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裴苒手托銀元,呆站著茫然凌亂,理不清的焦慮。 為什么這個人不把錢留給自己女兒買花戴?為什么裴靖清要把指揮所頂到前沿? 都是抱著必死之心的樣子,東臨要失守? 李充直意識自己未擇言,急得撓頭,暗罵自己,“你個孬樣,胡說什么!” 轉臉又安慰裴苒,“苒苒小姐不用擔心,警衛連會保護好師長的!我打不了槍,可以扔手榴彈,我殺敵有癮,只有上戰場才過癮?!?/br> 裴苒視線從李充直手臂滲出血的紗布看到那張憨笑黝黑的臉,不敢正視地躲開。 前線傷亡有多慘,醫療物資多奇缺,裴靖清心里有數,要坐鎮前沿,雙方?;鸬拈g隙,也要兼顧后方。 槍林彈雨中能奮不顧身的裴靖清和杜欽等軍官,被包扎所內不打麻藥取子彈、縫合傷口疼出的慘嚎,驚得止步于門前,醫生手中的手術刀和縫合針所到之處,皆是感同身受、想撤身而走的疼。 “我們的藥都快用完了,現在只能煎敷草藥,幸好師長送來的書上對草藥分布記載詳細,一找一個準,但是草藥對化膿發炎,起不了作用?!彼L的言外之意,如果出現并發癥,很多人只能等死。 裴靖清默然垂下眼簾,長官部的最新電令是,由于剩下主力無法按期抵達指定作戰位置,128師堅守東臨的時間,由原定3天延長至5天。 一定是128師孤軍奮戰的處境還不夠艱難——空投的飛機被寇軍擊中,物資焚毀墜落。 “師長,苒苒小姐?!倍艢J先發現在最里面給傷兵喂水的裴苒。 裴靖清循聲一望,裴苒坐在床沿,面對窗子。 對傷殘血污,她面無怨尤,習以為常的鎮靜平和,甚至發出柔柔的光,有撫平傷痛的異能。 裴靖清恍惚看到他的苒苒,在裴園的樣子,窗外梨花是白的,太陽和風都很溫柔,他的苒苒當窗讀書做功課,心無旁騖,沒有煩擾。 那幅光景將絞痛的心臟松綁,任它軟軟地在當中沉浮,“苒苒……”裴靖清不由自主往那邊走。 看到床上躺的重傷員,頭上浸血的繃帶纏裹得遮住了眼睛,雙臂也受了傷,除了被水沾濕的唇,了無生機。 裴靖清又成了128師師長。 那點尋尋覓覓的情緒悄然消逝,走到傷兵床邊,俯身,手搭在傷兵的肩膀,緩了緩,說,“我是裴靖清,聽得到么?” “師長?!眰l聲,艱難又啞澀。 “……辛苦你了?!?/br> “我以是裴師長的部下為榮,不辛苦?!?/br> 默默在一旁的裴苒,看見裴靖清眼中沁著的水,從臉頰滾落下來,“嗯!你一定會好起來的?!?/br> 那傷員僵在那,只有兩片唇動,“等我好了,我還聽師長指揮,跟著師長殺敵?!?/br> 裴苒雙手端著水,想裴靖清的士兵很勇敢很可愛,裴靖清在士兵心中的聲譽威望,也可見一斑。 裴靖清不能做讓他們心寒的事,裴苒是裴靖清的女兒,當然也不能。 裴靖清站起身,隔床就是雙手端碗的裴苒,雖面上有倦盹疲色,卻無餒喪之感。 他一時體會到士兵讀裴苒信時的喜悅,自己現在看到這個小人,也意氣難銷。 只是剛剛憑一點如幻似真的神往走過來的,現在怎么跟裴苒開口,說東臨的危境,全師誓死為止的成仁決心。 “爸爸?!迸彳墼G訥開口,“我有東西給你?!?/br> 裴苒把裴靖清帶到營房外,自己去里面從包裹里拿出兩個紙盒子。 站在裴靖清面前,她托著盒子小心翼翼打開,里面整整齊齊排放的十支嗎啡,十支抗炎藥,在裴靖清心間一亮,盡管杯水車薪。 “苒苒?!?/br> 裴苒低著頭,吸了吸鼻子,“這是二叔給我的,我就想問問你,我能不能給你留兩支?!?/br> 裴靖清盯著藥水看片晌,慢慢抬手,穩穩蓋上盒子,“苒苒,御寇之初,北方戰區一位將軍殉國時留下一句話——‘將有必死之心,士無貪生之念’,我唐軍將士無不以此自勉,爸爸當然也是。爸爸是師長,要以身作則,不能舍棄部下?!?/br> 裴苒聽明白了,裴靖清不會藏私,心疼得一抽一抽的,癟癟嘴,眼水花花的。 裴靖清用粗糲的指腹給裴苒抹眼淚,“只是帶苒苒來這危境,爸爸實在于心有愧。那日說不會送苒苒回去,現在,真想顧長官將來能對我苒苒多加照顧?!?/br> 裴苒拉下裴靖清的手,手指顫顫巍巍鉆入裴靖清指間,十指緊扣,緊貼的掌心,傳遞著讓彼此心尖震燙的奇妙感應,她說話帶著哭音,“爸爸,你要回來,我心里有很重要的事,等你回來我就說出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