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經過三個多小時的飛行,我們順利降落在了重慶江北國際機場。 2 出了機場,我們就被接上一輛白色的商務汽車。 司機姓衛,五十歲上下,對我們很客氣,又拿行李又開門,弄得我和陳爝怪不好意思的。原來譚麗娜早就安排好了接送的汽車,這樣也省了我們不少事。 我本以為豐都縣離重慶市區不遠,誰知道也要開個一百多公里才到。汽車從渝杭大道轉入慈母山一號隧道,經過長嶺崗隧道后,從開迎路上石渝高速,行駛了很久。陳爝坐在副駕駛上繼續裝睡,不時發出鼾聲,而譚麗娜則在后排翻看手機。 “譚小姐,刑具博物館是在豐都縣哪個方位?”我看著窗外的景色,隨口問道。 “博物館不在縣內,而是在豐都縣以北,面朝月亮墳、六角沖,背靠凰寶山?!弊T麗娜說話的時候眼睛都沒抬一下,還是在玩手機。 當時我還不明白她口中“月亮墳”和“六角沖”是什么意思,后來才知道,這是當地村莊的名字。而“凰寶山”顧名思義,就是一座山峰。 “袁老先生平時就住在博物館嗎?”我問道。 “當然,對他來說,那兒就是他的家。和自己的寶貝住在一起,對老爺子來說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畢竟這棟博物館,是當年他花大價錢從德國請來的一位知名建筑師所建,叫王什么玨的,我也記不清了。當然,這都是嘉志告訴我的,其實那邊我也沒去過。不過這位衛師傅在那邊熟門熟路,所以這次我雇他來給我們領路?!?/br> 這次,譚麗娜總算抬起了頭。 衛師傅聽了譚麗娜的話,點頭道:“對頭,凰寶山那塊兒莫得人比我更熟!”他說話夾雜著濃重的方言口音,作為外地人,我只聽得出是川渝方言,卻分不清具體是哪里的。 聽了衛師傅的話,我心定了許多。原本害怕這種犄角旮旯的地方沒人找得到呢!雖說這譚麗娜看上去不太可靠,但辦事能力還真不錯,這一路上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我抬手看了眼表,已經快五點了,便問道:“師傅,我們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了,還有多久能到刑具博物館?” 衛師傅笑著道:“急啥子嘛!巴到路走,一哈兒就到了?!?/br> 事實證明看上去忠厚老實的衛師傅又騙了我。出了石渝高速,我們又沿著幸福大道開了六七公里的路,過了長江,彎彎曲曲不知行駛了多久。就在我瀕臨崩潰的時候,汽車忽然轉進了一條小路,兩邊是郁郁蔥蔥的樹木。 這條路異常崎嶇坎坷,我只覺五臟六腑都隨車震動。衛師傅壓著油門,低速前行,車子開得戰戰兢兢。 穿過樹林,前方忽然開闊起來,一棟飛櫞斗拱的中式建筑出現在我們眼前。遠遠看去,恢宏不凡,更像是一座寺廟大殿。 隨著汽車越駛越近,這座建筑的細節也逐漸清晰起來。 華麗巨大的單檐廡殿頂置于其上,屋頂出檐深遠,起翹昂揚。柱頭使用了“雙杪雙下昂”斗拱,雄奇有力,內槽則以四跳斗拱層層出挑,稱為“偷心造”。墻上開了數面直欞窗,頗具唐風。正門大牌匾上題有“刑具博物館”五個大字,陰氣逼人。 這棟巍峨的建筑在夕陽映照下乍現,令我頓生懼意。 恍惚間,還真有種親臨地府的感覺。 衛師傅把我們送到門口就走了。臨走前他囑咐譚麗娜,如果要用車,提前半天和他電話溝通。我們三人步上月臺,來到朱漆大門前。雄厚平整的實拼板門上,還有一排排碩大的金色門釘,顯得十分浮夸。 天色漸漸暗下來,四周悄無聲息。 陳爝伸手握住金色鋪首上的門環,然后輕輕敲擊了三下??墒沁^了很久也無人應門。 “這里不會沒人住吧?”我環望四下,覺得心里有些發毛。 “應該不會吧?我聽嘉志說,他父親平時不會離開這里的?!弊T麗娜嘴上雖這么說,可我能感覺到她內心的動搖。 “但是袁老爺子不是已經去世了嗎?別的人就沒理由繼續住在此地了吧?” “不會,嘉志大姐明確說葬禮會在這里舉行。她沒理由騙我???” “你們看,這個門釘好奇怪?!标愳邚澫卵?,用手指著朱漆大門上的一枚門釘。 相比其他門釘,那枚金色門釘的金漆已有些脫落。陳爝與我對視一眼,我們雙方均了解對方所想。我沖他點點頭,陳爝便用力按下這顆門釘。 果然,朱漆大門內響起了一陣電鈴聲。 看來,這座邸宅看似古樸,內核還是很現代的。之前沒人來開門,是因為用門環敲擊門板的聲音太弱,屋里的人根本聽不見。 不一會兒,我們就聽見了細碎的腳步聲。 大門從內打開,露出一張俏麗的臉來。 開門的是一位二十來歲、留著一頭短發的女孩,身高在一米六五上下。女孩長了一張鵝蛋臉,頰上還有兩個小梨窩,一雙大眼睛不停地在我們三人身上打轉。 女孩怯生生地問道:“請問,你們找誰?”說話時,眼睛還是很警覺地盯著我們。 “找誰?我是袁嘉志的老婆!你是誰?” 譚麗娜雙手抱胸,把臉一沉,顯然對自己被堵在家門口頗為不快。 “原來是譚小姐,對不起!對不起!”為表歉意,女孩朝譚麗娜深深鞠躬,“我是這里負責家政的董琳,您叫我小董就可以了?!?/br> 譚麗娜沒好氣地說:“是個仆人啊,讓開吧?!闭f著就從董琳身邊擠了過去。 靠近董琳時,譚麗娜故意用肩膀去撞她,誰知自己一個踉蹌,若不是董琳及時出手扶她,恐怕就要跌倒在地。譚麗娜站穩之后,一把甩開董琳的手,破口大罵道:“你干嗎撞我?沒長眼睛嗎?一個下人,一點規矩都不懂!” 董琳滿臉委屈地道:“我沒有,我……” 陳爝上前道:“譚小姐,明明是你撞人家,怎么還怪上別人了呢?” 譚麗娜掃了陳爝一眼,又看了看董琳,撇了撇嘴道:“懶得理你們?!闭f完便大步朝屋內走去。我見譚麗娜如此跋扈,也心生不滿,便對董琳道:“她心情不好,你別放在心上?!?/br> 董琳“嗯”了一聲,把目光投向譚麗娜的背影。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她心事重重。 譚麗娜突然止步,回頭看了一眼董琳,高聲道:“發什么呆,帶路??!” 也許是被這樣呼來喝去慣了,董琳也不敢多說什么,小跑上前,替我們帶路。 前廳的空間很大,裝修也頗具古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一踏進前廳,就感覺脖子后面刮過一陣陰風,吹得我渾身一激靈。 穿過前廳,前方忽然出現一座小橋,橋的兩側挖了兩塊人工水池。董琳告訴我,這分別是“迎賓橋”和“蓮花池”,都是老爺取的名字。到了夏天,池子里就會開滿粉色的蓮花,非常漂亮。來到序廳,有兩三百平方米大小,也許是因為沒什么家具擺設,感覺空蕩蕩的。 我抬起頭,發現屋頂也是徹上明造,交錯的屋梁結構清晰可見,加之廳堂的屋頂起碼有十多米高,使得整個空間感更大。 “小董,他們是誰?不是和你說過,別什么亂七八糟的人都放進來嗎?” 迎面走來一個年近四旬的中年婦人。婦人上身穿了件黑色真絲襯衫,下著闊腿褲,一頭卷發披在肩上。也許是生了一對吊眼,臉頰又窄,所以給人非常刁鉆的感覺。 “小姐,這位是大少爺的夫人?!?/br> 董琳口中的“小姐”,正是袁秉德的大女兒袁嘉月。 袁嘉月上下打量譚麗娜,怪聲怪氣地笑起來:“你就是譚麗娜?嘉志已經把你們的事告訴我了,沒想到你還有臉來我們家!早知道我就不該把這件事講給你聽?!?/br> 譚麗娜不甘示弱地回道:“我和袁嘉志還沒離婚,從法律上講,我還是袁家的人?!?/br> “說得好聽,你嫁給嘉志,還不是瞧上我們家的錢?”袁嘉月說到一半,視線停在了陳爝的臉上?!斑@兩位是誰?你新養的小奶狗?” 我忙搖頭道:“不……不是的!我們是譚小姐的朋友……” “你來做什么?這里不歡迎你!” 我還未來得及辯解,突然被一聲怒喝打斷。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中年男子怒氣沖沖地朝我們快步而來。我被他這氣勢嚇得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譚麗娜卻不怕,反而迎了上去,道:“我為什么不能來!” 這個男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從譚麗娜對他的態度來推測,應該就是她的丈夫袁嘉志。 “我說了,這里不歡迎你,你滾!” 袁嘉志盯著譚麗娜的眼中似要噴出火來,看來他們夫妻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譚麗娜不服地說:“我偏不走,你能拿我怎么樣?今天我倒要來找你家里人評評理,究竟誰錯在先!那個實習生究竟有什么本事,把你的魂也勾走了?” 袁嘉志伸手指著譚麗娜的臉,齜牙道:“你……你瘋了!你現在立刻帶著你這兩位‘朋友’離開這里,不然我就對你不客氣!” “怎么,你還想動手?”譚麗娜向前一步道,“你動我一下試試看!” 其實我早就料到會發生這一幕,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尷尬到了極點。我向來最討厭這種電視劇般的狗血劇情,巴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反觀陳爝卻一臉輕松,甚至有點幸災樂禍。我真懷疑他來這里的動機。 這兩夫妻正吵得不可開交,從會客廳又出來一人,沖著袁嘉志道:“哥,別吵了!父親的靈魂還未安息,你們就鬧得家里雞飛狗跳!” 那個男子身材沒有袁嘉志高大,相貌也略遜一籌,但五官卻比袁嘉志柔和,給人更親切的感覺。我猜他應該是袁秉德的小兒子袁嘉亨。 袁嘉亨走近他哥身邊,勸道:“嫂子也沒說錯,你們沒離婚之前,她還是袁家的媳婦。明天夏律師就要宣讀父親的遺囑,她要聽,你就讓她聽嘛。如果遺囑分配上有問題,可以尋求法律途徑解決。你們像市井無賴一般在此大吵大鬧,若是父親泉下有知,一定會不高興的?!?/br> 袁嘉志冷冷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轉身離開,往會客廳走去。袁嘉月看著袁嘉志的背影,臉上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不知心里在盤算什么。 譚麗娜道:“你是嘉亨吧?謝謝你!” 袁嘉亨對她擺了擺手:“我不是想幫你,只是不想你們在這里吵到父親的靈魂。出了這扇門,你們愛怎么吵就怎么吵,一切都與我無關?!?/br> 譚麗娜本想拉攏一個袁家人,誰知反倒被嗆了一句,一時呆在那里,不知說什么才好。 “愛留就留下來吧,總之,明天可有好戲看了!” 袁嘉月丟下這句不明不白的話后,也離開序廳,回到會客廳中,繼續與袁嘉志商議明天的葬禮以及遺囑宣讀之事。 袁嘉亨吩咐董琳,給我們三人安排客房休息。說完話正準備離開,他的目光忽然在我臉上停留下來。他瞧了我半晌,忽然叫起來:“你……你是韓晉老師?” 3 我看著袁嘉亨的臉,苦思冥想半天,實在記不起在哪里見過。 袁嘉亨認出我后很是興奮,上前抓住我的手,喜道:“你真的是韓晉老師?沒想到我會在這里見到你!真是太意外了!” 我苦笑道:“袁先生你好,我……我們認識嗎?” 話甫出口,我就后悔了。畢竟他表現得如此熱情,我這樣說,等于當頭潑上一盆涼水。 誰知袁嘉亨完全不在意,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你不認識我,但我卻認識你?!?/br> 這時,陳爝開口道:“韓晉,看來這位袁先生是你的書迷,盡管這種概率只有億分之一?!?/br> 經陳爝這么提醒,我才回過神來。對??!不管怎么說,我也是個作家。雖然作品賣不出去,經常被出版商嫌棄,但也算半個公眾人物??! 袁嘉亨點頭道:“是的,我是個推理迷,也是韓晉老師的超級書迷!我收藏了你的每一本書,尤其喜歡你寫的《傀儡村事件》!那本書真是太刺激了!雖然你塑造的人物有點假,比如主角陳爝,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這種人物?文筆、深度也不太行,沒什么文學性。但是好在故事流暢,讀起來一點也不累,有種在看《故事會》的感覺呢!” 我安慰自己,袁嘉亨可能不善表達,也許他說的話并不是他真正的意思。 “對了,時間也不早了,你們有沒有吃過晚飯?” 被袁嘉亨這么一說,我頓時感覺饑火燒腸,肚子餓得咕咕直響。其時已經下午六點了,我們好幾個小時沒有進食了。 “小董,你等會兒把飯菜送去客房給他們?!痹魏嘞仁菍Χ照f話,再轉頭看我,“韓晉老師,我先離開片刻,去和家里人商量明日葬禮事宜,晚點我再來找你聊天。關于推理小說,我真的有太多想法要和你交流。請你千萬不要拒絕?!?/br> “當然不會?!蔽伊⒖虘邢聛?。 袁嘉亨向董琳交代完,就邁著輕快的步子回了會客廳。 我們在董琳的帶領下,來到了位于序廳西邊的客房區,這里有七八間房。我和陳爝住雙人間,譚麗娜則獨自住一間。關門之后,我發現客房大門與下面壓邊條的縫隙很大,目測有十幾厘米的寬度,可能是裝修工人偷工減料吧,我并沒有放在心上。 客房約莫三十平方米,房內有兩張單人床、一張單人沙發和一張方桌,和酒店的標間相差無幾。房間收拾得很干凈,能看出白色的床單是新換的。安置完行李,我整個人仰面倒在床上,不想再起身了。舟車勞頓一整天,此時我只想好好睡一覺。 陳爝打開客房的窗戶,發現房間安的都是水平推拉窗,窗外都被拇指粗的鐵條焊死了。這里畢竟是博物館,那些刑具雖然瘆人,卻也都是古董。 “我還是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來這里。按說這種大家族之間的財產糾紛,是你最厭煩的事了。這種渾水為什么要來蹚呢?”我躺在床上,雙臂枕在腦后,向陳爝發出靈魂的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