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
暮春新婚,展眼已至盛夏。這月余的光陰里,云安與鄭二郎相敬,與崔氏相安,與鄭濡姑侄相親,日子過得無憂無慮,輕松灑然。 一日午后,水亭閑坐之際,素戴忽然神秘地小跑而來,向云安說了件新鮮事——云夫人回來了。 云安原本久坐,打盹打得口水直流,猛聽了,精神一振,抹了把嘴角急問:“就是鄭家那位庶母,黃氏夫人?” “還能是誰呢?”素戴連連點頭,與云安攜手對坐,眼珠看顧一圈,見左右無人才放開道:“我方才路過中堂正見下人挪行李,她和三公子就站在廊下。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四十多的婦人,又生養過一兒一女,身量肌膚竟還和少女一般,淡紫的衣裙,頭上也沒兩樣花釵,卻越發襯得人脫俗,便說她二十出頭也無人不信!” 云安將這話細忖,越發好奇。早在成婚次日,她便將鄭家的人口摸清了。除了鄭楚觀、鄭夢觀及鄭濡三兄妹是嫡夫人陸氏所出,鄭家還有庶出的一脈,便是黃氏所生的長女鄭瀾,三郎鄭麓觀。 黃氏美貌,為老漢源侯的愛妾,因閨名一個云字,上下便都尊稱一聲“云夫人”。她的長女鄭瀾年長二郎一歲,十年前就已出嫁,夫家姓薛,是京都長安的世族。三郎鄭麓觀年未及冠,尚無名堂。 鄭家辦喜事之前,恰逢鄭瀾臨產,因著母女多時未見,黃氏便在兒子的陪伴下,往京都探望看產去了。至將嬰兒滿月方回,故而云安一直不曾見過。 想過這些,云安脫開素戴站起來,正要說什么,卻見書房那頭鄭夢觀推門而出。他近日都未出門,除了寢食,便在書房鉆研。夫妻二人的目光交錯,云安頓了頓,然后跑了過去。 鄭夢觀不過是久坐疲勞,出來活動活動筋骨,未及伸展兩下就見云安奔來,也不知何事,只好等著??蛇@丫頭急切得很,風風火火來了,腳步還未站穩又先開了腔: “二郎,有件大喜事!云夫人回府了,你做舅舅了!” 鄭夢觀自然明白話中所指,不覺突然,一笑道:“阿姊已非初次為母,早有兩子,如今是她第三次做母親了?!?/br> 云安即興報喜,倒忘了去想鄭瀾已出嫁十載,有所產育也不新鮮了。她也笑笑,掩飾尷尬:“那也算是喜事,你阿姊真有福氣??!年紀輕輕便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多好,嘿嘿……” 月余時日雖不長,但朝夕相對,鄭夢觀對云安的舉止性情已有些了解,只聽這笑聲干巴巴的,便知道她勉強,仍帶笑道:“是喜事,多謝你來告訴我。時氣炎熱,還是少跑動,不要沾了暑氣?!?/br> 云安好動,頑皮活潑絕不在鄭濡之下,只不過是在鄭家,別人的地盤,她不好施展罷了。便聽二郎的關懷之語,她先一覺是多余,頓了頓,卻又忽然跳上心頭。 這感覺似猛又緩,又變得鈍鈍的,終究不知所謂。 “二公子,娘子,云夫人遣人送了些東西來,說是新婚賀禮,其中還有長安薛家和瀾娘子的一份?!?/br> 正此間,素戴卻領了幾個人過來。夫妻聞聲看時,倒著實是一番厚禮:三個丫頭并兩個小奴,捧抬著各色箱盒,大小總有十余個。 云安大略看過,雖不貪圖什么,卻對黃氏更好奇了,便挪了兩步湊近鄭夢觀身側,小聲道:“云夫人才回便如此惦記,我們又是晚輩,是不是該去當面致謝?” 方才聽素戴說起,云安便存了相見之意,這下又有了理由,她且要抓住機會的。鄭二郎倒看不出,只依著禮節該是如此,便稍稍頷首,向侍女道: “多謝夫人惦念。待夫人休整得閑,我夫婦再去拜謝?!?/br> 黃氏是庶母,再是一家人也隔著層血緣,因而夢觀說得一本正經,極有分寸。眾婢仆領會其意,應諾之后便隨素戴下去放置,廊下仍余了夫妻二人。 “那我們明天去嗎?還是后日?” 人才走遠,云安又按捺不住,眼珠溜圓,嘴唇微咧,半露著一排白牙,將天性里的一段調皮都顯了出來。夢觀望著這樣的臉,有什么話都咽回去了,只想笑。 憋忍許久,夢觀倒未十分露餡,不過略含嗔怪,像勸解無知幼童般,道:“云安,你也知云夫人才回,為何如此心急呢?以后都在家中,你也可隨意走動啊?!?/br> “是,是哦……”云安方覺失態,長吐了口氣,心中卻坦蕩,索性也不諱言,誠懇道:“其實啊,我只是聽府上都說她生得漂亮,一時好奇。但不過,你們一家人都生得不差,連婢女都透著秀氣。也許日子久了,我也能近朱者赤,沾幾分秀氣呢!” 對于各人容貌,鄭二郎似乎從來沒有深究過,但云安已是兩次在他面前提起了。除了這回,上一回是春帳初見,云安直言他“生得好看”,而說自己“丑”。 “難道有人非議過你的相貌?”思量再三,夢觀還是決定問一句。這小丫頭自來便有些不同尋常之處,他也早有意探問一二的。 云安一聽卻就笑了,搖頭道:“我才不會讓人隨便非議呢!只是為人處世,貴在自知,我本來就長得平常嘛!” 夢觀不知怎么回應,眉頭微微擰起。云安直率太過,尺寸拿捏得太清楚,反而有些刻意的低估之意,或者說是不自覺的自輕。一個青春笄年的女子不該如此,她明朗開闊的性情之下必定隱藏著什么。 “擾你許久,我也該走了?!?/br> 云安見夢觀的眼色不動,似是不便閑聊虛耗光陰,便收斂了自己的興致,平常辭了聲,原路離去。但見小丫頭轉身,夢觀卻忽抬手要留,然只差了毫厘,并不及將人招攬回來。 …… 侍女將二郎的話遞與黃氏,當夜便就回話過來,說是黃氏擇了后日午間設席,邀二郎夫婦小聚。云安聽了自是高興,忙叫素戴從嫁妝里挑出幾樣珍寶還禮,捱過兩日,終于同二郎去了。 黃氏既為庶妻,居所也偏在侯府一角,與人境院隔著整座后園,還須穿過三四條長廊。其院也著實不大,只有相對的四五間屋子。院側用竹籬圍出一塊花圃,籬上遍掛紫藤,圃內栽著兩三樹木槿,也是開著紫色的花。 “喲,二公子和二夫人到了!” 夫妻二人的目光都被花圃吸引,尚不及傳人通稟,猛聽這話才雙雙轉臉。來人喚作顧娘,是黃氏的身邊人。云安不識,只跟著夢觀走近了兩步,聽他道: “顧娘,云夫人可在?去告訴一聲吧?!?/br> “在,在!”顧娘連聲笑應,又忙下階迎來,“新夫人頭回來,我們夫人一早就預備著,只是這里人少,倒慢待了!” 顧娘是表不盡的熱情客套,一并延請小夫妻上了階,引入西邊堂屋。屋內飲饌齊備,卻不見一個幫襯的小婢,還是顧娘殷勤侍奉,又是遞茶,又是打扇。 夢觀無話靜待,可云安早已疑問重重。她想,這黃氏好歹算是侯門貴妾,又生有兒女,怎么非但居所偏僻,且連用度排場也這般簡陋?前日送了許多貴重的賀禮,倒又不像困頓拮據的樣子…… 這場合自然不好多問,云安便將眼暗暗觀量。這屋子連外頭的院廊,雖都整潔敞亮,卻比鄭家別處舊得多。聽說黃氏二十多年前進門時便居住在此,也許是從未翻新修繕過。屋內陳設也多是舊物,有些邊角磨損得厲害,有些雕花式樣云安也沒見過。 然而,一室素淡之中卻獨有個罕物,便是堂上正中擺的一圍十二牒金繡屏風,十分華麗精巧。 “二夫人也看得上這個圍屏么?” 云安看了一半,一時也不曾有什么計較,忽聽顧娘與她說話,不免掩飾一笑:“是很好看,擺在這屋里很不一樣?!?/br> “二夫人的眼力好,一看就看出來了!”顧娘聞言卻顯得幾分驚訝,執扇的手往圍屏指了指,“不怕夫人笑話,這原也不是這里的東西,所以才不一樣呢?!?/br> 云安沒聽明白這話,既不是這里的東西又為何放在這里? “阿顧,你說這些做什么?” 顧娘那里一語未完,卻聽后頭響起柔潤的嗓音,再看時,鄭二郎已然起身去迎,是黃氏到了。云安亦才匆匆跟去,乍一眼,果見黃氏面貌出眾,膚白骨秀,眉眼慈和,教人頓生親近之感。 “到我這里可不要拘束!”黃氏先與二郎致意,說笑著便去扶住正要行禮的云安,笑道:“我如今也倚老賣老一回,聽聞二夫人閨名云安,這樣稱呼可好?” 云安眼里原也沒有正庶之別,卻見黃氏謙卑至此,既不慣也不好承情,忙點頭道:“云夫人是長輩,本該如此??!” 黃氏欣然,仍請夫妻二人回坐,另叫顧娘下去看廚,親自招待。云安看她滿臉收不住的笑意,如沐春風,越發生出好感。便不覺與初見崔氏時相比,一個故作姿態,一個謙和溫柔,真心假意便不言而喻了。 寒暄過一陣,不免說起些家常事。黃氏因道鄭瀾母子均安,且又得一男,夫家自然歡喜,門庭和洽得很。再提及三郎,卻是自嘲,經年未見長進,今日又坐不住,出門會友去了。 云安也插不上這些家事,不過安靜聽著,暗里再細瞧黃氏的情狀。這位庶母實在不俗,美而不妖,清雅賢淑,正就像院中栽種的木槿花。她漸漸想起一人,這人與黃氏多有相似之處,只是不會對她這么柔和,也不會這么愛笑。 “云安,云安?” 細微的心緒不經意飄遠了,鄭夢觀喚了四五聲才入了云安的耳朵。她慌忙收斂,低了頭吐了半截舌頭。二郎只是關切,卻又見這活脫的俏皮樣子,不覺搖頭一笑。 “好了好了?!秉S氏也跟著發笑,又抬手攬過云安,撫慰道:“這孩子一定是餓了,又見我們說話不好打斷,倒是我的疏忽?!?/br> “不是不是,沒有沒有!” 云安更不好意思了,直是擺手,可話音未落,顧娘又回來了,身后跟著兩個小婢,俱都端著各色菜肴。黃氏便又親自起身布菜,一樣一樣都緊著先送到云安面前。 “我也不知云安喜歡什么口味,就想著聽人說過南方襄陽一帶喜甜食,便摸索了幾道,應該不難入口的?!?/br> 云安沒有挑食的毛病,卻不料黃氏還專門為她費心,又竟是親自下的廚,簡直不知怎么好了。她動容地,反復來回地看著一道道菜肴,不禁眼眶發澀。 “這叫白玉團,就是蒸熟了的粽子切成小塊,再蘸著桂花蜜漿吃,尚算香甜軟糯;這個叫子,原是粟米碾成粉,和了水,揉進棗泥栗子,待燒了熱油,用銀篦子截成小段煎炸,炸好了再過冷水,再重復幾回,撈出來便又酥又脆了……” 黃氏細細地說明,極是照顧云安之心,唯恐其中摻了她不喜歡的東西。而云安只是耐心地聽,認真地一一嘗過,她覺得每一道都很好吃,每一口都很甜,一直甜到了心坎里。 鄭夢觀默默陪席,目光沒有離開過云安。 …… 過午,夫婦道別離了黃氏居所。云安跟在二郎身后半步,一路走一路撥弄著廊檐竹簾下墜著的流蘇。她還在想著黃氏的款待,想著那個與黃氏相像的人,意難平,意難盡。 “云安,方才席間,是不是想家了?” 鄭夢觀冷不防地停步詢問,云安懵著,緩了緩才明白過來。她有些訝異,因為這人固然沒有說對,卻也并非完全不準。 “難為你細心,但我只是覺得云夫人和我母親有些像?!痹瓉?,云安觸景生情,想起的人卻是親娘柳氏。 席間黃氏提到了襄陽,雖極盡體貼之意,也難免勾人思鄉之情。鄭夢觀便是這樣猜測的,便聽云安如此說,也覺得無甚區別,想起母親不就是想家了么? “等過了這陣暑熱節氣,我陪你回一趟襄陽,住上些時日?!?/br> “我才嫁過來多久?不必的!”鄭二郎突然地決定讓云安又一陣驚訝,更是為難:這份好意她不能領,那個家也不想回。 夢觀卻是不懂了,哪有遠嫁女兒不想回鄉探望的?況且女婿也該去拜望丈人丈母。他與云安早有諾言,無論如何,不虧夫婦之道,所以他才體察體諒,留心周全。 “你有你的事,我不想打攪你,回襄陽的事以后再說,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br> 云安從未問過二郎的私事,此刻也只希望二郎不要追問,即使掩飾的痕跡太明顯,卻也比解釋內情簡單得多。說完這話,云安先一步跑開了。 夢觀沒有機會多問,倒也不曾追上去。他忽然發現,云安對自己說得最多的字眼便是“不打攪”、“不打擾”,或是叫他“自便”。 這個分寸,這個界限,似乎是他自己先定下的。 ※※※※※※※※※※※※※※※※※※※※ 二郎:想旅游 云安:你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