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hmi是我查的,我對人機交互一無所知。那時候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想在你面前說上一些話?!甭剐幸髡f,“以前不跟你說,因為我不敢說。競賽的事,或者其他的事,本來不應該和你有關系。對不起?!?/br> “我很喜歡你,以后可能也會繼續喜歡你,但是談戀愛沒有辦法成為我最重要的事,對不起,顧放為?!甭剐幸鞯吐曊f,“陳老師說你幫我補了那五萬塊錢的申訴底金,我會把那五萬塊錢還給你??ǚ旁诹诵C器人的零件盒里?!?/br> 那一天的一切都清晰如舊,明亮的校長辦公室,門內的寂靜,空調呼呼的聲響,門外的喧擾嘈雜,顧放為坐在校長辦公桌前玩掃雷,桃花眼就那樣漫不經心地挑起來,眼底是潛藏的笑意。 是他平凡、庸碌的人生中,第一抹張揚強烈的亮色。 “……” 鹿行吟停了下來,兩邊都寂靜無言。 顧放為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或許他想說什么,但他聽明白了鹿行吟那種疲憊絕望的語氣,聽明白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他平靜、坦然地將自己的惡面剖開給他看,貧窮的、普通的、投機的、無奈的,那是花底的泥濘和瘀傷。 “你等我回來好不好?”顧放為也開口了,聲音帶著沙啞,“哥哥沒在意過這些事,你哪怕——” “但是我在意?!甭剐幸髡f,“就像我在意那五萬塊錢,哥哥。就這樣吧,很晚了,你早一點休息?!?/br> 電話掛斷了。 顧放為仍然怔在原地。 風又將道路兩邊的樹吹動了起來,錯落穿過小孩手里的手電燈光。 小孩還在等他,對他的不答話感到有些茫然和不耐煩,只是低頭咕噥:“我手機要沒電了啊……你要回去嗎?” 顧放為看了一眼他來的方向,打算開口,小孩又咕噥了一句,“你是要回去嗎?但是剛剛那趟就是最后一趟車了,你最早也只能買到明天下午的票。話說,你還去不去了???” 顧放為沉默了一會兒:“我去?!?/br> 小孩眼睛一亮:“那好,你開車。有人帶我,我就不用走路回去了,這么晚了打不到車?!?/br> 顧放為沒開過這么爛這么破的摩托車,他有一輛價值四百萬的b120 wraith幻影重機摩托車,是顧青峰送給他的十二歲生日禮物,發行公司宣稱是“天生叛逆”的一個系列。 眼前的摩托車開起來感覺它隨時要散架,幾個部件隨時隨地都要互相扭擰著四散崩裂。顧放為注視著路面,燈光照亮黑暗中的一小片路,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只有復雜、低矮的灌木草叢,路面是土路,稀稀拉拉的長著干燥的苔蘚,迎面撲來灰塵。路面上有許多石塊,摩托車顛來顛去,尾椎仿佛都要跟著被折斷。 “你找行吟哥哥玩嗎?”小孩問了一遍,聲音消散在風里,他見顧放為沒回應,于是又大聲問了一遍,“你找行吟哥哥玩嗎!我都不知道他回來了,我媽沒跟我說,不然我就早一點回來了,我快要兩年沒見他了。他上次回來過一次,可是我在外地念書?!?/br> 他指揮著顧放為找路開車,過了大概半小時后,眼前的景象終于不那么荒涼孤僻,進入了一個小小的市鎮,有干凈整齊的街道和明亮的燈光,夜市一排一排地在路邊扎著帳篷,空氣中彌漫著啤酒和小龍蝦的味道。 “到了?!毙『⑾铝塑?。 顧放為由他領著走入一條窄巷中,把摩托車靠邊停下。 小孩繼續指揮他:“就停在這里,或者我開一下鹿哥哥的卷簾門,沒有人偷的,大家也都不上鎖?!?/br> “這是什么地方?”顧放為看著這條窄巷,熟悉的心悸又有隱隱蔓延的趨勢,直到他看到小孩熟門熟路地頂開卷簾門,拉了一下昏黃陳舊的燈,他才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是一個修理鋪。 說是修理鋪,不如說更像雜物間,因為長時間沒有人回來打理,深綠的玻璃柜上面落滿了灰塵,但里邊的擺件整整齊齊。 “小鹿哥以前修東西的地方,我小時候過來找他寫作業,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會,還幫我修好過一個游戲機?!?/br> 顧放為沉默著,垂眼看一個外殼碎了一半的抽屜——里邊放著一瓶藥酒,一個破舊的本子,紙面已經變脆,封面上寫著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記賬本。 極輕的、俊秀的字跡,他無比熟悉。 “這是什么藥?”顧放為伸手拿起那瓶藥酒,“他沒帶走?” “這個不是什么藥,就是紅花油。小鹿哥沒錢,他奶奶其實給他買了個電暖爐,但是耗電,他冬天冷的時候就擦紅花油,揉在膝蓋和腳底,能暖和一陣子?!毙『⒁蝉谄鹉_聞了聞,“應該還能用的。對了,我還沒有問你,你是過來找小鹿哥干什么的?他也在家嗎?” 小孩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收到了mama發來的短信,接著有些慌張地跑出去,拐彎看向角落里的一個院子。 院門口鎖死了,他叫道:“鹿哥哥!” “小鹿哥哥!”小孩急得快哭了,哭喪著臉回頭告訴顧放為,“我媽說他這次回來是辦白事的,今天剛走。為什么會這樣。他一定很難過?!?/br> 那小院也破舊擁擠,但是收拾得很干凈。門前有一顆槐樹,寂靜安穩,門邊碎了一半的窗玻璃上貼了報紙,遠遠的能看見里邊的家具整齊擺放著,都用防塵布蓋了起來。 “我媽催我回家了?!毙『⒖粗?,狐疑道,“你明天還在這里嗎?” 顧放為看著那破舊的小屋,依然沒有說話。 “你真奇怪,總之,你既然是鹿哥哥的朋友,有事情也可以找我,我就住旁邊那棟樓的三單元二樓,202.”小孩沖他揮揮手,“不要客氣,我能考上市初中,都是小鹿哥哥給我講題講得好?!?/br> 便利店老板正在打瞌睡,貨架上沾了油膩,有些東西長年累月地沒人動過,包括當初圖新鮮有趣進的一批洋煙,不過當地男人還是愛抽中華,好一點的芙蓉王和黃鶴樓。 “一包薄荷煙?!币粋€少年的聲音響了起來,顧放為變聲期已經過了,聲音是成人的樣子,微微的沉。 老板抬起頭看到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后揉揉眼睛去給他拿煙:“我看看……薄荷的……這些英文我不認識,你是要這個綠的不?有爆珠,頂好?!?/br> 他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男孩子,長相精致鋒利,身量高,氣質也格外出挑,衣服款式一看就知到相當昂貴。冬桐市不是沒有愛打扮的年輕人,但女孩都是撲粉臉頰和脖子有色差,男孩西裝革履,卻如同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撐不起來。但衣服在這個男孩身上穿著,也只能成為陪襯,在這個破敗的小城里顯得格格不入。 這么漂亮的孩子他之前只見過一個,就是隔壁鹿家的小孩,后邊被有錢人接走了。那時街坊鄰里最多的感慨就是,果然什么命出落什么樣的人,鹿行吟干凈漂亮,一看就知道不是池中物。 “你是來拍戲的?”店主把煙過去時,仔細再腦海中搜索那些個八卦,猜了一個去年考上影視學校的男孩的名字。 “我不是?!鳖櫡艦槊銖娦α诵?。 冬桐市晚上已經有些涼了,薄荷煙入肺,更涼。 顧放為獨自坐在修理鋪的椅子上,一根一根地抽下去。 薄脆的紙張上一筆一劃,從兩年前的夏天記到一年前的秋天,這是一個記賬本。 第一筆賬就是欠款,記載如下: 【201x6.7,中考過敏住院費1785,李醫生墊付】 【收入:30,修好曾阿姨手機】 【收入:7,修理手表?!?/br> 【支出:5,買青菜,送了兩個雞蛋,今天晚飯?!?/br> 【收入:50,網上答題提成?!?/br> 【支出:37,藥費】 …… 一筆一劃,最輕的字跡,卻猶如一把刀,深深地刺進了顧放為的心里,帶來連綿不絕的疼痛。 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他想象著那個場景:小小的鹿行吟,支撐著單薄的病體,每天戴著眼鏡坐在這個修理鋪前的樣子。 在所有人都睡著的時候,那個男孩一筆一劃的算著錢,計劃著這個家的生計,夏天點燃一盤劣質嗆人的蚊香,忍著肩膀的酸痛伏案修理東西。冬天冷得受不了的時候,打開藥酒擦在關節處,被辛辣的氣味刺紅眼睛,盡力縮得緊一點,以抵擋寒風侵入。 他看著他坐在這里,在孤獨和困苦中長大,長成他最喜歡的樣子:溫和,乖巧,但那不是養尊處優之下所擁有的特質,而是沉淀了無數歲月后,面對生活的從容。 所有人都可以不懂得鹿行吟,他呢?為什么他也不懂? 第104章 冬桐市賓館很破舊, 招牌遠遠地亮著,巨大一大塊橫貫街道上空,實際上正門卻藏在七拐八彎小巷里。 被子和毛巾都有一股霉味, 窗戶縫隙里嵌著厚厚灰塵, 顧放為皮膚有點過敏,進去后不久, 手腕上就起了一些小血點,但是他沒管。 外邊人聲嘈雜, 房屋隔音很差,好像那些人就在他耳邊說話似, 顧放為平常絕對難以忍受這樣入睡環境,但是很奇特地,他握著手機,很快和衣睡著了。 他不常做夢,自從兩年前那個夏日過后, 他睡眠質量一直都不太好, 睜眼閉眼都是跳下來人爬進小巷, 血跡蜿蜒一路, 而后抬起眼睛看他。 今天他夢到一樣場景,只是不再有跳下來死人。他看見是那個有著修理鋪小巷,一個小小男孩藏在那里,在綠色玻璃柜后低下頭, 認真地給自己擦紅花油,那個男孩有一雙晶亮眼睛。 他想起來他是什么時候記住那雙烏黑眼睛——在那個空調嗚嗚吹著冷風校長辦公室, 外邊是燦爛天光和籃球場上咚咚撞擊聲響, 室內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呼吸聲。 他第一次看到這種人, 安靜得好像風都會跟著停下。他來青墨七中一年了, 從未留意過什么人,只是說不出為什么,他聽見那溫和忐忑聲音時,就冒出了一點捉弄心思。 那眼眸太烏黑,讓他想起兩年前跳樓自殺方清華。 他以為自己是因為這件事而記住了他,但是他慢慢想起來,似乎不是。 他看到他總是在學習。 白凈溫潤,執筆時候手背骨節凸出來,落筆極輕。仍然是和旁邊喧囂格格不入樣子,別人嬉笑打鬧,少年伶仃蝴蝶骨隔著夏天襯衣透過來,脊背筆挺,仿佛伸手就能觸摸到轟然熱氣。 ——那么努力,是為什么呢? 青墨七中已經很久沒有再出過清華北大學生,連普通重點高校都懸,更不要說27班是差班中差班。 這少年能堅持多久?他想著,一個月?兩個月? 他卻看到他一直堅持了下來。時至如今,他在夢中發現,自己居然清晰地記得和鹿行吟每次碰面,在凜冬星夜下推門而入,呼著白汽說一聲:“嗨?!蹦弥n本強壓下緊張,在講臺上故作鎮定地講題,他記得他在仿真模擬經營領獎臺上狡黠笑意,眼底盛放著璀璨星河。 那么多畫面,如在眼前。 會成為他下一個惘然夢魘。 * “放棄遺產事,我不同意,你爺爺如果在世,也一定不會同意?!?/br> 顧氏辦公室,鹿行吟面前放著一杯可樂,顧青松眉眼凝重地注視著他。 盡管鹿行吟回來一年多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小孩?;衾蠣斪尤ナ乐?,顧氏與霍氏關系非敵非友,他雖然受老友所托幫忙打理一切,但確沒能騰出空來看顧這個霍家小孩,只知道顧放為幫他照顧得很好,所以也放心。 他見鹿行吟第一眼就喜歡這個孩子——他一直頭疼顧放為跳脫叛逆,最喜歡鹿行吟這樣干凈溫潤孩子。 鹿行吟坐在座椅上,脊背筆挺,眼神里透出某種執拗,他不說話 ,嘴唇抿起來。 顧青峰低聲說:“你爸媽弄出來那檔子事……我也聽說了。還是那句話,該是你,就是你,你成人之后,沒人能左右得了你,往前看,孩子。你原來不知道這檔子遺產協議,也在評定中爬到了順位第一位置上,實在不必拱手讓人。明白嗎?” “你爺爺?!泵貢谕膺吺疽鈺h進度,顧青峰站起來,擺擺手,背著手走向落地窗,有些出神,“做國民醫療行業,最動蕩年月里一步一步白手起家,平生之志就是做出好藥,讓每個人都能買得起好藥,只可惜子輩眼光實在短淺。當初你媽懷你,他很高興,而且說定要把你帶在身邊養,或者直接過繼到我小兒子那————他沒有子女,也是你爺爺非常喜歡一個小輩,你和放為要叫他小叔叔?!?/br> “不過也是因為這件事,反而引得你爸媽十分過激,他們當初謊報你死亡,隨后送養給了福利院收養機構,輾轉去往冬桐市。你爺爺是不信,只是一直在找你,找了十五年?!?/br> 顧青峰嘆了一口氣,“不是沒去找,全國dna網絡是這兩年才出來,從前那種找法,真是大海撈針。找到了,也沒讓你見到最后一面。就是苦了你了?!?/br> 鹿行吟低下頭。 “放假回家,不愿回去,你就跟著放為回我們這,好不好”顧青峰說,“我和你爺爺幾十年交情,你就當我是你親爺爺,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們說。至于你父母那邊,不用太過在意,也才兩三年,感情不深,別往心里去。你在放為那里住得還習慣嗎?” “有點打擾哥哥,而且每天離教室有點遠,每天休息時間有點少?!甭剐幸魇种附┝私?,隨后說,“我想先住回宿舍,之后會跟哥哥說?!?/br> “好?!鳖櫱喾灏粹徸屆貢M來,囑咐說,“送行吟回去,另外,看住霍家,不要讓他們傷害到行吟,他現在是第一順位遺產繼承人,狗急跳墻了,他們那邊能做做出來什么,也難說?!?/br> * 顧放為回到家時,滿身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