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花飛
“慶奴,慶奴,你快看呀,你叫我我就給你呀!” 鄭家后園內,云安舉著兩枚亮閃閃的麒麟金鎖逗弄鄭瀾的幼子,時而用鎖擋住眼睛,時而放下做個鬼臉,引得這剛滿周歲的娃娃手腳舞動,咯咯直笑,乳娘都快抱不住他。 不遠處的廊廡下,鄭瀾與二郎一直看著,看小兒,更是看那逗弄之人。姐弟二人也跟著笑,亦是笑那逗弄之人。 “這個云安還真是與眾不同。她這對金鎖,我會替慶奴細細收藏的,待他將來大了,成親生子,便傳與他的孩兒?!编崬懸崖牰苷f過云安的用意,既感動更感懷。 二郎笑而頷首,不言,目光只向云安拂去,帶出一片nongnong的依戀之情。鄭瀾見了,輕拽了下弟弟的衣袖,道: “二郎,你變了,變了很多,剛回來我便發現了?!?/br> 二郎轉臉,倒不很明白:“我哪里變了?” “從頭到腳,從眼神到舉動,都變了?!编崬懨虼叫Φ?,望著一園早春向榮的景象,思緒漸深,“從前除了濡兒是小妹,你對她百般寵愛,卻何曾如此對過別家女子?大多時候你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好像有無盡的心事,總不見十分開朗?!?/br> “阿姊怎么把小妹和云兒相比呢?”二郎難為情起來。 鄭瀾掩笑搖頭,看二郎雖已長成了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一時急起來卻還會害羞,臉色都紅了,又顯得幾分天真。 “我哪里是拿她兩個相比?我是說,你有了自己所愛之人,知冷知熱懂人情,實在比以前強多了。男人么,未必是要驚天動地做個英雄,能在細微之處體貼人心,便也不失為一個大丈夫?!?/br> “阿姊,你這些話從前為何不對我說呢?”二郎理解了,心頭潺潺流動著一股暖流。 鄭瀾抬手拍了拍二郎的肩,替他整理頂上垂下的幞巾長腳:“從前我也不懂,是嫁人之后體會才知。薛郎便是如此,我原還以為你不會是這樣的人?!?/br> 聽著,二郎將臉又轉向正玩得開心的云安,笑了:“那我便和薛姊夫一樣,做個在細微之處體貼人心的丈夫?!?/br> 鄭瀾倒不是不信,只頓了頓又問他:“當初大哥將你從北庭催回來,你也同意了婚事,但你真的能放下從軍的志愿,一輩子做個默默無聞的經師嗎?” “放不下,但會取舍,云兒最重要?!倍纱鸬脠詻Q。 鄭瀾點頭,欣慰地看著二弟:“那便好好記著你的取舍,好好體貼所愛之人,與她一輩子都好好的?!?/br> “我一定會做到的?!?/br> …… 過午小憩之后,鄭瀾安頓了孩子,便往母親院中去。到時,黃氏在西廳,倚靠一張圈椅,正由顧娘服侍用藥。黃氏連日如此,非是重疾,鄭瀾便尚安心,接了藥碗,遣離顧娘,母女間私談。 “阿娘,你的心也該放寬些?!编崬懳谷ヒ簧诇?,語重而情深,“三郎都與我說了,周家女兒并無不妥。只要他們夫妻恩愛,阿娘實在不必多管,就等著含飴弄孫,承歡繞膝不好嗎?” 然則,言者切切,聽者卻是藐藐。黃氏冷道:“你弟弟沒和你說那周女原本屬意二郎嗎?如此,怎能夫妻恩愛?他被鬼迷了心竅,你怎么也不知為娘的心?” 鄭瀾笑了,暫放藥碗攬持住黃氏:“阿娘,瀾兒如今也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怎會不懂做娘的心?只是,聘財婚書都下了,還能反悔不成?這也是娘先點頭,長兄長嫂才會辦的呀?!?/br> 黃氏自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心思,亦不能同女兒說起。鄭瀾是長女早嫁,而也嫁得不錯,十年多來,夫妻一直和美。黃氏不想破壞女兒的和美,更不需要女兒來干涉。 “算了,都怪我點這個頭吧?!秉S氏置之一笑,且另道:“娘倒忘了問你,這回薛女婿因何不與你同來?” 鄭瀾見母親開解,自也要說起家事來的,便道:“他怎么不想與我同來?只是家翁年初與他謀了職,他現已是從六品上的城門郎了,職掌皇城宮門啟閉,責任重大,走不開。何況還有兩個孩子,已經開蒙讀書,若父母都不在,單交給阿翁阿姥,豈不一味寵慣?” 黃氏不懂官職公事,只聽來很體面,又比二郎讓給三郎的官職高,便滿意地點了點頭,卻又在心里感慨:到底是家翁想著親兒子的前程,不比三郎,只是嫡兄剩下的才給他,親疏可見,偏正亦可見了。 鄭瀾不覺母親多思,從旁倒了杯茶來飲,又見堂上擺得那架十二牒金繡屏風十分惹眼,隨口道:“日前就想問娘,娘常年簡潔,如今倒不一樣了,屋里的陳設都是嶄新貴重之物,尤其是這屏風?!?/br> 黃氏瞥去一眼,淡笑:“是啊,娘常年簡素,府里人人都知道,也人人都比娘闊綽。這些陳設都是云安背地送來的,要替娘做排場,這屏風么……” 鄭瀾已是深感云安為人純善,今又見她為自己的母親用心,更是動容,然而黃氏欲言又止,卻似乎另有忖度?!澳?,屏風如何?” “屏風是你長嫂,送來的?!秉S氏著意加重了后三個字。 鄭瀾含笑:“那長嫂和云安真是有心了?!?/br> …… 鄭麓觀的婚期終于定在了三月末。 是日,一應禮儀布置都和二郎娶妻時一樣,只是隨新婦而來的妝資卻與云安懸殊多了。云安有十六車,滿當當塞了五間廊屋,而周女除去日常衣用,只有不到兩車。百子帳外侍奉的婢仆因而譏笑,譏笑帳中的新婦,飛上枝頭變鳳凰。 “燕閣,忙了一日,你累不累?”繁瑣的禮節才剛完畢,鄭三郎便關切地詢問妻子。周燕閣天生美貌,紅妝之下就更添嬌媚,三郎情意一動,不禁摟住了她的纖腰。 周燕閣放了遮面的團扇,望著這張俊美卻與心中人不大相像的臉孔,只一笑:“三公子為何娶我?” 三郎坦然道:“我喜歡你,從小就喜歡。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妻子了,不應該再喚我三公子?!?/br> 周燕閣順從,道:“那三郎,你會對我好嗎?如果這家里有人欺負我,或者嫌我門第低微,你會替我做主嗎?” “我會待你好的,家中人事你也不必多慮?!比赏熳≈芘囊浑p手,依舊說得認真,“二哥將官職讓給我做,我必定好好去做,令你榮耀。上任以來,我已增長了許多學識,我能勝任?!?/br> 不令周女意外,三郎提到了“二哥”,而她的話意原也不過就是指向“二哥”那一房?!奥犝f,不僅二哥為你著想,就連,連二嫂也幫著你籌辦婚事,出了許多力氣?!?/br> 三郎知道周女原對二哥有意,卻著實不知她與云安的牽扯,便一派單純,只依實情說道:“是啊,長嫂做主,二嫂協理,不但日日都去正院商議婚事,還特意送了賀禮?!比烧f著往身下的鋪席一指,“這水蔥席就是二嫂所贈,既輕且軟?!庇种赶虼洪角罢祥T的兩架屏風,“這對雀羽屏風也是?!?/br> 三郎說得欣喜,卻望不見周燕閣的目光早已一冷到底。然而,她毫未顯露,眼簾低去,只是嬌憐地倚向三郎懷中:“三郎,我們早些歇息,你為我寬衣吧?!?/br> 帳中的紅燭正燃到最熱烈之時,搖曳弄姿,婉柔交纏。周燕閣就當著雀羽屏,挨著水蔥席,真真正正做了鄭家的人。 云雨初霽,她的耳畔忽然回響起周仁鈞的一句話:“別的人家都可,若你執意要入鄭家,那便至多,至多只能是三公子!” 就是那一刻,周燕閣選擇了這個“執意”,只是,她也從未放棄自己的“執意”——隔岸相望,來日可期。 …… 鄭家喜事,賓客盈門,連鄭修吾都被崔氏用上,叫去門首迎來送往,便不用提旁人,亦都各有安排。唯獨一人,鄭家萬千寵愛的幼女鄭濡無事,只由她在席間游戲,自己取樂。 于是,鄭濡就帶著侍女橫笛各處蹦跳跑竄,又笑又鬧,仿佛有用不完的精神。然而,過于嬉鬧,便不防事,竟一頭撞到一位客人身上,連帶正好路過的奉酒小婢,弄了這人滿身的酒水。 “娘子慢著些!”橫笛護主,連忙扶好鄭濡,替她揉撞疼的額頭,復看那人,倒一驚,與鄭濡耳語道:“他是二公子接來的客人,奴婢方才在門口正好瞧見了?!?/br> 鄭濡這才抬眼,一見,是個青衫少年人,約莫與她三哥年紀相仿,眉眼俊朗,神清骨秀,生得倒是別有風采。 “你是我二哥的同窗?”見這人只是站著,也不說話,鄭濡索性先與他致歉,“方才是我沖撞了,我讓婢女帶你去換件衣裳吧?!?/br> 少年這才低頭撣了撣身上的水珠,而一開口,卻有些冷淡淡的:“不必,既然你不是故意的,那韓簡也不會計較?!?/br> 鄭濡少經世事,身邊熟悉之人都將她寵著護著,倒從未見過這樣態度的人,難免疑惑,也不屑?!澳憬许n簡?我怎么沒聽二哥提過你?不過,就看在我二哥的面上,我也必要賠你件衣裳!” “到底是你撞了我,還是我撞了你?我說不必就不必了!”誰知,這個叫韓簡的少年忽而一臉慍色,微瞪了眼,拂袖就走。 “你站??!”鄭濡原本好意,又豈甘受人白眼,呵斥著就要上前攔人,卻這一時,鄭夢觀趕來了。 “濡兒,這是怎么了?”二郎正在前頭待客,偶然瞥見這處的情形,一個是小妹,一個是朋友,也不知何故。 “二哥,這個人是你帶到家里來的?”鄭濡知道二哥最寵他,自為有了倚仗,便躲到二郎身后撒起嬌來,“他罵我!他好兇??!他竟敢欺負濡兒!” 二郎一聽倒笑了,再看韓簡,衣襟濕透,面無表情,背手而立,反倒像是被欺負的那人?!鞍⒑?,這是我小妹,不過還是個孩子,她若說了什么你莫往心里去。還請入席饗宴,我稍待來陪?!?/br> 韓簡待二郎倒是有禮有節,聞言拱手一禮:“無事,韓簡本就無意計較,那便不打擾鄭兄處置家事了?!?/br> 眼看這個討厭的人就這么被二哥放走了,鄭濡氣得跳出來,噘嘴道:“誰是小孩子?明明是那個韓簡無禮,二哥還偏心外人!” 二郎不聽這一面之詞,轉對橫笛道:“你說,到底如何?” 若無二郎在場,橫笛自然一心幫著鄭濡,目下這情形,橫笛也不敢偏幫,只便將前后的實情說了一遍。 “看吧?我是好意請他去換衣裳的,他不去,還那么傲,我難道還要順著他?”鄭濡還是理直氣壯,嘴巴要翹到天上去,“這是二哥最壞的朋友了,濡兒很不喜歡,二哥下回不許帶他回家了!” 二郎嘆氣搖頭,撫了撫鄭濡的腦袋,耐心道:“韓簡同我一樣是太學經師,雖然才相識不久,但彼此投契。他生性清傲不假,但絕非不正之人,你既撞人在先,就多擔待一些,別鬧性子了?!?/br> 鄭濡稍稍平了氣,只是仍不理解:“不就一件衣裳嗎?有什么好清傲的,穿著濕衣裳飲宴,也不舒服啊?!?/br> “在你眼里只是件衣裳,在他眼中卻是如同嗟來之食,君子不可受。二哥從前不是給你講解過這個道理嗎?君子受刑不受辱?!?/br> 鄭濡雖知曉這個道理,卻沒想到真有這樣刻板的“君子”,一下笑了:“那他就是個書呆子了!哈哈哈……” 二郎拿鄭濡沒辦法,但見小妹高興了,自也隨她:“罷了,去前頭找阿姊吧,云兒也在,別再自己亂逛了。若再闖禍,我便稟明長嫂,讓她將你拘管房內,不得出來!” 鄭濡一聽這話,笑聲戛然而止。自年前崔氏放了她的假,一直無暇再管她,這日子過得真是如魚得水,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她哪里舍得再回到之前?于是,拉著橫笛一溜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