穿著刺繡對襟長衫立在窗前,斑駁竹影在綿綿冬雨里蕭瑟枯黃,一如家里的氣氛。 白季皙以一身黑衣昭示寧死不從,也著實傷了兩家的和氣,連董老面上也掛不住,說是尊重年輕人自己的意見,過后還是直接表達了對白季皙的不滿。 在董老這輩人眼里,承諾如同軍令,是不可以質疑和更改的,即便不愿意,也應當履行祖父臨終囑托,而不是做出如此不成熟的舉動令所有人難堪。 徐野棠花了不少氣力消解董老對白季皙的怒氣,沒來得及松一口氣,馬不停蹄回家來安撫雙親大人。 “媽?!毙煲疤拿摰赳劷q外衣,早有人伸手接了過去,同時一塊熱毛巾遞了過來。 徐母轉過身來,徐野棠擦了手,緩步過去,扶著母親到沙發坐下,倒了杯熱茶,“今天有寒潮,站在窗前容易受涼,快喝點茶暖暖?!?/br> 徐母接過茶水,送到嘴邊卻沒喝,垂下眼皮問:“她還是去了?” 徐野棠輕點了點頭。 徐母放下茶杯,沉重地嘆了口氣。 徐白兩家是世交,白季皙和徐野棠自小一塊長大,算得上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周圍人無不認定這兩孩子將來一定會走到一起,徐母也早把白季皙當成徐家兒媳婦,花在她身上的心思不比自家兒子少多少。 上大學前的白季皙,是頂頂乖巧端莊的,說話溫溫柔柔,做事輕手輕腳,好像打娘胎里就是規規矩矩地,梳什么發型穿什么衣服三餐吃什么交什么朋友一應遵照家里的安排,不曾有一絲一毫違背。 徐母并不十分喜愛白季皙的性格,覺得她過于溫柔無主見,可架不住兒子滿心滿眼喜歡,為了兒子,也只得早早打定主意,將白季皙當成一朵嬌弱美麗的花,好肥好料,一輩子養在徐家的溫室里,令她后半生經歷的所有陽光雨露都是溫和無害的。 誰料十八歲那年,她會自己改志愿跑去學醫,更想不到,大一寒假她就領著一個叫顧瞻的男孩進了家門。 徐母見過顧瞻,很干凈整齊的小伙子,行為大方,見了身世顯赫的白家人也是不卑不亢,進退有度。 實話實說,雖然顧瞻橫刀奪愛,搶了兒子的心頭血,她對顧瞻卻始終討厭不起來,同時,對自己教育出來的兒子也極有信心,作為一名志向高遠的年輕干部,這點心胸氣量徐野棠還是有的,是以白季皙和顧瞻在一起那幾年,兩家人照樣逢年過節聚在一起。 兒子的克制和隱忍,徐母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或許,白季皙本性就是離經叛道,只不過白爺爺在世時嚴謹古板的家教將這種本性壓抑住了而已。 這些年,顧瞻說是失蹤,其實大家心知肚明,他就是死了,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顧家白家一致對外宣稱顧瞻只是失蹤。 也許,這么做能讓白季皙有足夠的時間慢慢接受顧瞻的死訊,可是,十二年過去了,她還沉沒在過去,還幻想和顧瞻重逢,每年飄洋過海跑去顧瞻失蹤的地方貼尋人啟事。 十二年啊,徐野棠都36了,父母都70多了,還耗得起幾年? “野棠,爸爸mama老了,沒幾年活頭了,我們做夢都想看到你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我們走了以后,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陪著你。你喜歡阿季,愿意等她十年二十年,可不能一直這么等下去?!毙炷刚f的激動,衣襟上的珍珠胸針微微顫動,“她一天不接受顧瞻已死的事實,你就一天沒有機會。你明白我說的話嗎?” 徐野棠溫熱的手輕輕地撫著母親的背:“我明白。我已經在安排了?!?/br> “真的?” “真的?!?/br> 徐野棠思想斗爭了很久,直到白季皙堅決上飛機那一刻,才終于下決心把真相一點點撕開給白季皙。 和母親談完,徐野棠讓秘書以私人名義接通了麻省總醫院人類連接組計劃負責人劉圣易教授的電話。 “劉教授,白季皙在去美國的飛機上,她應該一下飛機就去找你,你最好準備?!?/br> 徐野棠本想陪著去,可是,他現在的身份,隨便去一個地方也算算是外交事件,坐到這個位置,他已不單純是個人,他還代表國家。 “好的?!眲⑹ヒ渍f,接著問,“我應該讓她了解到什么程度?” “你只要讓她相信那就是顧瞻?!?/br> 劉圣易掛掉電話,洗了手,穿上無菌衣,通過瞳孔掃描進入了位于大樓深部的低溫試驗室,實驗室中央有一個泛著藍光的透明器皿,里面裝滿了液體,一顆完整的大腦懸浮其中,勾回里遍布紅紅綠綠的傳感器,三面液晶屏的墻顯示著大腦的狀態,此刻,它在休息。 劉圣易在寬大的防靜電無菌服里仔細地凝望著這浸泡了十二年的腦組織,想起它的主人不禁淚水盈眶,劉圣易俯過去,低聲說:“顧瞻,她來了,你的小白來找你了?!?/br> 辨識性極高得聲波輸入裝置立刻將劉圣易的話轉化為電流信號,通過傳感器傳給了大腦。 背后暗淡的液晶屏驟然亮了起來,它蘇醒了。 通常,大腦組織的蘇醒需要大約四個小時,可唯獨提到小白,它總是蘇醒得特別快。 美國這邊的專家以為小白二字對中國人有特殊的意義,只有劉圣易知道,小白只是對這個組織有特殊意義。 曾經,“小白”是他的命,他的靈魂。 白季皙來到麻總的神經研究所前,看著眼前巨大的藍色盾形標志,恍惚中有一股似曾來過的感覺。 劉圣易單獨下來迎接她:“白季皙,好久不見?!?/br> “劉師兄,您好!”白季皙伸手握了喔。 劉圣易是顧瞻的嫡系師兄,在校期間他和顧瞻就在神外研究所研究人腦對接,希望有朝一日能幫助癱瘓人士重新獲得肢體控制能力。 那時,但凡有點發現,顧瞻就會興奮地拉著白季皙去“長長眼”,每次去,白季皙都能見到沉迷科學足不出戶的劉圣易。 “師兄,徐野棠說你能幫我找到顧瞻?!卑准攫┲患炭畹陌咨鸾q服,沒有戴帽子,鼻尖凍得通紅,烏發垂在肩上。 劉圣易想,如果圖像能變成腦電波信號,不知它看到眼前的白季皙會作出什么樣的反應。 應該還是驚艷吧。 顧瞻說過,即便只分開十秒,再見還是會被他的小白驚艷到,還是會怦然心動。 劉圣易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請跟我來?!?/br> 重點實驗室是不允許外人進入,劉圣易只在申請書上提到參觀者是小白,便獲得了實驗室上下一致同意。 小白是他們研究對象最好用的刺激源,是一個神秘的有魔力的代號。 白季皙忐忑緊張地跟在劉勝義后面,一路上收獲了來自各個成員友好又帶點復雜的眼神,到了更衣室,換了衣服,在往深處走,又換了一套衣服,最終她穿著防靜電無菌服懵懵懂懂地站在水晶缸前, “這是?”白季皙問,繼而惶恐起來,聲調變高,“顧瞻在哪兒?帶我去見他?!?/br> 透過籠罩在頭上的透明薄膜,劉圣易看到白季皙因為激動嘴唇在顫抖,眼睛里涌現出令人撕裂的痛苦。 劉圣易后悔了,不應該同意徐野棠的提議。 真相已經被她選擇性遺忘,為何不讓她帶著遺忘度過余生,那樣,至少她還能保有期望。 “顧瞻在哪兒?”白季皙纖細的身子慢慢往下滑,劉圣易趕忙撐住她,將她一步一步攙扶到雙手能抱著水晶缸。 “這就是顧瞻?!?/br> 白季皙淚眼迷茫地看著在淡藍色液體中的那團組織,身體不自覺地往后退:“不。這不是顧瞻。顧瞻是個人,不是你們造出來的腦組織?!?/br> 這時,墻上的液晶屏一齊閃爍起來,雜亂的字符在屏幕上飛速飄過,各種儀器報警聲此起彼伏。 一個研究員喊道:“教授,這是怎么回事?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情況?!?/br> 劉圣易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它太興奮了,腦電信號通量極大,屏幕顯示不過來。過一會等它平靜下來就可以了?!?/br> 白季皙跌跌撞撞要往外走:“不,這不是顧瞻。我要出去。我要去找顧瞻?!?/br> “這就是顧瞻。小白,你還記得嗎?我和顧瞻都簽了捐獻腦組織供研究的志愿書?!?/br> “可是顧瞻沒有死?!?/br> “他死了。小白,他的身軀已經化成了泥土,他的中樞神經被我們保存了下來?!眲⑹ヒ渍f著,將白季皙攙扶起來,再一次走到水晶缸前,“這就是顧瞻?!?/br> 巨大的沖擊令白季皙一時無法接受,過了一會,她還是堅持這不是顧瞻。 劉圣易吸了口氣,誠如徐野棠所說,她終有一天要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只有認清了事實,她才能走出來。 “你嘗試問它幾個問題。它來回答,這樣你就能做出判斷了?;蛟S你可以先讓他安靜下來?!眲⑹ヒ淄兄氖种?,鼓勵她往下進行,“小白,深呼吸,把自己情緒調整調整,然后叫他安靜?!?/br> 白季皙大喘了幾口氣,顫顫低聲:“顧瞻,我來了,你可不可以平靜一下,跟我說幾句話?” 屏幕上五顏六色的亂碼漸漸地變成了五個漢字:“小白,你好嗎?”同時擬合成顧瞻的聲波從擴音器里發出來。 白季皙眼前一片模糊。 她獨自走上前,站在盛放的腦組織前,低語道:“我很好,你呢?” 機器在沉默,過了許久,屏幕上才緩緩出現:“我也很好?!?/br> 白季皙問了幾個只有她和顧瞻能知道的問題,確認了這的確是顧瞻的大腦。 顧瞻真的不在了。 白季皙十二年的念想希望在短短半個小時內全部破滅。 他死了,顧瞻死了。 白季皙的心仿佛掏了窟窿,靈魂破了個洞。 四周變成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無數潮水朝她劈頭蓋臉涌來,她喘不上氣,沒法呼吸。 她扼住自己的喉嚨,隨后就暈了過去。 “她怎么樣?”麻省總醫院精神疾病專家唐納教授一出來,劉圣易就趕上前焦急地問。 “從體格檢查看沒什么事,不過,你知道,精神分裂很難通過查體判斷復發?!?/br> “那精神檢查呢?” “不確定?!碧萍{教授實話實說,“我不明白,十二年前她首次發病就是受了未婚夫去世的刺激,當時她屏蔽了這段痛苦回憶,接受了半年的治療才恢復,你們怎能冒險再刺激她?” “我們……”劉圣易已經懊惱得腸子都青了,“對不起,是我的錯?!?/br> 白季皙一直在做夢,夢里一切那么清晰,那么真實,就像是發生在昨天。 她剛踏上這片土地,顧瞻如她所愿開著一輛淡粉色mini cooper來接她, 他們的房子坐落在湖邊,后面是一片高聳入云的云杉。 顧瞻告訴她這里不時有小動物光顧,來的最多的是小浣熊,這個小東西會搞破壞,溜進廚房偷蛋吃。 “喜歡嗎?“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頭上,溫聲細語。 “喜歡?!?/br> “那我可以吻你嗎?“ 戀愛四年多,因著對白季皙父母的承諾,顧瞻克制地連手也不敢多牽,更遑論親吻了。 在這俯仰之間只有兩人的天地里,她們第一次肆無忌憚地親吻。 四年的渴望,一點點化作了最熱烈,最甜蜜的吻。 除了幸福,白季皙沒有其他感受,她幸福得天旋地轉,幸福得猶如新生。 她喜歡顧瞻給她的一切,因顧瞻知道她喜歡什么,被子,家具,甚至衛生棉的質地,他都知道,選得無一不合她的心意。, 她喜歡看小動物,所以早就準備好了鵪鶉蛋、堅果,他在屋內收拾的時候,她就坐在門廊上看小浣熊歡快地進食。 透過窗戶,她能看到他似乎在藏什么東西。 顧瞻總是會給她驚喜,這一次,不知是什么,她期待著,心情無比愉悅。 在這個世外桃源,所有的時間,所有的空間,都只屬于她們兩個。 她可以完全把自己交給他,毫無保留,不受約束。 想到這,她不禁雙頰發熱,將手里的堅果丟進瓷盤,起身去湖邊澆了澆臉。 傍晚,顧瞻帶她去一家法國餐廳吃飯。 為了找到符合她口味的餐廳,顧瞻先來的一個月里,每天試吃一家。 這家是顧瞻認為她一定會喜歡的。 果然,餐廳里所有菜品都仿佛在迎合她胃口,做的美味可口。 如果冰淇淋沒那么好吃,或許晚上就不會繞路過來買,也就不會遭遇失去控制而沖進餐廳的皮卡。 一陣劇烈的頭疼,白季皙猛地坐了起來,嘔了半天,只吐出一點味道極苦黃色粘稠的膽汁。 皮卡沖進來時,她在選冰淇淋口味,而顧瞻去了洗手間 那天死的應該是她。 是顧瞻沖過來把她撲了出去,他自己卻卷進了車底。 吐完,白季皙環顧四周,一切都是陌生的,從此后,世上再沒有顧瞻,再沒有人給她送飯占座,給她整理期末重點,也不會有人凌晨四點起來,從北四環跑到東四環排隊買她愛吃的糕點。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它在這等了十二年,她的自欺欺人讓她遲到了十二年。 白季皙泣不成聲。 劉圣易推門進來,白季皙扯掉扣在腦袋上的電極片,抓住他的胳膊:“帶我去見它。我有話對他講?!?/br> “你現在不穩定,不適合去見它?!?/br> “你們懷疑我精神分裂復發?“白季皙滿臉淚痕,可是思維異常清晰。 劉圣易愣了一下:“你,你都想起來了?“ 白季皙垂下頭,任憑眼淚掉在手背上:“都想起來了?!八銎痤^,懇切地說,”帶我去見他,最后一次?!?/br> 重新站在幽藍的水晶缸前,白季皙平靜得如同一面湖水,她像一個久別重逢得好友一樣和大腦聊著家常。 聊初次見面,聊學校的飯,聊他們的好友…… “你知道嗎?老大生的是閨女,笑笑生了一兒一女……“ 屏幕是灰色的,代表它在聆聽。 “你那天藏的是什么?“ “戒指?!八卮?。 “藏在哪兒了?“ “衣櫥最左邊的縫隙里?!?/br> “你要跟我求婚?“ “你愿意嫁給我嗎?“ 白季皙點頭:“愿意?!?/br> “我很高興?!八磉_的方式和顧瞻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 “你能講講你在這里的事嗎?你平常都做什么?” “想你,還有……”它沒往下說。 白季皙抬頭看了一眼劉圣易,他眼神躲閃,把頭轉到另一邊,很明顯的愧疚。 白季皙雙手在顫抖,但她努力地保持著平靜:“我要走了。你還有什么對我說嗎?“ 許久許久,時間仿佛停滯了一個世紀,就在大家都以為它受到刺激要休眠時,空中傳來顧瞻的聲音,猶如從前在她耳邊那樣溫柔。 “小白,好好活下去?!?/br> 白季皙再也按捺不住,沖上去揪住了劉圣易的衣服,大聲地質問:“你們到底對它做了什么?“ 它知道它其實死了,它知道它只是一個組織。 它一遍一遍地體會死亡的萬劫不復,不斷遭受思念的折磨,同時明明白白知道,對這一切,它無能為力。 這是一種怎樣的絕望? 十二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無邊無際,永無盡頭。 它一定不想繼續了。 “放了他,求你了?!?/br> 一面是哭喊哀求的白季皙,一面是聞訊而來的研究所高層和安保人員,劉圣易握緊的拳頭最終無力地松開了。 被帶出實驗室的時候,白季皙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開,拔掉了能量維持系統的電源和備用電源。 接著就是曠日持久的官司,打得她筋疲力盡,幾近崩潰,可是她從不氣餒,只因這一次,她為顧瞻而戰。 勝訴后,她獲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來到湖邊小屋,然后在柚木衣櫥的夾縫里找到了一枚鉆戒,不大不小,正好能套在她右手無名指上,內圈有一行花體英文: the sun the moon and you! ………………… 天剛蒙蒙亮,林縣保護區醫院院長林東如往常一樣汲著一雙黑色布鞋起來了,他披上一件薄外套,將屋內幾十盆鮮嫩欲滴的玉露逐一搬上露臺,等吃完早飯,太陽高懸,溫度炙熱時,他又逐一搬下來,每日如此,從不疲倦。 眾所周知,林院長扎根保護區幾十年,沒別的愛好,就愛養玉露,繁盛的時候,有一百多盆,房頂上,過道里,烏泱泱一片綠色海洋。彼時若有人問保護區醫院在那里,必有人告訴他:喏,山坳里綠色屋頂的就是。 林院長一生未婚,更無子女,老了以后得了阿爾茨海默,到最后,連怎么吃飯都忘記了,在生命最后一刻,能記得的只有他的玉露,還有,那個像玉露一樣蔥翠美麗的女子。 他記得,是她把保護區醫院發展成二甲醫院,讓附近幾百里的牧民有地方看病求醫。 他記得,她在這里工作了25年,每一年都有一輛神秘的車從外面駛來,從車上下來一個神秘的人,和她坐著聊聊天,短暫地停留,隨后離開。 他記得,第26年,她的父親離世,家中只剩下老母親,于是她離開了。 過了兩年,他經常在電視上看見她,陪同丈夫出席各種活動。 他記得她的丈夫叫徐野棠,她叫白季皙,他們在61歲時喜結連理,共同走過了20年。 ※※※※※※※※※※※※※※※※※※※※ 瞎扯的。 下章寫慕家那些雞飛狗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