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但是也可能下一秒就發病了?!甭剐幸鬏p輕開口, 那邊的老人也頓住了。 他坐在酒店的圓形茶幾前,手機用支架架起來, 旁邊是一杯顧放為給他買的奶茶。 顧放為坐在對面, 背對手機的位置, 神情震驚又復雜。 他歪歪頭,對著視頻里的人, 也是對著對面的人, 點了點自己的頭:“我能夠感覺到它在變大,而且越來越嚴重地影響我的身體。以前感冒,我不會頭暈, 現在是普通感冒和熬夜都會頭暈,供血不足的感覺。醫生說,可能是因為它正在變大,而壓迫了其他的腦神經和血管?!?/br> “顧爺爺, 我從記事那年開始,就知道我有這個病。奶奶把選擇權一直放在我手里, 我選了等,我不后悔這個決定?!甭剐幸髡f, “現在我不想等了,我想做手術。哪怕手術失敗概率是70%,80%,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想試一試?!?/br> 顧放為猛地站了起來,臉色慘白,眉頭緊鎖,緊緊地盯著他:“不行?!?/br> 顧青峰挑起眉:“顧放為?是顧放為的聲音嗎?那小子在這里?行吟你認真告訴我,是不是我們家那小子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 “沒有,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甭剐幸鬏p輕說,“他一直都不知道我的病?!?/br> “顧爺爺,除了手術這件事要請您幫忙以外,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您。今天顧放為拿了全國第二,還簽約了清華大學,他很厲害?!甭剐幸髡J真地告訴對面的老人,“他很好,很努力,每天晚上他都要熬夜做設計到凌晨,還瘦了很多?!?/br> “……” 這一剎那,望著屏幕對面男孩清透、堅定的眼神,顧青峰在對面也是一愣。 他下意識地忽略了顧放為應有的成績——不如說,因為顧放為從小表現出來的天資聰穎,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們不再擔心他的成長,不再關注他的成績,不再正視他的努力。 可是那溫室里含著金湯匙的孩子也長大了,他們看著他向往外邊的凄風苦雨,認定他遲早有一天會妥協,會哭著喊著回到他們的庇護之下,但誰也沒想到顧放為撞碎了溫室的玻璃,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雨中。 哪怕風厲雨寒。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和他……?” 鹿行吟還沒說話,手機突然被另一只修長的手拿走了。 顧放為對著手機屏幕說:“沒有,他也不知道我這事,這次決賽之前,我和他好幾個月沒見面了。爺爺你先掛電話,我有些問題要問行吟,先掛了?!?/br> 電話掛斷了。 鹿行吟抱著枕頭坐去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歪頭看他。 以前顧放為最受不了他這個神情,每次都要忍不住伸手掐他,也最心軟,但這次顧放為沒有,他神情嚴肅得接近冰冷:“鹿行吟。你的病,怎么回事?” “就是你聽見的那樣,腦血管瘤,位置兇險,不做手術可能哪一天就突然破裂死了,做手術可能直接死在手術臺上?!甭剐幸鬏p輕說。 “你那些藥不是……”顧放為覺得自己的聲音卡住了,被某種疼痛困住了,一寸一寸地封凍了他的每個字眼,“調理身體的嗎?” “是調理身體的,腦血管瘤沒有特效藥,臨床上暫時也只有手術方法治療。我開的中藥增強抵抗力,養身,活血化瘀?!甭剐幸鞯纳袂楹馨埠?,近乎一種安慰,“我奶奶也有類似的病,動脈硬化,都是血管病,也要防止破裂或者血栓,和我吃一樣的藥?!?/br> 顧放為仍然覺得疼——心口疼,喉嚨疼。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為什么以前不告訴我……”他低聲喃喃,“為什么會這樣?” 鹿行吟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以前覺得自己總是要死的,所以沒有什么愿望。哥哥,我那時候,沒有想過還能和你有以后?!?/br> 顧放為眼眶發紅,嘴唇抿得緊緊的。 鹿行吟放緩聲音,輕輕說:“但是現在,我想活?!?/br> 他伸出手,對著光凝視自己手指的輪廓,蒼白的皮膚邊緣被照成明亮的橘黃,淡青色的血管變得陰沉不明顯。 “為什——” “因為我想活?!甭剐幸鲝恼眍^底下抽出預錄取協議書,眼底鋪滿笑容,“因為我來了青墨七中,進了27班,遇到一個特別好看的,我很喜歡的男孩子,我還跟他談了戀愛。我進了省隊,認識了很多厲害的人,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因為我進了決賽,拿了金牌和清華大學的保送。我喜歡的人和我一個房間,他窮得連飯都吃不起,還會花錢給我買奶茶和最貴的火車套餐——這個男孩就是我最開始喜歡的那一個?!?/br> 有什么理由放棄? 他想活,想留住這么多個夜幕與清晨換來的金牌,和那背后的一切。痛苦的、甜蜜的,都是屬于鹿行吟的。 * 顧氏第二天派人接鹿行吟回去做術前檢查。 鹿行吟因此跟陳沖請了假,拜托他幫忙領取金牌還有后續一系列的事情。需要鹿行吟本人出面參與的,比如走過場的清華大學協和醫學部面試,在經過商議之后,直接給鹿行吟通過了,說是今天現場簽約時,院長在場,就當已經進行了面試。 顧放為此前其實也已經跟陳沖請了假。冬令營直到簽約結束,一共舉辦七天,他只打算過完前四天,隨后直接趕回傅氏科技所在地,繼續進行小機器人的調研和策劃。 他低聲說:“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去?!?/br> 鹿行吟輕輕說:“只是術前檢查,你去做你的事吧。等到我做手術之后,你再來陪我。我查了一下,腦血管瘤手術恢復是很快的,只要兩個星期?!?/br> 顧放為沒有聲音了。 房間里關著燈,只看到他那邊手機屏幕亮了起來,片刻后聽見他冷著聲音說:“那是口腔血管瘤的恢復時間,腦部的分成三個時期,一個是急性期,一個是恢復期,一個是后遺癥期,兩個月到半年時間?!?/br> “其實只要手術成功,后遺癥是血栓,我很年輕,所以血栓……” “瞎扯!鹿行吟,我警告你,你不要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鳖櫡艦榈穆曇袈犉饋砗軆?,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兇。 鹿行吟往被子里縮了縮,笑了笑,埋進去不說話了。 又過了一會兒,顧放為可能意識到自己情緒有些過激,他叫他:“鹿行吟?” 鹿行吟沒吭聲,顧放為高度緊張起來,等了一會兒,又叫了他一聲,聽見還沒反應,從一邊跑下床,俯身過來查看他的情況。 他要掀開被子,鹿行吟卻不斷往里縮,一直縮到墻邊,直到顧放為自己也跪伏在了床上——鹿行吟伸手輕輕一拉,顧放為就跟著滾了進來。 他伸出手,蒼白細瘦的手在黑暗的被子里摸索,輕輕勾住他的指尖。 “我不會這么快死掉的?!?/br> 他說?!奥犪t生的吧,哥哥?,F在著急,也沒有用?!?/br> 顧放為說:“嗯?!?/br> “你沒告訴我的事情,是什么?”鹿行吟在黑暗中問道,“顧爺爺說的?!?/br> “……沒什么?!鳖櫡艦橐恢皇直凰罩?,側躺著面對他,呼吸和心跳都無比貼近,只是黑夜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和神情。 鹿行吟卻突然笑了笑。 “你是不是出柜了,顧放為?!?/br> “——你知道出柜是什么意思嗎?” 黑暗看不見的地方,顧放為耳根開始發燙,但聲音依舊沉穩鎮定:“我知道?!?/br> 他有點生氣,有點被戳破秘密的羞恥和惱怒,還有一點委屈:“我能不知道嗎?我……” 他的聲音委屈得幾近低落:“我真的很喜歡你啊?!?/br> “那么現在,我們都沒有秘密了?!甭剐幸鲃恿藙?,調整了一下睡姿,指尖依然勾著顧放為的沒有放開,他喃喃說,“你演技真差,有錢人沒錢的時候,裝有錢都不像。你吃了多久的泡面?” “……也沒多久?!鳖櫡艦橐晃逡皇囟堵鋵嵡?,“也就七八天?!?/br> “顧爺爺把我的那筆錢給我了,每個月還給零花錢?!甭剐幸饔衷谡眍^底下摸了摸——他平常放東西很細致,東西一定都在該在的地方,銀行卡一定在錢包里,此刻出現在枕頭下,說明他是提前準備好的。 他塞過來一張冰涼的銀行卡。 “不要你還,只要你等我幾個月,飯要好好吃,哥哥?!甭剐幸鬏p輕說,頓了一下,“不用顧放為教我做題,也不用提供他的手機號?!?/br> ——這一剎那,仿佛與一年前重合。 那時候他尚且不知道他,頂著【27th】的昵稱和他在一個聊天群里相遇,緣起是一個缺試卷,一個缺錢。 鹿行吟想起這段過往,笑了起來,聲音清雅溫和,在黑夜彌散開來:“隨便刷?!?/br> 第116章 鹿行吟本來以為手術檢查, 最多是來幾個人帶他去醫院,卻沒有想到顧青峰停下了手頭所有事務,親自來陪他。 他們跑了很多家醫院, 國內的四家定點腦血管瘤醫院, 香港的一家——這同時也是葉宴之前為鹿行吟物色的那家醫院。 因為鹿行吟的血管瘤位置兇險, 且明顯比前幾年膨大,血管瘤下端較寬, b市協和與香港醫院同時提出:1.可以介入治療手術, 但不作為主推方案, 介入材料容易脫落造成栓塞。 2,主刀切除, 但切除死亡率大概也在50%左右。 半對半的概率。 而b市某醫院曾有專長外科手術的一位醫生, 一直被譽為“亞洲第一刀”, 最近因為年紀大了無法主刀而選擇退休,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請動。 顧氏一樣派人去了解了情況, 得到了老人家人的禮貌回復——這位亞洲第一刀, 如今也罹患血管瘤,而且位于腦干位置,已經嚴重影響了視力和部分神經活動, 因為年紀大了,身體素質也支撐不起手術,如今正在靜養,無法再拿起手術刀。 在這種情況下, 教授本人看過鹿行吟的病歷單,家人代替轉達, 向他們推薦了一位德國教授:“你的情況我了解了,確實很兇險, 我們國內其實有最好的一批血管瘤手術醫生,死亡率評估在50%,已經是他們能做到的極限了。如果我還沒退休,可以做,死亡風險大約在20%,但是現在沒辦法。你們家中財力如果能夠支撐,那么德國倒是有一位醫生可以推薦?!?/br> “你自己的感覺呢?” 北京協和醫學部,顧青峰陪著鹿行吟走出來,旁邊助理快步走來,低聲告訴顧青峰,“簽證也下來了,明天帶小鹿少爺去德國找巴特朗非教授,他曾經在s市第十一醫院做過示范手術,非常危險的一個病灶案例,手術水平信得過,本來也在我們的前期備選計劃中?!?/br> 鹿行吟低頭查看著資料。 這么聰明的孩子,從小就知道應對腦血管瘤的兩種手術方法,介入治療通過造影技術,使用導管和特殊材料填塞血管瘤使其自然壞死,創面小,恢復快,但存在后遺癥可能,血管瘤的威脅清除了,栓塞可能卻要接著伴隨一生。 而切除手術恢復期長,更是萬分兇險。 鹿行吟輕輕說:“切除吧?!?/br> 他仰頭看醫院潔凈的樓道和明亮的落地窗,眼神明亮,他指給顧青峰看:“顧爺爺,這里就是我上大學后,以后來實習的地方?!?/br> 跟在顧青峰旁邊的醫學助理也跟著笑:“小少爺,不是這里的協和啊,你到時候實習的地方在東城區。我也是那邊過去的?!?/br> 鹿行吟瞅了瞅,也跟著笑。 顧青峰原本擰著的心緒,此刻因為小輩的這一點笑容,跟著紓解了一些。 “小少爺的獎項是可以進清華大學本部的,錄了協和清華醫學院,其實分數上吃虧?!敝碛终f,又看了鹿行吟一眼,“小少爺以后是想當醫生嗎?” 鹿行吟指了指自己的頭:“想的。從小就想?!?/br> 他清楚直白地闡明自己的愿望和理想——還有大人們看來,或許有的那幾分野心,霍家本身的主打行業就是化工制藥,霍江、葉宴為此籌謀半生,卻沒想到起初最不重視的一個孩子,如今確實最適合的繼承人候選人。 第二天直飛德國,預約了教授專家見面。 那德國人一頭銀灰色的卷發,眼睛是一樣的灰色——他看過鹿行吟的資料之后,只說了一句話:“30%。如果接受,考慮到你的簽證,直接住院進行術前檢查?!?/br> 高于北京教授的評估,卻低于其他醫院給出的風險。 所有人都在沉默,鹿行吟毫不猶豫的、輕輕說:“好?!?/br> * 在醫院的時間很長,又好像很短。 他仿佛回到了孩提時代,一個小小的孩子被留在醫館里,看著身邊各種陌生的人來來去去,看窗外草長鶯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