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煮鶴(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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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遠去羌戚已經過去許久,春去秋來也過了數載。 江吟覺得自己倒真是老了,處理江家實務時倒有些力不從心,羅霜伴在他左右,模樣卻依舊年輕,江吟時常目光沉沉的望著他,仿佛在追憶什么,每當這時,羅霜都會偏頭望著他。 雙鬢已然斑白,目光卻依舊清亮,江吟沖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些什么。 他仿佛也成了神仙,時光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反倒讓江吟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嘴上雖不服老,可江吟心里卻清明,自己的時日已經無多。 窗外的落雪厚重,江瑤這幾日一直賴在他這里不肯離去,在院子中和江一弘堆了好些雪人,江吟披上外袍向外望去,看到造型各異的雪人倒是忍不住笑出聲來,長廊上的鳥籠晃動,里面的鸚鵡又在吵著什么,江吟大步走出屋子,靴子踩在新雪上,每走一步都格外認真,生怕摔倒,現在還早,珞竹她們還沒有清掃庭院。 “三舅舅!” 江一弘拿著風箏匆匆趕來,他的身量已經很高,江吟不得不抬頭看著他,幾年過去他已經是個翩翩公子,一言一行倒有些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江吟想到這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聲問,“你娘呢?” “娘和二舅舅去街上買糖果去了,今年過年,娘說要好好慶祝一番?!?/br> 江一弘拜別江吟,帶著手里的風箏向竹園跑去,江吟搖了搖頭,大步向外走去,卻碰見了柳亦安,他稍稍有些詫異,疑惑的問,“今兒個來找我做什么?” 柳亦安轉頭看他,將手里的東子遞給了江吟,江吟掂量了一會錦囊,打開一看才發現里面都是些糖果。 “無錯昨天給我寄了封信,他說他行到潁州,和一位姑娘成了親?!?/br> 江吟聽了這話一愣,轉而又笑了起來,“我的乖乖,他倒是好,也終于有個人能照顧他了?!?/br> “說起來,也就你身邊還沒個溫柔的小娘子,您這喜糖我們又什么時候才能吃上呢?”柳亦安將袋中的糖取出,江吟見了皺了皺眉,拍了他一巴掌,“我身邊有羅霜就夠了?!?/br> “是是是,您對他情根深種?!绷喟埠笸艘徊?,又對江吟道,“如今都成老頭子了,還要賴著人家不肯撒手?!?/br> 江吟搖頭不語,看著袋中的糖果突然想起了一件舊事。 當年他們從羌戚回來后,便被小皇帝 請進了宮,大步進了宮殿,江吟忽然覺得有一絲不安。 群臣跪在兩側,只小皇帝一人站在高臺之上,身著華貴的黑袍,腰佩玉環,頭戴冕旒,珠簾擋住了他的面容,讓人難以猜測他的表情。 “柳卿,江公子,你們來的倒是有些晚了?!?/br> 行過一禮,柳亦安帶著江吟入座,小皇帝吩咐宴席開始,絲竹聲悅耳,伴著舞女們靈巧的舞姿,柳亦安給他倒了一杯酒,江吟卻興致缺缺,眼觀鼻,鼻觀心,正襟危坐。 柳亦安見他這動作倒是挑起眉,帶著幾分討好意味對他道,“我的三爺,您好歹也喝點酒?!?/br> “我沒什么心情?!苯髌沉肆喟惨谎?,冷聲道,柳亦安聞言搖搖頭,輕嘆一聲。 “你這人越來越沒趣了,現在古板的像個小老頭?!?/br> 樂曲聲停,舞女們紛紛推下,柳亦安正想再說些什么,卻聽到小皇帝清亮的聲音傳來。 “江公子,我聽說你不久前剛從羌戚趕回來?!?/br> 江吟聞言起身,來到大殿中間行了一禮,規規矩矩回應道,“沒錯,我此去羌戚,為的是尋我大哥?!?/br> “原來是這樣,在這途中,你就沒見著什么人?”小皇帝拍拍手,便有一位侍郎低著頭,將一個木盒送到江吟面前,江吟接過木盒,在那里面看到了一只藍色的蝴蝶。 他想問什么江吟全然明了,柳亦安的心卻提到嗓子眼,他悄悄給江吟使著眼色,可這一切都被小皇帝收歸眼底,他輕笑一聲,起身推開了身邊為他布菜的侍女。 “江公子是聰明人,不會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說起來你們江家對赤燕倒是忠心,若你肯入仕途,我必定重用?!?/br> “您言重了,赤燕是我們家,當然不會讓外人來染指?!苯骺粗{靈蝶眉頭緊鎖,小皇帝卻不緊不慢的將手背于身后,輕聲讓群臣繼續享用美食。 眾人低頭言語,不敢不從,江吟站在大殿中間,又聽小皇帝道,“我的jiejie,是個心胸狹窄的瘋子,你也許聽過她的故事,我雖然恨她,但血濃于水,好心讓她禁足于府,沒成想她卻不領情,逃出去和外人來編排自己的親弟弟?!?/br> 他的話語平淡,仿佛在講著什么不相關的小事,正當江吟思索該如何回應他的話,他卻忽然轉了語氣,惡狠狠的繼續說著。 “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你知道我一向明理,我就是討厭有外人來插手我的家事,玉家,便算一個,你也知道他的下場?!彼~步走下皇位,語氣柔和了下來,“柳卿倒是懂事,既然他懂事,我便厚愛柳家,瞧瞧他的兒子,現在也算個體面的君子?!?/br> 江吟抬眼看向柳亦安,又收回目光沒有言語,小皇帝扶劍站定,又道,“我見你是個聰明人,不妨告訴你一些舊事,我母親你也見過,知道她為什么戰死在西北嗎?因為我那個好jiejie串通公孫一家和羌戚細作,將軍情故意遲報,才讓迎戰的軍隊的沒有后援?!?/br> 講到這他似乎有些悲傷,握著劍柄似乎在和誰斗氣。 “她迫使父親下令燒了楊家,可笑的是我的母親在死之前根本不知道這個消息?!?/br> 寶劍出鞘,小皇帝狠狠將它丟了出去,寶劍深深刺入大殿深紅的漆木之上,一位侍女抬起頭,將那寶劍拔了下來。 柳亦安吃驚的看著那人,小皇帝卻面色不改,似乎早就預料到這場景,他緩步走下高臺,帶著笑容,沒半點錯愕。 “我的好jiejie,你一定很高興,因為那時我難過的要死,差點就要隨我母親離去?!?/br> 卸去偽裝的白曌冷眼看著他,手中的寶劍緊握,臉上沒半點見到親弟弟的喜悅。 她大步走向小皇帝,開口道,“但是你沒有,你最在乎的只有自己,小怪物,你假借我毒害于你,把我拉下皇位,才上位第一天你便迫不及待的清理我的勢力?!?/br> “我只留下有用的,玉家不聽話,就折斷他的胳膊,江家不安分,就稍稍給點教訓,我這個人向來如此?!毙』实坂托σ宦?,停了腳步又道,“那個野小子死了對吧,我可真好奇,你孤身一人闖入我這里,是想做什么?” “他是我哥哥,你不要太過分,小怪物?!卑讜椎芍?,他卻越來越他,裝作無辜道,“什么哥哥啊,我從沒聽說過,不過是個棄子,沒有價值的垃圾而已?!?/br> “白羽!” “白曌!” 兩人僵持著,誰也不讓步,江吟困在他們二人之間,不知如何是好,正想退回原位,卻又聽小皇帝開口。 “你是個賭徒,這次玩了一個大的?!彼χ_口,又提高音量對江吟道,“江公子!勞煩你聽我一言?!?/br> 江吟身子一僵,柳亦安也屏氣凝神,關注著小皇帝的動向,白曌咬牙切齒的看著小皇帝,她越是這樣小皇帝倒越是開心,看她無可奈何的樣子簡直是享受。 “司天臺的人這幾日告訴我,啟明星亮,位于赤燕之東,主皇星,藍靈蝶飼主,正好應了這天相?!?/br> 江吟聞言眼皮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他又聽小皇帝道,“你們江家,到了效忠的時候,藍靈蝶的新主人,便是你那侄兒?!?/br> 宛若晴天霹靂,江吟和柳亦安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小皇帝卻不在意他們的反應,反而沖白曌嘲諷道,“你想靠江家翻身對吧,真可惜,你這盤棋注定賭輸?!?/br> “這一定是搞錯了,我從沒見過弘兒身邊有藍靈蝶?!苯饕б麓?,毫不猶豫的說出這話,小皇帝卻擺擺手,反駁道,“不會出錯,藍靈蝶飼主,等到冬天過去,它們便會破繭而出?!?/br> 當真是瘋了! 難不成他們一家都要為他們這群瘋子陪葬嗎? 江吟臉上的動搖被白曌看到,她挑眉輕聲道,“把他交給我吧,我知道怎么讓他活過二十八歲?!?/br> “她若是知道辦法,那個野小子為什么沒活過二十八歲呢?江卿,你是我赤燕子民,當為我助力,你父親母親都是忠臣,難不成你要幫著篡權者?” 在這大殿中沒人再敢言語,江吟皺眉猶豫之時,忽見一個小侍郎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 他臉上帶著血,一進殿就摔了一跤,但他立馬爬起,慌亂道,“不好了,羌戚攻城了!” 白曌握緊寶劍嘲諷的看著小皇帝,小皇帝卻冷靜的看著他,溫言道,“有備而來啊,你可真是難纏啊,jiejie?!?/br> “我向來不做無用功,即使沒有藍靈蝶,我也已經能扳倒你,長歡的眼線,我不比你少?!?/br> “是啊,你總是想置我于死地,可你是我的jiejie,我不能恨你?!毙』实坜D身拍了拍手,從宮門外便有一群戴著玄色面具的侍衛涌進大殿,白曌臉上有一絲不甘,但她很快變了策略,揮劍要去斬小皇帝的頭顱。 小皇帝低頭不語,她的劍被侍衛擋下,伴著清脆的撞擊聲,寶劍脫手。 小皇帝轉身看著她,壓低聲音道,“我也玩夠了,是時候清理雜碎了?!?/br> “你沒能力,白羽!你只是靠著你母親的暗驥掌權,若有一天失了這東西,你定會被拉下高臺!” 白曌攥緊拳頭,眼里的恨意翻騰,小皇帝卻平靜的看著他,輕聲道,“這是我的江山,生也是我,死也是我,你不過一個失敗者,又有什么資格同我評頭論足呢?” 這兩人的爭端惹得赤燕,江吟皺眉看著他們二人,心里只有厭惡。 他們二人只為了自己,都是惡人,惡人互相撕咬,反倒要旁人賠上性命! 迫切的想離開這里,他們卻不放他離開,白曌偏頭咬緊下唇,孤注一擲道,“江公子,你必須幫我!” “我誰也不想幫!”江吟高聲喊出了這句話,引得柳亦安倒吸了一口冷氣,小皇帝轉頭看他,眼里帶著幾分審視。 白曌卻不在意,繼續道,“你身邊那位公子,你很在意對吧,他可是我哥哥的舊友,你沒理由不幫我?!?/br> 提到羅霜的名字,江吟一愣,卻又聽她道,“你難道不好奇嗎?他之前落入宣河,為何如今好端端的活著,我告訴你,他早就死了!他現在變成了羅剎,可是個索命的惡鬼!” “不可能!” 江吟下意識的摸向腰間,卻怎么也拿不到佩劍,他這才想起佩劍已經交出,轉而懊惱起來,這一反應被眾人收歸眼底,他的弱點已經明了。 “你想和他在一起對吧,把你的侄兒交給我,我能幫你?!?/br> “江卿,我要提醒你,她是個滿嘴謊言的女人,你相信她,才是斷送自己?!毙』实鬯坪跸氲搅耸裁?,轉而輕松起來,他看了看柳亦安,又看向了江吟,“你若幫她,便亡你江家,如何?” “弘兒不是籌碼,我不能決定他的去向?!苯骼渎曊f著,行了一禮,“我不是朝臣,只是個生意人,今日得圣上厚愛,誠惶誠恐,天色不晚,我就此告退!” “你不幫我,也不幫她,我要提醒你,你選了一條最壞的道路?!?/br> “我不想再參與這爭端,江家,已經失去太多?!苯魈а劭粗实?,格外鄭重道,“我大哥為雪城而亡,我母親死于朝廷爭斗,二哥死守穎州,父親早已殉國,孰是孰非,我江家都對得起赤燕,現在,我們該離開了?!?/br> “別傻了,你們逃不掉?!卑讜纵p笑一聲,指著皇帝歇斯底里道,“他得不到的,就會毀掉!” “圣上!”江吟提高音量,對皇帝道,“請成全我江家?!?/br> “江家已經沒什么價值,只一個藍靈蝶能做籌碼?!毙』实厶裘伎粗?,淡淡道,“你不成全我,我為何要幫你?” “為了你的子民,為了天下蒼生?!苯髡f著連自己都不信的話,引得小皇帝一陣大笑,他來到江吟身邊,細細打量了他一會才開口道,“江公子是個爽快人,你若能答應我藍靈蝶不會為他人所用,我就成全你?!?/br> “當然?!苯饕а赖?。 此事過去良久,卻總是讓江吟難以忘懷,柳亦安見他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江吟微微回神,他才嗔怪道,“做什么???” “你這人越來越沒趣了,整日就待在書房也不出來走走,我聽瑤兒說,上回你大病初愈就忙著批改賬本,半夜都咳出血了?!?/br> 江吟聽著柳亦安的數落搖了搖頭,撇撇嘴不滿道,“聽她瞎掰,我身子骨硬朗著呢?!?/br> “你再不服老也不行啊?!绷喟残α诵?,又道,“今兒個晚上隨我喝酒去吧,趕明兒咱們再去渡口接無錯,如何?” 江吟眨眨眼,應了一聲,兩人聊了一會才拜別,江吟大步回到竹園,忽然見一只蝴蝶風箏高高飛起,江一弘瞧見他忙沖他招手,江吟看著天空上搖曳的蝴蝶,忽然覺得恍如隔世。 江一弘快步來到他身邊,江吟看著他,不由得開口道,“弘兒,你長大想做什么?” 江一弘眨眨眼,隨后笑了起來,稚嫩的臉上沒半點陰霾,他輕聲道,“弘兒還小呢,從沒想過這問題?!?/br> 江吟聞言笑了笑,他此刻倒覺得弘兒太像自己真的不好,這樣的天真是會被利用的,正如林先生所言,一身傲骨若無能力,只會被砍得連渣都不剩。 拍了拍他的肩膀,江吟沉聲道,“過幾日,我想遠行一趟?!?/br> “遠行?去哪里???三舅舅?!苯缓胍苫蟮目粗约揖司?,卻見他的目光落到遠處,似乎在出神想著什么,輕聲又叫了他一聲,他才回神,垂眸道,“去赤燕北邊?!?/br> “可赤燕北邊是海啊?!泵鎸缓氲囊蓡?,江吟卻喃喃自語道,“蝴蝶會飛過滄海的?!?/br> “三舅舅,你到底在說什么啊,弘兒聽不懂?!?/br> “聽不懂就聽不懂,風箏可要收好,別再讓它飄的太遠?!?/br> 江吟緩步向前走去,沖站在院中的林先生行了一禮,他仍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模樣,江吟看著林先生,心里卻滿是另一人。 江吟抬眼看著林先生,輕聲道,“我其實一直想問,林先生,您到底是不是神仙?” 林先生聞言一愣,江吟見了,又開口道,“您明明什么都知道,卻樂得見我們這些凡人被玩的團團轉?!?/br> “天道,不可言?!绷窒壬鬼粗?,輕聲道,“你的約定已經履行,可然后呢,你要帶著江家如何走下一步呢?” “不走了?!苯骺粗窒壬?,撩袍跪下,“林先生,我已經不想走了?!?/br> 林先生有些詫異,但瞧見江吟決絕的目光,心下也明了。 “弘兒,應該有大作為,所有人都在盼著他死,這死局需要他自己來破?!?/br> “你真的忍心?他還是個孩子?!?/br> 江吟搖了搖頭,疲憊道,“他該上路了,而我也該停下了?!?/br> 林先生輕嘆一聲,似乎還想說些什么,江吟卻轉身拜別,不再停留。 前塵路斷,這故事也該總結。 江吟來到渡口,坐上了遠行的船舶,漁夫問他要去哪里,他沉沉的望著遠方,忽然聽到有人在喊著他的名字,回頭望去,見到那個熟悉的人。 一時間天地翻轉,他覺得自己仿佛又年輕了幾歲。 他看著那人,輕聲喊出了他的名字。 ——離鶴·完—— 萬分感謝看到這里,你的喜歡就是我更文的動力,有緣再見,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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