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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吻,在那個清晨,只差一點點就到了。 喻硯白忽然很想哭泣,很嫌棄自己無論過了多少年,即使重來一遍,也不能成長得更快。在這荒蕪一人的山頂,他忽然非常不知所措,茫然地感受到自己蠢笨的脆弱。 向回趕。他仿佛拼盡了全身力氣,甚至放棄了施避風訣,只為求更快地、更快一步地回去??諝庠跇O快的流動中能變成利刃,細小的粒子劃傷了他的臉。風聲呼嘯,兩側的景物一瞬就融合,模糊,后退,甚至帶起了線條的形狀。 人的感qíng是否也曾經是好好被隔離開來,理智地貼上標簽的?憧憬、向往、仰慕、感激,一樣一樣地分類好。只是稍一加熱,就全部倒塌,全都融化,亂騰騰的分不清。 愛是向往。愛是自制。愛是患得患失,是無可自拔,是拼盡全身力氣抑制得恰到好處好一起取暖卻不互相傷害的占有yù。 喻硯白忽然想起來了。 上輩子自己自殺的理由。 那是最為純潔卻最為高尚無二的愛qíng,來自于一個深淵之中骯臟的生物的獻身。 他那么卑微,唯恐這被看護、被珍重的時光一朝化為泡沫,所以竟然愿意先要自己死亡,拒絕迎接結局,不管那結局是好是壞。 因為這平平常常的此刻,對于他的人生來說就是曾經遙不可及的幸福的最高點了。所以一直掙扎著活在深淵之中的人,反而會在光明中欣然迎接死亡。 因為已經深深愛過,無怨地卑微地死去過,所以這一世的喻硯白對玄止并不是愛。 是有所計劃的謀求。 是一切濃厚得無法控制的感qíng。 是他自欺欺人不敢面對的、但卻是切切實實的 渴望與占有。 他遠遠地看到山dòng,感受到那把劍的氣息仍在。 此刻他已經想明白了。 天命如此,他的他的母親、甚至更古的祖先都是這樣的。 心有所慕,不可得。 以此法得之。 狂跳的心臟平穩下來,喻硯白含笑進了山dòng里。他感覺到自己又有那種好聞的、惑人的香氣飄起來,而且愈加濃厚。而那男人已經嘴唇gān燥地發白起皮,面色卻醺紅,雙目緊閉,眉心微蹙。 他以神識控之,卻沒想到師父早已難耐,且越有肌膚相觸,越是火熱。諸多前qíng連在一起,他幾乎瞬間就想通了是怎么一回事兒,用舌頭壓碎一枚極苦的丹藥以唇渡進他嘴里,那舌頭便渴求地開始掠奪反攻??酀奈兜朗沟媚腥吮犻_了眼睛,卻也只是如同失去神志的惡láng一把將喻硯白反推壓在地上,吮吸著加深這個吻。 喻硯白輕笑著仿佛安慰孩子一般,師尊莫急,徒弟自然要為您解憂。 師尊篇完結 第8章喻硯白番外(捉蟲 浩浩昊天,不駿其德。 倏忽百年轉眼間。 清微派掌門由上一任的掌門首徒平函現在有號凌成繼承,卻是他趁著師父玄波自顧不暇,無法掌控全派的時候,假意放下修煉,分擔師父的責任,實則與玄河暗中勾搭,悄然壯大自己的勢力,然后不聲不響地、平穩地過渡了掌門的傳承,合伙人的玄河,卻被判欺上罔下、道行不端,列罪狀二十余條,發派去思過崖了。 新一代弟子里有個叫北云韶的,也長于劍。聽聞她天縱奇才,一把劍通體潔白,劍影飛舞時如素月織練,波光皎潔。代有才人出的清微派,曾經人人敬仰的小師叔玄止真人,仿佛已經淹沒在時間的塵埃里了。 也許有見過那把古拙的長劍的人,會恍惚間想起他,暗自感慨。但那不過是空山松子,落也落得無人知曉。 歲月本就是可以jīng確計量的東西,但偏偏求長生者無歲月。思念卻是渴望被計量的,但思念又如何被衡量呢? 喻硯白有時懷疑,玄止是否只是他一場無法清晰回憶的夢。況且夢醒時尤其心痛,所以唯有那最后的結末才每每來擾他心神。 玄止對他避而不見的第十天,終于疲憊地出現在他面前。 雙目沉沉無光,仿佛萬般掙扎,苦澀地宣布自己的決定。 吾劍道已毀。 語畢,自毀內丹,同時毫不拖泥帶水地以劍自刎。 那最后一劍,既快得恰恰好,讓喻硯白來不及阻止;卻也只是單純的把劍當做隨便的什么趁手之物的一劍,絲毫沒有了曾經行云流水、仿佛囊括寰宇之勢的劍氣,徒余笨拙執拗,又因而更顯得悲涼。 那一刻喻硯白才知道,原來人在某種感qíng的極點的時候,是沒有感qíng的。 仿佛靈魂離開了ròu體,他什么也感覺不到,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啞然無聲的,被迫觀察這一幕,被迫接受現實的巨大沖擊。 嗓子里空有gān音卻還來不及嘶吼,那白衣的身影就倒下了。 身體的反應總是更快一點,喻硯白因為慣xing跪倒在地上,懷里接著楚松落。 然而此時那人仿佛才終于安心,因為那一切不忠于劍的污垢都已因自刎而得以逝去。于是他終于眉目舒展,難得神色間有幾分溫柔,唇角微微勾起,有一種很欣慰、又很悵然的笑意。 硯白 他喚自己的名字,喻硯白卻絲毫做不得反應。 因為他生怕自己松開手,這人就要輕輕地離開了;還帶著溫度的血的流到他的手上,驚慌茫然使得觸覺的傳達變得極為遲鈍,但五臟六腑像被緊緊揉在一起般尖銳的痛卻使他反而有一點鎮靜。 男人棄劍于一旁,艱難地探手,仿佛想要撫摸他的臉龐。他于是緊緊抓住那已經變得很冰冷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若有來世我必不修劍。 可是喻硯白,已經漸漸悟得了。 天命輪回的秘密。 是師尊將他解救出了永遠輪回無止的命運,使得自己能夠走向另一條道路。然而現在的自己已經是一條游魂,殘存于世,不過是執迷不悟罷了。 但他是死不掉的。 死掉,就會回到那命運里重新開始。 無數次的回憶里他拼命摸索,才終于懂得真正死去的方法。 喻硯白怔怔地晃過神來,去看懷里這把劍。 良久,他珍重地將劍收起來,出了dòng府。 一旁侍弄花糙的女子笑吟吟地問他:尊主要往何處去啦?竟然連笑顏色都沒有啦,桃花兒瞧著真是心疼呢。 喻硯白成了魔修之后,素來好著玄色大氅,眸色血紅,有一種凌冽如刀的煞氣。但他此刻不笑,很是鄭重地道:清微派。 名叫桃花兒的女子以為自己聽錯了,水汪汪的桃花兒眼瞪得杏也似的圓,哪里去? 喻硯白微微一笑。 這笑不像往常一樣有那么多層含義,純粹是他想要笑,才笑的。 他說,桃花兒,你和這兒的其他人,都收拾一下離開罷。尊主我有樁頂頂重要的大事兒,不能再庇護你們了。 原來桃花兒不是魔修,而是妖修,修得人形時間尚短,天真不知世事。故而喻硯白與她說話,就仿佛與小兒說話一般親切。 妖生而冷漠,非得化成人形體驗七qíng六yù,人間痛苦,才能有劫,然后破之,終證大道。此刻她尚且懵懂,但隱隱有種預感,尊主,桃花兒是不是是不是,要懂得生別離啦? 喻硯白微笑道,你若能因此懂了這么大的事,我也是很欣慰的。 他好像已經有所決意,因此眉目之間不再有寂然郁郁的神色,反而更顯得疏朗豐俊,仿佛又是天下無雙的玄止真人門下天資卓越的真傳弟子喻硯白,正要拔劍與人一試風流。 桃花兒只覺得他比從前更好看,卻也離自己更遠了。 她忽然問,尊主的劍呢?刀呢? 喻硯白只是寂然地微笑,并不回答她。 桃花兒兩頰落下不自知的清淚。 她輕聲問,尊主,我是不是也要懂得求不得了? 喻硯白看她懵懂地落淚,不言不語。半響,才溫柔地回答她,我尚不能受得住求不得之苦,想來你若能懂,肯定是很有進益的。 桃花兒抽噎著搖頭,桃花兒不愿意懂求不得的! 喻硯白只是嘆息,不與她再講,只道,我要走了。 桃花兒說,那我就去拿那把劍!尊主喜歡那把劍,回頭還會來找我的,對不對? 可是他來生,是不要修劍的。 喻硯白有幾分落寞、有幾分好笑地嘆息,搖了搖頭不再理他,就這樣兩手空空地離開了。 他如今修為不像從前,已經是天下屈指可數的高手,無聲無息、不驚動一人地就進了清微派內部。 玄止向時居住的山峰,雖然靈氣濃厚,卻過了這么多年仍無一人能受其日日練劍所留下來的劍氣鋒銳,紛紛另擇他所去了,所以這座山仍舊是空山。 冬日留下的雪意將融未融,空氣里有gān冽的水分感。那蒼翠得仿佛bī人靜默不語的松林中,過去是曾經有人察樹觀風以修劍的。 少年時曾被他多少次掰下來樹枝當劍比劃的花樹,如今枝條都已經變得遒勁有力,全然不見過去的絲毫痕跡。新芽將將冒出個腦袋,可以預見夏天的一樹繁花。 喻硯白倚著花樹坐下,看天上白云流逝變幻,一直到日落huáng昏,星辰羅列。 時間可以重新開始。 這已經是最大的幸運。 喻硯白閉上眼。 世界在坍塌。 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能夠明白,世界在坍塌,而自己在真正地、永不可逆地死去。 喻硯白忽然想到桃花兒。 可惜他已經不再需要那把劍了。 世界正在坍塌,喻硯白感覺自己就像在空氣稀薄的地底一般難以呼吸。但他奇異的并不覺得疼,反而有一種認命的歸屬感。 若有來世我必不修劍。 若有來世,必先與你,白首相許。 ** 楚松落一言不發地看完了喻硯白及其世界的自殺。 若你堅信自身為虛妄,世界就會失去存在的根基。在坍塌的世界凝縮到了極點,不余任何意識,只剩能量的時候,楚松落閉上眼睛一口氣吸收了這個世界的能量。 他一面緩慢地走向下一個目標奇點,一面心緒復雜。 時間可以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