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顧放為從桌上撈了一本之前沒看完的期刊雜志,慢慢看著,中間起來兩次給鹿行吟量體溫,一次38.1,一次是37.5. 眼看著在慢慢往下降低,顧放為也放心不少。他第二次起來量體溫時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凌晨兩點半了。 鹿行吟雖然病著,但是他的生物鐘很準時,凌晨五點半時,他醒了。 打過針后,他身上輕松了不少,除了頭還有點疼以外,不再像之前一樣不舒服。鹿行吟開燈坐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發現枕邊還落著一支體溫計。 發燒時半夢半醒,鹿行吟捏著這只溫度計,隱隱約約記起來,顧放為像是一直在進進出出,照顧他照顧了一夜。 他爬到床尾往外看了一眼,黑暗中,顧放為歪在沙發上,身上隨便蓋著一條毯子,手里還握著一本雜志。 他靜了一會兒后,又爬回去,給自己查了體溫。 37.4. 勉強算是退了。 鹿行吟換衣起身,又把顧放為的床單取下來,換了一條干凈的。他半夜發汗,連頭發都濕透了,要給自己善后。 他覺得自己好了,看了看時間有點趕,于是換鞋出了門,把快遞和醫務室開的藥都一股腦塞進包里。 給顧放為留了一張字條:謝謝你,我先趕過去上課了。 隨后輕輕開門,出了大門后開始往校內跑。 好在他沒有遲到,以前他都是頭幾個去階梯教室的,今天踩著點進去了。 這幾天他狀態不好,學習效率也不太高。英語他慢慢提到了及格線以上,如果運氣好撞到試卷簡單,偶爾還能蹭上108。生物則在謝甜的帶領下突飛猛進。謝甜是他見過的把生物講得最好的老師。 落了幾天,鹿行吟都感覺對不起自己之前的進度和計劃,下課后,他飛快地沖到食堂買了面包牛奶,兩三分鐘買完,直接就在路上吃掉了,回班上板書題目。 他在課桌里找到了孟從舟昨晚幫他抄寫的物理筆記。 此時全班都在吃飯,教室里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時間還早,外邊天幕還是煙青色的,鹿行吟拿了粉筆準備往黑板上寫,翻開筆記本,卻愣了一下。 孟從舟的筆跡他認識,但昨天這堂課的筆記顯然不是孟從舟的。 他看這個字跡有點眼熟,但是一時間不敢確定,正在怔楞的時候,教室門突然被人推開,一道熟悉的人影閃了進來。 顧放為微微喘著氣,一看就是趕過來的。高高瘦瘦的少年人一手扶著門框,桃花眼瞇起來,又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小沒良心,你當你自己是誰?鐵人嗎?” 霍家派來的醫生到得很早,他是被敲門聲驚醒的。 把人迎進家里一看,正主卻跑了。 顧放為思索良久,終于不得不承認,對于鹿行吟來說,他從他的出租屋消失的理由只有一個:學習。 鹿行吟有點不知所措,他小聲說:“我給你留字條了?!?/br> “我沒看見?!鳖櫡艦樽哌M教室,抱怨道,“昨天找你一天,今天你又跑了,怎么哥哥就是費力不討好唄?你也不聽話,天天跑來跑去的?!?/br> 鹿行吟張了張嘴,顧放為對他豎起一根手指:“祖宗,別說對不起了?!?/br> 鹿行吟“哦”了一聲,垂下眼安靜了一會兒,又扭頭去板書。 顧放為就抱臂在那兒看著他,目光灼熱。 鹿行吟寫了一會兒,知道他在看自己,一下子指尖又有點燙——他知道他故意戲弄他時會是什么樣的表情,眼里帶著笑意,半真半假的埋怨,就看著他,不給個回應不會罷休。 粉筆太長,劃過一個字時,咔噠一聲折了一下,鹿行吟緊跟著停了筆。 顧放為看他一個人乖巧認真地站在那里,像是被粉筆折斷這件事困擾了一下似的——緊跟著,他看見鹿行吟突然轉身,快步走向他的課桌,隨后從里面掏出了……一件毛衣。 那兩件毛衣昨天顧放為專門換了個袋子給他裝著,不知道鹿行吟什么時候又給換回了廉價的塑料布袋子。 鹿行吟抱著那件白毛衣跑到他跟前,眼睛垂下來,輕輕說:“不說對不起,那,這件衣服送給你?!?/br> “我奶奶親手織的。不太好看,但是很暖和?!甭剐幸魈鹧劭戳丝此?,似乎是在斟酌,又小聲補了一句,“是……奶奶做大了一件,穿不了,就,先送給你?!?/br> 第35章 鹿行吟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他的性取向的事?;蛘哒f,在他接觸網絡之前, 冬桐市沒有給“同性戀”這個現象勻出一個專門的空間來, 與之相關的一切都隱匿在平靜的、透明的深水之下, 沒有人覺得奇怪,但也沒有人討論這件事。 鹿行吟知道冬桐市清水巷里有一對老奶奶,不結婚, 彼此照料, 散步時手牽手一起走。他曾經以為她們是姐妹,但是問一問姓名, 卻不同姓, 更何況長得不像。 從小到大, 他對女性的感知都更偏向于親情與敬重,同齡人中, 也只有面對男性時,會體驗到青少年特有的悸動與羞恥。在發現這一點的那一天, 他就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 如同河流接受一場雨水。冬桐市小,是平靜運轉的小齒輪, 無法容納更多的行差踏錯, 反而卻在其他地方顯得更加寬和。沒有人會去追究別人的事, 路上遇見了, 偶爾問個好, 說一說鄰里雞毛蒜皮的小事, 這就是他們所關心的一切了。 上初中后就是寄宿學校了, 他申請了走讀,每天多花二十分鐘走路回家,早晨也要早起二十分鐘。這四十分鐘被他用來背語文和地理,后邊他地理考了全市唯一的一個滿分。 后面他學會用學校微機室上網了,也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手機——鹿奶奶省下自己的養老金給他買的。他原來不要,后面鹿奶奶說:“別人都有,你也拿著?!?/br> 那個手機就是放在全班,也算得上相當精美貴重,4g還沒有普及的時候,他的手機已經算得上很智能了,是觸摸屏的,刷什么論壇都很快。他下載了很多電子書用來學習,也因為一些機緣巧合的途徑,經過一些同性交友論壇,不過他進去看了看,不是很感興趣,也沒有遇到什么喜歡的人,就擱置了,安心學習,想以后找個好一點的工作,把鹿奶奶接去省會城市休養治病。 那時候鄰里哪個家長因為小孩談戀愛被發現鬧得雞犬不寧,不免都會拿鹿行吟做榜樣:“看看鹿奶奶家那孩子,長得標志,又高又白成績也好,喜歡他的小姑娘多到哪里去了,怎么人家都不談戀愛,知道學習呢?” 也有鄰居阿姨笑著說過:“行吟不是池中物,以后要一飛沖天的,哪能留在我們冬桐市結婚生子。以后恐怕找女孩啊,眼光高。哪個姑娘要追他,恐怕要跟他一起考清華北大!” 這些話里不帶惡意,反而像是多出了一些企盼和欣慰,他們這個市鎮讀大學的都不多,大多數初中畢業就去打工了,或是回到更遠的老家去“振興旅游經濟”,滿大街空空如也,到處擺攤賣副食,除此之外就是本地的傳統生意賣窗簾,門面落上厚厚的灰塵。 這些話鹿行吟都聽過,沒有說中的,只是鹿奶奶心細如發,偶爾他自己也會想,網上說朝夕相處的父母長輩最了解自己的孩子,沒有什么是他們不知道的,或許鹿奶奶知道,只是一直不說。 又或者,鹿奶奶其實什么都不知道,是他自己心亂。 一紅一白的毛衣,一件大一點,一件小一點,一模一樣的紋路和質地,仿佛他和他之間,就擁有了某種鏈接。他喜歡這種鏈接,像他喜歡進入霍家之后和他的這種關系,它代表不了什么,卻真實存在。 顧放為接過這件紅毛衣,看了看,桃花眼彎起來:“好看?!?/br> 他依然帶著他從小到大養成的那種家教,禮物當面拆開而后表達喜歡,笑起來的樣子讓人心熱,長長的睫毛下藏著一泓星光。這種人小時候一定討人喜歡,和鹿行吟那種乖乖的小朋友不一樣,乖巧的人能得到的一切,是旁人可以給予的剩余,是注意到這里還有個這么乖的孩子,喜歡他;而顧放為含著金湯匙出聲,是個漂亮小孩,說話也討人喜歡,天生就是眾人焦點,凡事都是第一,沒有第二條路。 鹿行吟拆穿他:“你昨天看過了?!?/br> 顧放為還是笑:“看過了再看,還是覺得好看。昨天就注意到這件毛衣你穿著怕是大了,看你發著燒,我也不好意思找你要。正好我冬天還缺一件高領毛衣配我的風衣?!?/br> 鹿行吟垂下眼,輕輕說:“哦?!?/br> 他重新拾起粉筆,接著板書。 他以為這次清凈了,但是顧放為還是沒走,依然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地往這邊看著。 他順著他的目光看過來,見到顧放為抬著頭,在專注地望著他抄寫的一個公式上。 那是一個難度比較大的物理競賽題,題目出得七拐八彎的,但是不算超綱,這個題被提高班列為重點,重在考察思維。 鹿行吟為了不擠占板書的位置,跳了幾步,這才把過程寫完。 顧放為突然開口:“你省略的地方是用了個遞推么?” 鹿行吟回頭看了看,說:“是的?!?/br> 高中高考物理考察,能用到遞推的地方基本都是壓軸了。 “學這些沒用?!鳖櫡艦檎f。 鹿行吟手里沒有聽,只是接著寫著:“我想學?!?/br> “競賽也沒用?!鳖櫡艦閰s仿佛看透他想法似的,“在青墨走競賽,不如直接換個學校。青墨七中沒開過競賽班,整個s省高校都沒有推崇競賽的,更沒有好的競賽指導老師,差了這些東西,你起跑線就比別人差?!?/br> 鹿行吟繼續寫著,粉塵簌簌落在他的肩膀上,聲音清清淡淡的:“我喜歡?!?/br> 顧放為沒話說了。 他再次感受到一件事實——鹿行吟這個小家伙,有時候并不是十分的乖,有時候還不乖,甚至敢跟他頂嘴了。 這讓他作為哥哥的自尊心有些受到挑戰。 顧放為憋了一會兒,抬眼說:“這個地方你寫錯了?!?/br> 鹿行吟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隨后說:“我沒寫錯,是你算錯了?!?/br> 顧放為若無其事:“哦?!?/br> 鹿行吟又瞥他:“你自己連27加496都要算成513?!?/br> 顧放為:“……” 他說:“弟弟,我那是困了算的!” “那你也是算錯了?!甭剐幸髀龡l斯理地說,“錯了就是錯了。不是大題,判卷不會給你過程分?!?/br> 顧放為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耳熟,好像是他跟他生氣時,被曲嬌原話奉還過的話。 顧放為:“……” 他默默地回了座位上。 抬頭看過去,鹿行吟一個人背對他站在黑板前,身影清雋。27班黑板是新換的,光滑而大,襯得鹿行吟這個人更小,又因為教室里熱,他只穿了里邊的襯衫和毛衣,瘦得肩胛骨與蝴蝶骨都伶仃地透出來,雖然瘦而伶仃,卻顯得有一種認真的執拗。他大概還是有些發燒脫力,白皙的指尖握著粉筆,和他寫筆記時一樣用力極輕。 “算了,你下來,我幫你抄?!鳖櫡艦檎酒饋?,剛好鹿行吟被粉筆灰嗆住,咳嗽了幾聲,那聲音又說:“中午午休跟我回家看醫生,你打打針?!?/br> “不?!甭剐幸髡f。 顧放為吸了一口氣:“晚上的提高班哥哥幫你上,然后課也幫你聽,晚上回家的時候,哥哥就給你講今天課上說了些什么,這樣可以嗎,我的小祖宗?” 鹿行吟吸吸鼻子,“哦”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又意識到說“哦”像是不太好,又“嗯”了一聲,這才算是勉強答應。 顧放為見他終于肯看醫生打針,也松了口氣,順手就揉了揉他的頭。 吃飯的大家陸陸續續的都回來了,和往常一樣,開始抄題。班上人都發現黑板上的字跡不一樣了,不過也沒有管這么多。 打了上課鈴,班上學生陸續拿出教材和筆記本,準備等課代表宣布今天的內容。 今天是化學課,他們已經形成了常態——以前,侯毫還會在每周的前兩節課上來講完這個星期的內容,剩下的交給他們寫作業,統一放假前交上去,下周批改了讓他們對照正確答案。 而這個星期,侯毫連本周內容也不講了,學習任務也沒有發布。 所有人都等了一會兒,但是遲遲都沒等來老師,孟從舟站起來招呼化學課代表:“我們去辦公室找一下老師吧,老師這周連任務都沒跟我們說?!?/br> 化學課代表回頭說了一聲:“大家安靜,先自習吧?!?/br> 鹿行吟翻了一下化學書。 他化學課從來沒有認真上過,作業也沒寫過,早在侯毫那里被拉了黑名單。早在上周時,侯毫已經頗有不想在教室看見他的意思,據陳圓圓說,“下周他就得讓你出去站著聽課了?!钡簧暇褪遣簧?,這部分時間都用來刷提高班的題和補基礎的英語和生物。 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感覺顧放為在看他——抱著手臂,從后往前看,像是打量什么讓他一時間無法理解的事物,或者不如說,是顧放為第一次認真打量自己所在的這個班級,和這個班上的人和事。 實際上來了這個班一年多的時間,顧放為還有好些人的名字都記不清。他離經叛道又肆意張揚,哪怕不認識,也可以在自己喜歡的球隊贏了之后買下整個小賣部的可樂而后分發全班,卻不一定記得每個人的名字;他可以紳士地把崴了腳的女生送回宿舍樓,但第二天轉眼忘了這件事。 昨天為了找鹿行吟而被迫和孟從舟一起上了課,還幫他抄了筆記,對他來說,這個班的人好像也沒那么難以溝通,或者說——溝通起來,也沒有他想的那么費力。 沒過幾分鐘,化學課代表和孟從舟回來了:“老師不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