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結婚了?
像被弩箭扎在原地,萬姿盯牢眼前的男人。 丁競誠本來就瘦,跌跌撞撞下著樓梯,每步都力竭般即將跌倒,叫人望著都咋舌膽顫。 見過他失態,但沒見過他如此失態,她認定他是喝醉了,直到在拐角處,他認出她般抬起頭來—— 金絲眼鏡片上,盡是淋漓淚水。 他看不清路。 嘈雜喧鬧的人聲由遠及近,從醫院底層摧枯拉朽而來,明顯工作人員還是沒能擋住狗仔。記者背著攝像機狂奔上樓,咚咚咚的巨大聲響,踩得萬姿心頭一沉。 丁競誠痛哭流涕的臉,會是八卦小報最愛的大新聞。 它們會等待他潰敗,就像禿鷲等待臨死的小孩。 “傻愣著干什么!” 全世界最不該救的人就是前男友,但倏忽之間,萬姿顧不了許多。 動作比理智先行,她一把揪住丁競誠的衣領:“走,快走!”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如汩汩溪水流過掌心,迅疾多變又把握不住。 生拉硬拽一個大男人連上幾樓,堪堪比大批狗仔趕早幾秒,沖到VIP病房門口。視線簡直在顫抖,自從最后一次和梁景明zuoai,萬姿就沒這么累過。 “Donna,多謝你?!?/br> 等喘勻氣回過神來,她已置身病房會客廳,灌下一大杯凍檸水。 丁家助理鐘先生坐在對面,又遞來一杯:“剛才競誠突然跑出去,我們都沒反應過來,要不是你攔著……” “沒什么?!?/br> 萬姿禮貌點頭,似乎沒聽見門外關不住的咆哮—— “我沒事!”丁競誠正對護士發脾氣,“都同你講了我沒事!丟!” 粵語粗口擲地有聲,連帶空氣都是一震。 表情頓時有些尷尬,鐘先生掃了眼男人所在的方向,陪著笑,嗓音收得更小。 “競誠一直有看醫生的,情況是有好轉,但情緒病你也知道,還需要時間調理也不能受刺激。哎,誰知道今晚競玲出這個意外……” 頓了頓,他抬起眼:“關于這個,Donna你認識《即刻周刊》的記者吧?” 凍檸水喝到了底,但萬姿并不覺得酸?,F在,鼻息比味蕾更靈敏。 她嗅到了商機。 “你應該也知道,最近丁競玲拍拖,被他們周刊拍到了,里面有張不太雅觀的照片?!?/br> 果然,鐘先生又說:“丁家這邊,想請你幫個小忙——” “出去?!?/br> 話語未畢,門“嘭”地一下被大力甩開,帶著十二分的火氣。丁競誠抱肩站著,開口時卻是極冷的。 沒等萬姿起身,他手指一挑鐘先生,重復得更為不耐—— “你,出去?!?/br> 會客廳是圓形設計,四面透光,包裹得人無處逃脫,像一枚玻璃織就的蠶絲殼。 又像在提醒萬姿,什么是作繭自縛。 “謝謝?!?/br> 但她想不到,丁競誠甫一落座,說的就是這個。 幾乎懷疑自己聽錯,萬姿猛然抬頭。只見他也有點不自然的樣子,眸光還濕潤著,與她相碰便一觸即收。 “給我支煙?!?/br> 掙扎片刻,從包里摸出打火機和煙盒。她撇開目光,聞到他點燃一場沉默。 吸了幾口,丁競誠開始找煙灰缸??刹鑾缀统閷隙紱]有,嘴邊煙灰搖搖欲墜,他再度rou眼可見的煩躁起來,一把扯過桌上的水晶花瓶,把煙灰撣進郁金香里。 伴隨嬌嫩花瓣被燙得“滋啦”,他的眉頭終于舒展。 冷眼旁觀全程,萬姿強自憋住一聲笑。 剛才,她就不該對丁競誠施以憐憫。他的道謝不過假面,如果心情再差一點,恐怕會把煙灰直接抖在她手上。出事又能如何,反正對他來說,家族能給他兜底,錢能解決一切問題。 他就是這樣,一點都沒變。 “你不抽?”隔著煙霧,丁競誠抬眸。 “我準備戒?!?/br> “要戒了還隨身帶煙?”偏頭看她,他眼神咬住她的臉,“你是覺得我好騙嗎?” “……” 懶得跟他再爭,萬姿也拿了根煙點?;鸸饷鳒?,她自顧自地把尼古丁納入肺里,也不管他視線下移,驀然定格在她的無名指間。 那是梁景明送的對戒。 “你結婚了?不會還跟那個姓梁的?” 萬姿也懶得糾正:“……嗯,差不多吧?!?/br> “恭喜?!?/br> “謝謝?!?/br> 說罷萬姿才想起來,她跟梁景明還連著語音通話。也就是說,他大概率聽得見她此刻的每一個字。不過也無所謂了,她和丁競誠絕無可能再糾纏不清。 因為他們私下斷聯已久,因為他被曝換過好幾任女伴;更因為她自我認知太過清晰。在這個萬花齊聚的城市,她不具備讓一個富家公子念念不忘的品質和價值。 屬于言情小說女主角的劇本,向來跟她沒有關系。 “競玲怎么樣了?!?/br> 不想跟前度聊現任,萬姿岔開話題。 “五臟六腑摔了個遍,正在搶救。鼻子也歪了,估計之后要去趟韓國修復?!?/br> 煙霧卷入又吐出,像在醞釀一次寒冷時節?;覡a就是那捧冬雪,淅淅瀝瀝抖在花苞中,如同丁競誠的笑容,薄而脆弱。 “當然,前提是她先活下來?!?/br> 萬姿無言。 法國人說,彼此沉默時有天使飛過??伤龖岩?,此刻任何神靈都會扇不動翅膀,直墮入壓抑。 “我爸想做賭場生意,要競玲跟馮樂兒的侄子拍拖。她不愿意,畢竟最近剛交了個男朋友?!?/br> 無端端囈語似地喃喃,丁競誠不知說給誰聽。笑容更濃,真如身處夢境般空洞。 “是她港大同學,二代移民,巴基斯坦裔,我爸都氣瘋了?!?/br> “他逼競玲跟這個咖喱佬分手,不然就滾出丁家。反正我爸老婆那么多,也不缺這一個小孩,還是個沒出息只會花錢的女兒?!?/br> “……” 被各種歧視意味堵得窒息,萬姿深吸一口氣,還是沒忍?。骸岸泼褚呀浭窍愀郾镜厝肆?,不算‘咖喱佬’吧——” “怎么不算?!倍「傉\倒是出奇平靜,“人家爸媽真的就在重慶大廈擺攤賣咖喱?!?/br> 喉間一陣發澀,像生生吞了只蒼蠅。 萬姿悶頭抽煙,盯著權當她煙灰缸的一張廢紙。是這家養和醫院的宣傳單,縱橫細線勾出價目,普通病房一日盛惠1800港幣。 而她如今所在的,丁家包下的VIP病房,連會客廳都有,連會客廳都可以抽煙。 要付一晚房價,得賣多少份咖喱。 “就因為這些事情,競玲這段時間心情不好,我爸讓我勸勸她?!币琅f勾著唇,丁競誠愈發自嘲,“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和她明明都不是一個媽生的?!?/br> “今晚我打電話給她說,先跟那個咖喱佬斷一陣,和馮樂兒侄子試試。以后大不了家里一個,外面一個。反正對我們來講,婚姻也就這么一回事?!?/br> “結果她問我,如果真這樣做,活著有什么意義,我們又跟爸爸有什么區別呢?!?/br> “我說還是有區別的?!?/br> 聲線越來越抖,他也幾乎夾不住煙:“爸爸比我們他媽有本事太多了?!?/br> 顫動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脖頸青筋有血液在膨脹蔓延。低頭捂住臉,丁競誠把一下下氣音壓在掌心,零碎得只剩情緒。 他像在笑,也像在哭。 “我以前第一次見她,也是這樣……” “那時候她六七歲吧,被我爸帶著去樓盤工地玩,我大學畢業在那里實習……她拿著一張紙問我說,哥哥,能不能教我做個作業,老師說要畫一棵family tree。但我mama不讓我做,我只能偷偷的?!?/br> “我說,教你可以,但你知道為什么你媽不讓你做嗎?” “因為你媽不過是我爸的一夜情對象,僥幸用小伎倆有了你而已。這么多年,連個男的都生不出來,偏房就是偏房,根本不配畫在這棵樹上?!?/br> “真的,萬姿我跟你講,你真應該看看當時丁競玲的表情……她太小又太蠢了,連一夜情是什么都不懂,還在沖我傻笑,叫我哥哥……” 被點了名,但萬姿完全不想聽。 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丁競誠含著眼淚仍要大笑,嗚咽著仍要勉強開口;就像她不明白他為何要說這些,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 他甚至可以不來醫院的,就像他和丁競玲共同的父親。 “沒想到,你還挺在乎你meimei?!?/br> 氣息吐進吐出,渾濁得沒有盡頭,彌漫得心肺有種墜鐵般的重。萬姿索性掐掉煙,推了包紙巾過去。 跟丁競誠在一起時,她幾乎沒聽過他提起家里事情。她總習慣性認為豪門子女關系盤根錯節,卻忽視了,藤蔓般交織的始終是人性。 個中幽微愛恨,或切齒,或銘心,有誰能說得清。 “我不在乎她,一點都不?!?/br> “行吧,你說是什么就是什么吧?!?/br> 看著面前這個乖戾男人,看著他的話語和表情相互頂撞、相互背叛,萬姿如同飯后無事打開社交媒體,刷到一個遙遠國度的天災視頻。 震動是真的,漠然也是真的。 但最多的,還是無能為力。 “真的,我不可能在乎她,我怎么會在乎她……” “不用說服我?!北凰姆磸蛿嚨眯臒?,睡眠不足與滿室煙味進一步催生頭痛,萬姿隨口道,“你自己心里過得去就行?!?/br> “你什么意思?” 誰知哪條神經被刺痛到般,丁競誠猝然抬頭。 赤紅雙目亮得嚇人,隔著鏡片緊鎖著她,更襯得一張俊臉近乎可懼,步步緊逼—— “我哪里過不去?你以為你看透了什么?你以為我對丁競玲有什么扭曲的感覺?” “你是不是以為我有病,就會喜歡上我同父異母的meimei?” 困意霎那間飛出天外,萬姿睜大眼睛,嘴巴微張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震驚于他的癲狂思維,她更震驚自己的無動于衷。細細想來,她竟然還真想不出理由,排除這種畸戀存在的可能性—— 他爸爸都娶了四個老婆,他暗戀meimei又怎么樣呢。 丁家的人,不都爛到了骨子里。 “我明白了?!?/br> “原來在你眼中,我就這么不堪,一點正常人的感情都不配有?!?/br> 一字一頓分明,可丁競誠的唇如含混般戰栗。 噙著眼淚,他似乎試圖揉出一點笑,可惜沒有成功。 “所有人覺得我瘋也就算了,連你都……” 粗重呼吸艱難地起伏著,又落了回去,他最后是輕聲的。 “滾吧你?!?/br> 置若罔聞般,萬姿怔怔地凝視著他,今晚第一次如此認真。海嘯般襲來的沉默里,所有虛與委蛇在漸次崩壞,她像被誰撕去虛偽的皮。 刁難梁景明的是這個人。用大額支票侮辱過服務生的是這個人。八年前把鵝肝吐在她掌心的是這個人。 他沒什么好可憐的,他的富貴足以潑天。 可這般有錢的人,在心如死灰的漫漫長夜,卻找不到一個像樣的朋友,陪他抽一根煙。 “你聾了嗎?” 宛如耳光拍來,炸出一記爆裂聲響。 萬姿下意識一閃,桌上那只水晶花瓶堪堪擦過身側,甩在墻上撞得粉碎,伴隨丁競誠的目眥欲裂和聲嘶力竭—— “我叫你滾??!” 推門而出,是另外一個世界。 隔絕方才的錯亂瘋癲,裝飾純白門窗的走廊一塵不染,消毒水味道若有若無,一切靜謐得近乎詭異,仿佛是天堂預演。 唯有高跟鞋用力踩在瓷磚上的足音,扯破死一樣的沉寂。 但腔內一聲聲卜卜心跳,混合零散急促的氣息,比她的步伐更亂,更烈。 “Donna……” 不理迎上來的鐘先生,萬姿徑直進了廁所。妝面猶存,她甚至沒法用涼水激臉,只能雙手支著洗手臺,定定鎖住鏡中自己。 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 即便顛簸跌宕的心潮,如何拉長也無法平復。 容顏未改,她仿佛重回八年之前。有那么一刻,她恍然還是被丁競誠當眾戲弄的小女孩。 不曾改變的,還有他永為居高臨下的上位者。 需要她時,用權勢做引誘;不需要她時,她連狗都不是。 思慮如麻,漂浮模糊,直至被極細碎的泣音打斷。萬姿抬眼,望見最遠處的隔間下,露出一點衣料,是辨識度極高的琥珀色皮草。 也是丁競玲的mama,平素養尊處優的貴婦,此刻正如被剝去軀殼的軟體動物,坐在廁所地板上痛哭流涕。 不是主治醫生,不是家族話事人,她簽不了任何一張賬單,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所以也無人安慰,無人理睬。 伴著孱弱哭腔,萬姿靜靜收回目光。不知不覺,情緒已漸漸重回平穩。 悲傷溶成水滴,再匯聚成黯色海洋。在灰敗的背景里,只有那一角大衣矜貴如常。 只有皮草是璀璨的,只有金錢是不朽的。 補全殘妝,再涂口紅。萬姿再次直視鏡中人,面無表情,目如點漆,她到底比八年前的自己鋒利。 小時候,她開出租車的父親說過,整個城市最好拉客的地方,莫過于民政局和殯儀館。 因為面對大喜大悲,人不太會計較小錢。 “Donna,幫忙的事——” 萬姿甫一出廁所,果然鐘先生還在等著。他剛賠笑開口,就被她快速截住—— “怎么?你是說,丁競玲跪下來給她男朋友koujiao,被《即刻周刊》拍到照片,現在需要我幫忙撤掉嗎?” “你們丁家怎么好意思?” 鐘先生年過半百,平時一副紳士派頭,顯然被她的直白擊中得一愣。 抓住機會,萬姿步步緊逼:“你剛才就站在門外,你沒聽見丁競誠怎么罵我嗎?” “Donna,競誠脾氣你也是知道的……”回過神來,鐘先生神情無奈,“幫幫忙……” “憑什么要我幫我就幫,要我滾我就滾?”萬姿冷笑,音調拔高,“撤照片可以,那個記者我熟,一句話的事情,我一分錢不要,你讓丁競誠滾過來給我道歉?!?/br> “Donna,不要生氣,不要生氣?!?/br> 把她拉到僻靜角落,鐘先生低聲:“給你藍璽的5%,搞定這件事,好不好?” 她負責丁家的藍璽樓盤推廣項目,總預算叁百萬。換言之,只要花錢買通阿Ken撤一張照片,她幾乎可以凈賺十幾萬。 “我還真不要錢,我就要丁競誠道歉?!比欢f姿聽而不聞,甚至掃了眼表,“我跟你講,媒體流程我知道,還有兩小時刊物進廠,印出來再想改,神仙都救不了你們丁家?!?/br> “明天太陽一亮,全香港的711都會放滿丁競玲照片,《即刻周刊》你知道的,一定會大字加粗寫她最中意吃咖喱味洋腸?!?/br> “到時候,你們就自己玩去吧?!?/br> “8%,記者辛苦費另算?!倍⒗嗡?,鐘先生最后說。 二十四萬,一本萬利。 數字是灌入血脈的一劑腎上腺素,在萬姿體內里瘋狂流竄。心臟被刺激得猛跳起來,但她依舊板著臉:“讓丁競誠道歉一句,有這么難?他一聲‘對不起’比二十四萬還值錢,鐘生,你覺得我的尊嚴有多不值錢?” “鐘生,你女兒跟我一樣大,做人父母,她在公司受這種氣,你能忍?你不會心疼?” 詰問如硝煙回蕩,只存無言的對視。是衡量,也是角力。 毫不畏懼地瞪回去,萬姿看見鐘先生眸中映出兩個小小的自己。 橫沖直撞,年輕氣盛。 “我最多給到10%,沒辦法了?!?/br> 最后的最后,是他先撇開目光。 眼見萬姿還要開口,鐘先生長嘆一口氣,困倦般摘下眼鏡:“都是給丁家做事的,互相體諒一下吧?!?/br> “Donna,萬小姐啊,我也跟你爸爸差不多大?!彼麘K然一笑,“我五十四了,因為這個事也一晚上沒睡,我熬不動了。競玲搶救過來,我差不多就該進去了,你知道嗎?!?/br> “就算你幫我這個忙,可憐可憐我這個老人家吧,好不好?” 一瞬間,萬姿凍住張揚的火氣。 原來五十幾歲的爸爸mama,竟然已經算老人家了;原來她已經學會駕輕就熟地,開加碼把人逼入絕境。 她本來還想試試12%的,到底還是心太軟,太年輕。 “好?!?/br> 停頓片刻,她握了握鐘先生的手,權當確認這場交易。 可轉身離開前,她還是硬下心,逼自己直視他的眼睛。 “合同先簽返過來,不然我不開工?!?/br> 回家的路再長,終于有了歸期。 返程的的士,是萬姿自己攔的。一來是忙著跟阿Ken疏通關系撤照片,二來她以為梁景明早就睡著了。 然而誰知剛到家,手頭事處理告一段落,噼里啪啦打字聲一停,他就發來消息。 “你忙完了?” “你還沒休息嗎?”語音通話一直沒斷,萬姿連忙接起,“都這么晚了……” 他的聲線倒是清透的:“沒,等你?!?/br> “真的?”仿佛被熨著神經末梢,明明勞累到了極點,她依舊忍不住笑。 趁著時間空隙卸妝刷牙,她含混著卻又明亮:“我跟你講,我今天機緣巧合做了一單生意,能賺叁十——” “嗯,我聽到了?!?/br> 可幾乎是第一次,梁景明輕聲打斷她。 溫柔平靜如初,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僵。 “你怎么了?!彼櫰鹈?,按停電動牙刷。 現代科技發達先進,遠隔千里也能復制深淺呼吸。她安靜地等著,等他組織語言。 “萬姿,我不想你被人那樣罵?!?/br> “他是不是還要拿東西砸你?” 彼此心知肚明那個“他”是誰,梁景明從未用一個字,流露如此重的情緒。 “我都……”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千言萬語,欲言又止。 他的嗓音里有濃重的疲憊,可與熬夜無關,而是深入骨髓的累。 “真的,我不想你這么辛苦?!?/br> “可是梁景明,沒辦法的?!?/br> “我借你去新加坡交換的十萬塊,就是這么賺出來的?!?/br> 本以為委屈會翻覆而來,可萬姿卻出乎自己意料,異常平靜。只是客觀地陳述事實,她字字分明。 “我每一分錢,都是這么賺出來的?!?/br> “……我也能賺錢的,叁年后我畢業,就可以——” “就可以讓我不辛苦不上班?一輩子養我嗎?” 淡笑著,萬姿搖頭。 如果十年前有男人對她這么說,她怕會深表感動,可現在看來,這提議透著理想主義的可愛與荒謬。 “我知道這么說,顯得我很犯賤……但就像你喜歡建筑一樣,我喜歡我的工作?!?/br> “世界上有巨鱷,也總有跟在巨鱷背后吃碎rou喝rou湯的小貓小狗。做公關就是這樣,整天給大品牌干臟活累活,給有錢人擦屁股。這個社會的食物鏈,就需要我們這一環。而且話說回來,世界上哪有容易的工作?” 慢慢敘述,她試圖令梁景明理解,也在整理自己的思緒。 “當然,我今晚可以不去養和醫院,可以不見那個記者阿Ken,也可以不救丁競誠,如果這些成真,我就不會被他罵‘滾’了?!?/br> “但同樣的,我也不會賺到這叁十萬,更不會體驗那種與人交流交鋒的刺激;那種逼著你成長變得更好的陣痛;那種第二天你看到一篇八卦新聞,別人不過是看過即丟,但你知道你跟它有關聯,撤掉哪怕是一張照片的微不足道的成就感……” “會讓你覺得,自己好歹有那么一點用?!?/br> 胸臆間仿佛有巖漿緩流,又暖又燙。萬姿情不自禁勾唇,同時莫名其妙地,甚至還有種落淚的沖動。 “這些事情我必須獨自經歷,而且我樂在其中?!?/br> “所以謝謝你的好意,但職業相關的東西……你保護不了我,我也不需要你的保護?!?/br> 手機上方橫杠綠光閃爍,語音是通的,可梁景明保持著沉默。 自知這話再柔也裹挾生硬,萬姿卻有點無話可說。 她對他的好意敬謝不敏,根本原因還是她太過清醒。 就像她不相信富家公子會對她念念不忘,她也不相信當工作深陷泥沼、遭遇刁難侮辱時,會有另一半如神仙般從天而降,會用他強韌的能力網絡將她兜在懷里,遮風擋雨。 言情小說女主角的劇本,從來不屬于她。 一次都沒有。 她擁有的,不過是薄紙一頁??逃兴淖宰鹦?,被人棄如敝屣踩在腳下,也要等人走后撿起,顫抖著獨自展平。 然后在反復的心理暗示中,逐漸變得強大變得脫敏—— 即便上頭全是傷痕褶皺,可我還是一張白紙。 但這些想法,太真實太喪,她沒法跟梁景明講。 她更沒法跟他說,這浮華都市好冷,他們不過是一對相互抱團取暖、親密無間的小動物。 可人生最忠實的伴侶,永遠是獨自奮斗和獨自孤獨。 “好,我知道了?!?/br> 最終,梁景明開口,沉穩而悶聲。 “既然是你喜歡的,就去做吧。不過要小心點,有需要跟我說?!?/br> “好的?!?/br> 答應完后,便如石落水般沉入寂靜,萬姿知道他有點黯然。 將心比心,如果有人叫梁景明“滾”,想動手傷害他,她一樣會生氣,恨不得手刃那個人。 但更不解的,是梁景明竟會拒絕她的好意。 “你困不困?”想著或許緩一夜能更新情緒,她溫言道,“要不要先去睡覺?” “我其實還有件事?!?/br> 然而頓了頓,他輕而認真。 “萬姿,你會抽煙?” 這下真是凝住,簡直像被揪住尾巴的貓,她整個人愣在原地。 思維轉得快如閃電,反復回憶,反復確認,她才不得不接受現實—— 她就沒跟他討論過這個,梁景明還真不知道她抽煙。 “……嗯,但我沒成癮,一年差不多一包?!?/br> 莫名地有些慌亂,有些不好的預感,萬姿急道:“你介意我抽煙嗎?!?/br> “不會?!背聊?,他幾乎是老實的,“我只是有點驚訝,你從沒跟我說過?!?/br> “但他知道?!?/br> 梁景明顯然清清楚楚聽見了,丁競誠嫻熟地向她討煙。 有那么一瞬,萬姿慶幸自己是在語音而非視頻。否則,梁景明定會看到她無法掩蓋異樣的表情,一定會起疑心—— “是他教你抽煙的嗎?!?/br> 然而,梁景明還是察覺出來了。 體內似乎劈過驚電,炸得腦海一片空白。萬姿很想說不是的,但她不想騙他,只能保持緘默。 一個男人教一個女人抽煙,能在什么場合。 床笫之間,為數不多的歡愉過后。她也曾赤裸地靠在丁競誠懷里,在他的蠱惑和引誘下,接過他唇間之物,笨拙又迷離地朝他噴一口煙氣。然后他們大笑,打鬧,親吻,最后相擁而眠。 仿佛就如她現在,跟梁景明共同編織的一切。 可是她知道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不是你想象的……” 自知無需對過去感到抱歉,但她不能阻止深重的內疚層層襲來,如落網一樣將她糾纏窒息。 她比誰都明白,陳年醋殺傷力十足。當時她不過發現他那段兒戲般的puppy love,她是那么心如刀絞。 何況,是現在的梁景明。 才知道她抽煙,才知道她抽煙是前男友教的,才知道她抽煙是前男友在床上教的。 他該有多難受。 “我有點困了?!甭曇舻统烈琅f,可他的尾音在抖,“先睡了?!?/br> 他又變回低落時慣常的模樣,如同一個漂亮冷靜的機器人,抽離情緒,無可挑剔。 口吻很平,仿若一陣灰暗霧氣。 “晚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