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鹿行吟乖乖跟在他身后。 他帶他來的是一家私房菜館,不算精致華貴,黃木的桌子已經被盤得華潤有光,燈光暖黃,墻壁斑駁。 雨天沒什么客人,老板是個帶花臂紋身的社會哥,顯然和顧放為已經很熟了,一臉壞笑地說:“喲,稀客,來來來老地方坐,又帶小女朋友過來玩???” 顧放為還沒搭話,老板才看清他身后的鹿行吟,迅速改口:“哦——小男朋友?!?/br> 顧放為不動聲色把鹿行吟往后帶了帶,嗤笑一聲,桃花眼一瞥:“滿嘴跑火車,我什么時候帶女朋友來過這?” “嗨,去年年底那個小美女,長卷發大眼睛,好乖的姑娘,你敢說那不是?怎么現在換了新口味,不帶漂亮小姑娘,改帶漂亮小弟弟了,也算是跟上時代……” 老板熟練地給顧放為遞了一根煙,又問鹿行吟:“小弟弟,要嗎?我跟你說,跟了他可要吃苦頭,他可不會疼人,只會招蜂引蝶?!?/br> 顧放為說:“就你會放屁,少說sao話,這我弟弟,奉旨要當親弟弟看的?!?/br> “哦,弟弟!”老板肅然起敬,嘿嘿笑著撓頭,迅速改口說:“不好意思啊小弟弟,我開玩笑呢。要我說,顧放為這人疼弟弟meimei還是很疼的……” 鹿行吟倒是接過了那根煙。 他沒見過這種煙。 他印象里,冬桐市的男人們抽的煙都是黃頭白尾的,各色各樣的煙盒擺在綠玻璃柜里。眼前這支煙很漂亮,薄荷綠的,細長好看。 他第一次知道顧放為抽煙。 往樓梯上走,昏暗的燈光照在頭頂,地毯的花紋陳舊卻潔凈。 顧放為比他走得快,說:“你先過去等一等?!?/br> 修長的指尖夾著薄荷綠的煙,顧放為在樓梯盡頭靠窗的地方抽了半支,回頭看鹿行吟一個人沒找到“老地方”,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兒看自己,于是笑了:“過來?!?/br> 開著窗,這邊并沒有什么煙味,只有被風攜裹的雨水和泥土的氣息。 顧放為看他手里捏著那支煙,倒是沒跟他擺哥哥的架子,只是向他伸出手:“好學生,試試?” 他掌心躺著一個銀色打火機。打開時“?!钡囊宦暻逡?。 他壓低聲音:“別告發哥哥啊。試一次就夠了?!?/br> 鹿行吟接過打火機點燃,火光“啪”地一聲在眼前騰躍起來,煙霧帶著薄荷與香草的氣息。 他點燃了煙,學他的樣子放進嘴里,輕輕咬著。 安安靜靜的一個人,溫潤白凈的樣子,咬著煙,并不抽,只是望著窗外,眼底有一些星星。牙齒很白,嘴唇紅潤。 他也知道自己這樣惹人笑話,很淺地笑了一下,又掐滅了。 薄荷綠的煙頭上留著薄薄水光。 “怎么不抽?” 顧放為以為他不喜歡,跟著掐滅了煙,帶他往包廂位置上走。 “抽煙不好?!甭剐幸靼察o地說,“我奶奶跟我說,抽煙的人死后肺是黑的,這樣的肺沒辦法捐給別人?!?/br> “小小年紀不要說死不死的?!鳖櫡艦椴灰詾橐?,坐下拿起菜單,一本正經地點菜,“夫妻肺片來一個。補一補就不會變黑了。想吃什么自己要,托你的福,今天帶你出來干什么老爺子都報銷?!?/br> 鹿行吟想,不講道理。 夫妻肺片又不是真能補肺。 他點了一些招牌菜,隨后把菜單給鹿行吟,鹿行吟只要了一杯熱牛奶,其他的沒有再添。 這家的招牌菜是菠蘿烤鴨和鐵板烤茄卷,顧放為都點了,小菜是椒鹽土豆、鴨筍湯,甜點飲料除了已經點的,還送了奶啤和小孩愛吃的零食拼盤。 “你以前,帶女朋友來過這里嗎?”鹿行吟輕輕問。 顧放為苦笑:“弟弟,你饒了我吧,我哪里有女朋友?” 正好老板過來上菜,聽見這句話,反而不依不饒起來,他對鹿行吟說:“小弟弟你可別信他,有空就告他家長,他去年帶一個女孩子來吃了好幾次飯,擺明了就是約會??!” “放屁?!?/br> 顧放為舀了一碗湯,白瓷勺子碰上青瓷碗底,倒是認真解釋了一下,“那時候不懂事,覺得別人都談戀愛,自己也要談。剛好有個姑娘追我,是我喜歡的款,她約我吃了幾次飯,我就帶她來這里,后面還是覺得沒意思,沒跟她在一起。談戀愛哪有創業好玩?!?/br> 他無比自然地把這碗湯放到鹿行吟面前。 老板鄙夷:“渣死了,就你這么下去,我看誰敢跟你?!?/br> 顧放為聳肩:“我哪里渣?” 吃完飯,顧放為帶他乘地鐵,又教他認了一下從市中心回學校的路。 雨一直下著沒停,顧放為犯懶,也想不出帶他去哪里玩:“那就回我那里去了?” 鹿行吟說好。 路上,顧放為接了個電話,隨后叮囑道:“一會兒我這邊可能有幾個朋友要來,你要是不自在我就跟他們出去談事?!?/br> 鹿行吟搖頭說:“沒事?!?/br> 他的小出租屋在青墨正對面,樓下就是學生便利店。房子只有一室一廳,很小,有些陳舊,但是很整齊。 顧放為神態自若,似乎也沒有什么這個出租屋不合他闊少身份的認知。他從冰箱里拿了聽可樂給他:“有事跟我說,困了去房里睡,餓了點外賣——你看,今天下雨,晚上就不出去了吧?” 他就是犯懶。 眼前的少年好哄,說什么應什么。 見鹿行吟點頭,顧放為樂得自在:“你比思烈思篤省心多了?!?/br> 他去開電腦,在書桌前坐下,平常散漫的神情也收斂了,變得認真起來。 鹿行吟偏頭看去,顧放為的電腦屏幕上是一些密密麻麻的英文資料,還有無比復雜的程序模型圖。 電腦的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顯得溫和寂靜。 鹿行吟翻出書包里的英語書,默默背了起來。 房屋寂靜,只聽見外邊雨聲。 “你背出聲?!鳖櫡艦榈逆I盤敲起來寂靜無聲,“英語要背出聲才有效,我這邊你不用管?!?/br> 顧放為似乎天生自帶三心二意的技能,能一邊不受干擾地敲鍵盤,一邊跟著校正他的發音,聲音低沉平靜。外面雨聲潺潺,和他低沉的聲音意外的和諧。 下午三點時,顧放為的朋友們過來了,一行四人,鬧哄哄的。 顧放為簡單介紹了一下:“我朋友?!庇种噶酥嘎剐幸鳎骸拔业艿??!?/br> “呀,你什么時候又多一個弟弟,好可愛!”有一個女生沖過來跟鹿行吟打招呼,笑嘻嘻的,“和你可不像?!?/br> “霍思風?!鳖櫡艦殡S口說,“冰箱里有飲料,自己拿?!?/br> “姓霍,思字輩,霍家人?”眾人恍然大悟,紛紛過來自我介紹?!八硷L你好??!” 也有人疑惑了一下:“我只認識霍思篤和霍思烈,他們什么時候又多了個弟弟?” 鹿行吟自己反而怔住了,有些茫然。 霍思風? 顧放為說什么都像半真半假,他甚至反應了一會兒才隱約知道。 這仿佛是他本來的名字。 霍家從來沒有跟他提過改回本名的事,甚至他都不知道他本該是這個名字。 他被鹿奶奶收養的時候還很小,身份也不詳,就跟著姓鹿,而“行吟”這個名字,是請隔壁教語文的一位老爺爺給取的。 顧放為頭也不抬地只低頭弄著一團導線,好像這就是特別正常的一件事,隨口說:“是十五年前被人販子拐走又找回來的,親生的就這一個,小孩文靜怕生,你們別逗他。這個名字早在思篤思烈被收養之前就取好了,思風發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沒聽說過吧?” 一群人靜了靜,果然收斂很多,不再繼續追問鹿行吟的身份,只是爆笑說:“顧放為,你這中文水平可以??!這么牛怎么剛回國語文才考六十分?” “我爺爺在我小時候常念叨呢。他一個做生意的,還老想學霍爺爺附庸風雅,起名字都要比一下,天天給我言傳身教?!鳖櫡艦槔p好了導線,眼底帶著隱隱的笑意,仿佛認真的驕傲,“這你們就不如我了?!?/br> 鹿行吟安靜地聽他們說著,仿佛在聽一個陌生的自己。 這一刻,他才意識到眼前的少年仿佛與自己有更多淵源——從祖輩開始。 在他還是一個在遙遠的人間煙火中牙牙學語的稚童時,他已經知道他的名字,把他納入了“自己人”的范疇里。 就是這樣無比自然、正常的事,他是他世交的哥哥,哪怕此前他們毫無交集,所以他也毫無理由地護著他,將他作為霍家人的身份介紹給所有人。 他知道自己仿佛有一個愛看點古詩詞的爺爺,知道自己尚且還未出生世間時,他就在他身上寄予的期待和愛。哪怕這世間少有的毫無條件愛他的人已經故去。 * 一行人雖然進門時嬉笑打鬧,但是坐在一起時,居然相當默契一致地嚴肅起來,坐成一圈輕聲談事。 “你這個交互系統的想法太超前了?!比~娉婷說,“國內外不是沒有提出過,只是現在都還停留在基礎語音指令上,如果你想做一些有趣的idea,不如換一點別的現實點的東西,比如機器人?!?/br> “googleglass去年出來,這個想法在它做出來之前也是超前的,超前不代表不能做?!鳖櫡艦楹攘艘豢诳蓸?,“我現在需要的是你們的細節建議,不是創意上的否定?!?/br> 同行的另外幾個男生講話口音很怪,像外國人硬拗中文,后面他們干脆就用英語交談了起來。語速很快,鹿行吟基本上一個單詞都聽不清,討論到白熱化時,人人眉飛色舞。 而顧放為一改平常散漫的模樣,認真聆聽,氣質近乎有些冷漠的嚴肅。 …… 到了晚間,他們的討論終于結束了。 鹿行吟以為他們會多留,但是他們來得聲勢浩大,走也如一陣旋風,結束后立刻就回去了。 走之前,好幾個人還來給鹿行吟塞東西,有什么塞什么:嶄新的手機鏈、小零食、折成紙船的a國零錢和紙幣,都說是給他的見面禮。 “弟弟好好學習,顧放為要是欺負你就告訴我們??!”那幾個人認真叮囑,“都怪顧放為不提前說有這么個小寶貝在這里!不然我們說什么都要帶你出去玩?!?/br> 小出租屋里立刻又寂靜下來。 鹿行吟找顧放為借了個小紙盒,珍惜把東西收好。 隨后繼續寫英語。 顧放為噼里啪啦往文檔上敲了寫東西,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回頭看他還在學習,眉毛一挑,順勢就滾進沙發里,往他身邊一靠。 鹿行吟握著筆的手僵了僵,隨后清清淡淡地說:“你坐起來點,我字要寫歪了?!?/br> 顧放為歪在他身上不動。他聞著他身上的藥香,突然來了興趣:“小計算器,你這么愛學習,回去跟叔叔阿姨說一聲把你轉到鷹才去啊。來青墨干什么?!?/br> 鹿行吟沒吭聲,專心寫著一個單詞。 “不過鷹才名額緊,應該是不好轉?!鳖櫡艦橄肓艘幌?,問他,“要等青墨改制后辦成鷹才的復讀學校,到時候再把你安排進去,你家里是這個打算吧?!?/br> “不是?!甭剐幸髡f,他瞥了一眼顧放為,“他們沒跟我說?!?/br> 顧放為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