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疑云
申王府寬敞的廂房里,云安與李珩已內外對望了半個時辰之久。云安自昏倒后被救進來,醒得卻快,只是仍一時接受不了,王行就是申王。而李珩,嘴巴說干了也沒能說動云安。 云安蹲在內室的帷帳下,擋住全身就露了一雙眼睛。李珩雖站在外室,卻已命人撤走了隔開內外間的屏障。兩個人相距四五步遠,一個不敢靠近,一個不敢出來。 “鄭家的事我已探知,且叫隨從去解救了!我雖瞞了你,卻不是什么歹人!云安,你先出來,我們坐下說話!” 李珩長了二十余歲,哪里費過這么多口舌?可云安只是想起二郎分析王行的話,說這人舉動詭異,刻意弄計,便實在難以信任。 “你……你放我走吧!”云安終于憋出了一句話。 李珩既已坦誠相見,便不想再遺留任何誤會,只想一次同云安說清楚,道:“你為鄭夢觀來求,難道不想知道他究竟為何身陷囹圄嗎?你好好站起來,我都告訴你!” 果然,以鄭夢觀為誘餌,云安一下就心動了,但只緩緩起身,依舊躲在簾幕之后:“你,你說吧,我能聽見!” 李珩長嘆了一聲,無可奈何,只能依從:“我的隨從去到洛陽大獄時,那叔侄兩個早已清醒,也沒有受刑。獄吏說,漢源侯也已經到過,只是此事非關小可,縱將人一時釋放,也不能洗脫惡名?!?/br> 云安自然知道鄭楚觀去了大獄,又問:“那要是一直沒辦法洗雪,他們就得一直關在大獄嗎?” “你聽我說完?!崩铉衲贸隽耸愕哪托?,“以你們鄭家的名望,又非十惡不赦的大罪,難道還撈不出人來?只是他們父子兄弟間商議了,不急在這一時?!?/br> 云安覺得在理,又放下了一層戒備。李珩將她的神色變化瞧在眼里,繼續說道:“整個案情也簡單,這叔侄既同在太學,便常在一道用午食。午食有太學的庶仆送到值房,兩人吃下之后就沒了知覺,午后這庶仆進房收拾,便就發現出了大事?!?/br> “那就從這庶仆查起??!他嫌疑最大!”云安完全鎮定下來,原本空白的腦子也開始了思索推敲,“二郎不會做這樣荒唐的事,尤其還帶著修吾。他一定是不留神得罪了人,才遭此構誣,或是與鄭家結仇之人,從他的身上下手也未可知?!?/br> 李珩點頭,擠出一絲笑容:“那就要問他自己了,但你不用過于擔心,我已經叫隨從去協助漢源侯查清真相了。你到王府的事,鄭家也都知道了,恐怕不久就會遣人來接你?!?/br> 到這時,云安才體會到李珩的一片真誠,挪動腳步,終于走到了前頭:“大……大王?!痹瓢策€不習慣這樣的稱呼,索性直接行了個跪拜大禮,卻不意外地,很快被李珩扶起。 “你我之間,不能是朋友嗎?就像原來一樣?!崩铉裾J真地問,眼里添了許多殷切之意,“不要叫我大王,就叫我的名字?!?/br> “平常人指名道姓尚且不禮貌,何況是對王爵?!痹瓢驳椭^,有些為難,輾轉又小心問道: “云安不追問大王隱瞞身份之事了,可我想知道,王妃厚待于我,是不是大王的授意?因為王妃待我實在好得過分,好得沒來由?!?/br> 李珩倒真不是背后指使之人,他還問過韋妃因何對云安另眼相待,便只如實道:“不是,我也感嘆事情很巧,還怕唐突,不曾早些告訴你我的身份。自然,韋妃也還不知你我相識?!?/br> 云安相信這話,復向李珩立拜一禮:“無論如何,王府對鄭家有大恩,大王和王妃對云安有大恩,我會銘記于心的?!?/br> “那這兩份恩情,換不來你我的友誼嗎?”李珩總有執念。 “身份懸殊,男女有別,云安如何做大王的朋友?只若再有傳見,亦不敢不遵?!痹瓢残闹械姆执绾芮宄?。 “那……” 李珩還想說些什么,可外頭小婢來報,鄭府的車駕已到,是來接云安回家的。于是,云安再拜別過,在李珩的注視下走遠了。 隨鄭家車駕來接云安的是素戴,她面露喜色地告訴云安:“這回夫人可立了大功了,有王府相助,案子查得頗有進展,想來二公子和小郎很快就能回來了!夫人是沒見到崔夫人臨行叮囑我的樣子,恨不得把你供起來呢!她以后應該會真心待夫人了?!?/br> 云安卻還有些悶悶的,七分為二郎不曾完全脫險,也有三分在想李珩的舉動——李珩與二郎起過爭執,此次卻還能如此幫他,這未必是看在鄭家的份上?自然不是。果然還是二郎那次分析得有理,李珩真的喜歡自己。 “素戴,你今晚來陪我睡吧,我害怕?!?/br> 素戴只以為云安仍在為二郎憂心,忙應下了:“好好好,二公子回家前,我一步都不離開夫人?!?/br> …… 李珩派去協助鄭楚觀的隨從就是阿奴,云安離去不久,他便踏著夜色歸來了。他自然要向主人稟報進展細情,可李珩不急,反先問他: “阿奴,你可曾違背我的交代?” 阿奴大驚,不解何來此問,跪下道:“阿奴的忠心日月可鑒,但憑大王吩咐,絕不敢自作主張!” 李珩目光深深地端量阿奴,喜怒不明,又道:“你一向勸我專心大業,對裴云安甚為排斥,這次鄭夢觀出事鬧得有些過分了,當真不是你擅作主張?” 原來,李珩雖忌憚鄭夢觀到處打聽自己,也讓阿奴去動手腳,卻非是陷人醉酒狎妓的下作手段??墒虑榘l生得太過巧合,他不得不疑心,更重要的是,云安受驚昏倒,讓他現在想來還是心有余悸。他舍不得任何事物傷害到云安。 阿奴不知還能怎么表白忠誠,急得兩眼泛紅:“阿奴雖只是個小奴,但如此卑劣的法子,阿奴也不屑用!大王若是不信,阿奴愿以死明志!”他說著,即取了腰間長劍雙手呈給李珩。 李珩輕哼了聲,伸出右手兩指將長劍按了下去:“你起來?!?/br> 阿奴見李珩肯信,絕無怨言,很快恢復了從容,道:“大王只是想將鄭夢觀調去鄰郡的郡學,不教他在眼前礙事,但這背后陷害之人卻實在心思歹毒。我以為,縱然此人非太學中人,也該是在太學有內應,否則他的手伸不進來?!?/br> 李珩因而想起來,云安懷疑過送午食的庶仆,問道:“那個送午食的仆人可盤問了?” 阿奴點頭道:“自然,鄭侯與我第一個問的就是他,只是一問三不知,不像知情。不過也有一處讓我疑心,但鄭侯卻并不在意?!?/br> “誰?鄭侯不在意,難道是熟人?” 阿奴篤定地道:“是,太學助教周仁鈞,是這叔侄二人的老師,也是先侯提拔起來的,與鄭家頗有淵源。那小奴說,送午食來的半路上,周助教曾叫他做過別的事,他把飯食稍放了片刻?!?/br> 李珩覺得事情有趣起來:“出了事,常理都會想是仇人所為,又怎會懷疑關系親近之人呢?可若偏偏有人背信棄義,以怨報德,豈不是要做什么便能做成什么?” 阿奴與李珩一樣是局外人、旁觀者,早也看得清這層,又道:“這周仁鈞與鄭家還不止是師生,他的侄女嫁給了鄭家的三郎,與鄭家還算是翁婿?!?/br> “哦?你還知道什么?”李珩不免意外,也深知阿奴辦事的習慣,沒有探查細致是不會輕易多言的,“你暗自查了周仁鈞?” 阿奴不敢隱瞞,沉了沉氣,直言道:“鄭侯與我說過這些,我便細想,既成翁婿,便有妯娌,就是周家女和裴云安。世道常言家事有兩難,一則姑媳,二則妯娌。她二人若是相處不來,周仁鈞為侄女出氣,做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br> 李珩先還擔心阿奴為自己的大業,不惜擅作主張傷害云安,這下便知他還是能體會自己的苦心的,道:“剛才是我錯怪你了?!?/br> 阿奴卻一無所怨,繼續沉著稟報:“待鄭侯離去,我便又返回了太學,找了一位與周仁鈞共事多年的助教詢問,此人說了許多,卻只有一句有用。他頗是一副看戲的口氣,說,還好周仁鈞沒讓侄女與鄭夢觀這對青梅竹馬的師兄妹成婚,否則,豈不害了侄女?” 李珩眼睛忽抬,有所察覺:“這意思是說,周女原是對鄭夢觀有私情,只是婚姻相錯了?” “詳細兩家的事他一個外人也難知,但這意思大概不錯。所以鄭家這場禍事,八成就是周家女因愛生恨、妯娌不和所致,至于牽扯上小輩鄭修吾,應該就是巧合?!?/br> 主仆間抽絲剝繭地推敲到這里,李珩的心頭蒙上一層深深的憂慮,為云安的處境而憂慮。且先不談鄭夢觀與云安的夫妻感情,只看云安是孤身遠嫁,性情又純善,便是容易受到傷害的。 “那個風塵女子如今在何處?她必是收人錢財,受人唆使,肯定知道內情?!?/br> 阿奴卻面露難色:“若我第一個到場必定不會放過那女子,但太學里一群著書立說的腐儒,出了事就只知道懲罰當事者,根本沒人關心案情緣故。等到我隨鄭侯前去,早不見人了,想必已被黑手暗中轉移。洛陽府也說此案的關鍵在證人?!?/br> 李珩的臉色陰沉:“現在不是那個周仁鈞最可疑嗎?那你就遣人日夜盯著他,直到查明真相?!?/br> “是!阿奴明白!” …… 時已深夜,洛陽大獄內,除了在甬道來回巡守的獄卒,不管重犯輕犯大多都睡沉了。只有兩個例外,便是鄭夢觀與鄭修吾。 鄭修吾年小,未經世事,經歷白天大禍,又被關到陰森的大牢,驚魂恐懼,是不敢入睡。而鄭夢觀則是憂慮重重,最牽掛的是家中的云安,其次才是案情的疑點。 “二叔,為什么下午父親來時,你不讓他先帶我們回家?出了這樣的事,家里肯定急死了,我們可以先回家,再叫人查案??!” 鄭修吾難忍煎熬,但見二郎凝思,便貼近了與他傾訴??啥芍皇前櫭家恍?,然后安慰地撫了撫修吾的腦袋:“你是男孩子,還沒動刀見血呢就害怕了?” 鄭修吾固是害怕,見被點破,卻也要面子:“我是怕我娘害怕!難道二叔不擔心嬸嬸嗎?我娘好歹有父親陪著,嬸嬸呢?” 二郎被這話堵著了。他尚不知云安為他跑了一趟王府,只想這小丫頭該是嚇得不輕,或許還在哭,茶飯不思,寢食難安。 “修吾,你可知一個人立身存世的根本是什么?”收斂心緒,二郎問起了一個似乎并無干系的問題。 “性命?!编嵭尬岵患偎妓?。 二郎不算滿意,輕搖了下頭,可修吾也不知了,跟著搖頭。 “是清白?!倍舌嵵仄涫碌卣f道,一面扶正了修吾畏縮歪斜的身子,“清白不是虛名空名,是君子的氣節,丈夫的血性?!?/br> 鄭修吾也是自小習讀周禮孔孟的端正兒郎,但所有的道理都止于書墨學堂,從不曾這樣身在其中,有切膚之感。他浮躁的心漸漸沉靜下來,聽得極是認真。 “若此嫌疑未除之時回家,雖可安慰親人一時,卻會讓他們為我們擔負一世的污名??v然不顧惜自己,也莫要牽累旁人,尤其是至親、摯愛之人。否則,既無面目存世,更無資格愛人?!?/br> “二叔,都是修吾淺薄,我現在明白了。我和二叔一起等著,阿娘和嬸嬸也會支持我們的?!?/br> 二郎感到欣慰,褪下外袍披在修吾身上:“你現在安心了,那便早些睡吧,靠著我,什么都別怕?!?/br> 鄭修吾也著實疲倦了,點點頭靠在二郎肩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墒?,聽著修吾呼吸漸穩,二郎還是毫無睡意。 牢室墻壁上有一扇通氣的小窗,二郎透過小窗望見了高懸的朗月,漫天的繁星。他忽然啟唇,也對星月說了句: “別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