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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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感覺不到外界的一切了。 曾國強在病床上,一邊和隔壁床聊天,一邊削好了兩個蘋果,將那白花花的蘋果rou切到盤子里去,果核則自己啃了。 他還不知道自己得了個什么毛病,每天都盤算著要回鄉下去呢。這一天天的,待在醫院浪費錢,他圖啥呢?這會兒年都過了,他那維修攤子要是搭不起來,被別人搶走了生意可怎么辦?對了,還有他們家后院的那些菜,要是一直不去看著,說不定得被別人家的雞啄光咯! 他就是個普通的農村老頭,心里惦記的都是自家那一畝三分田。和隔壁床的抱怨著這坑錢的破地方,曾國強終于等來了自家外孫。 “么兒,來!吃點蘋果!” “嗯?!标懺茲擅蛑?,盡管現在身上冷得什么都感覺不到,卻是如常地接過了姥爺給自己的蘋果,“剛醫生帶我看了,姥爺,你胃里長了個大潰瘍?!?/br> “???終于知道是什么毛病啦?”曾國強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合著就是個大潰瘍?” “嗯,所以吃辛辣刺激的東西都會難受?!彼中α艘幌?,“姥爺你再好好住一段時間,我們把這個潰瘍治好了再回家?!?/br> “哎呦,這有啥,開點藥回去吃吃不行嗎?”這里只有一張床,曾姥爺已經躺得屁股都酸了,現在就特別懷念自己家廚房那小小的板凳,“反正只是潰瘍……” “那可不行,姥爺你這個潰瘍還挺大的?!标懺茲擅蛄嗣虼?,已經鼻根酸得要哭出來了,但硬生生把那些酸楚都憋了回去,一滴淚都沒有溢出來,“就聽醫生的,在這里好好治,也花不了幾個錢?!?/br> “哎,咱們家本來就沒幾個錢啊……哪經得起這樣花呢?”曾國強嘟嘟囔囔著,卻是沒有再反駁自家外孫了。 雖然他很心疼錢,不過這回結果也出來了,他心里頭也還是挺高興的。胃潰瘍,這玩意兒好多人都有的嘛,等他治好了回家大不了再也不喝辣酒了,就泡點枸杞養養生。床頭放著不少水果,都是陸云澤在街上買過來的。但老頭子自己每次都不舍得吃,要先切好了給外孫,等外孫吃完了之后再去把剩下來的吃掉。 陸云澤低著頭,一口一口的,把姥爺給自己的蘋果吃了。 下午,曾國強就開始掛水了。 一大袋子的水,他哪里看得懂上面的洋文,根本不知道這是個什么藥??傊凑蔗t生說的掛就是了!不過這冬天掛水,可真夠冷的,把他老頭子的胳膊都弄僵了。還是陸云澤跑去給他灌的熱水袋,用毛毯裹好了捂著整條胳膊,不要一路冷到心口去。 曾姥爺覺得外孫孝順極了,一邊掛水一邊和隔壁床吹噓,整個病房那叫一個熱鬧! 而陸云澤此刻卻借著回家一趟的借口,獨自站在銀行門前。 他剛才看過了……自己的銀行卡和姥爺的卡里,一共只有兩萬多塊錢。 還是這些年,他家姥爺……一點一滴攢下來的。 兩萬也不是一筆小數目,然而對比那些治療費,似乎就根本不能看了。他知道姥爺是要把這些錢留給自己成家的,但是……沒了姥爺,他的家才是徹底沒了。 相比于此刻,過去他所有的挫折一下子都渺小了起來。剛才在銀行的時候,他甚至冒出過和銀行借錢的念頭??墒恰@怎么可能呢?銀行是從不借錢給人治病的,它只借錢給做生意的,給造房子的…… 因為所有人都明白,在醫院花錢就是個無底洞。 陸云澤拿著卡,僵硬地走在人行道上,忽然迎面吹來一陣風,讓他感覺到了自己面孔上的涼意。他眨了眨眼,抬手過去擦了一下——原來是淚。 他一直憋著,一直憋著……憋到自己都麻木了。 此刻,卻是盡數從眼眸里涌出,讓他的面頰上爬滿了淚痕。 曾國強其實很納悶,自己一個胃潰瘍搞這么多玩意兒做什么。 他掛完了那超大袋子的水,接著又來了個護士,去給他抽血做測驗了,說這玩意兒叫血常規,以后每天都得做。他去問過了,血常規一次就要十幾塊,那可是十幾塊!他心疼得不得了,可面對著正兒八經的醫生和護士時,老頭又偏偏犯慫,那些什么“賺黑心錢”“坑人”的話一個字都沒敢說。 他也知道這話難聽,就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叨叨。 主治醫生也過來和他聊過,內容和之前陸云澤告訴他的差不多——就是說得了個潰瘍,但比較大,不治療好了以后會有麻煩。醫生也不是第一次唬人了,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把那些可怕的后續結果再一描述,曾老頭頓時就聽話了。 他撓著頭覺得自己這回可真受罪,但還能怎么樣呢?哎,就浪費一兩千塊錢吧。 醫生說他起碼要住兩個星期,曾國強這會兒就乖乖點頭,之后面對著外孫時也不說要回家的事情了。他的配合讓醫生好生夸獎了一番,也是這段時間唯一讓陸云澤能夠稍微松一口氣的地方。至于治療策略,因為放療涉及照射的問題,化療也會有比較嚴重的全身反應,醫生最終還是先用著普通的抗癌藥物,看一看有沒有效果。 這樣的決定也是在結合患者家庭條件的情況下做出的,患者家屬出于愧疚難以下決心,總需要他們醫生來當這個無情的人。 一個星期幾乎是眨眼就過去了。 掛點普通的藥水,曾國強精神狀態真的不錯,每天都能下樓去醫院的花園里溜達溜達,然后在醫生查房的時候回來,查完房之后繼續下去散步。護士一般是十點鐘過來給他掛水,他就老老實實地掛,吃個飯稍微睡一會兒。雖然很想回家,但總之也就剩最后七天了,曾老頭心里接受良好,覺得自己完全可以一個人住院。 “么兒,你回去唄?!彼逯约旱耐鈱O,外孫一直陪著他,這些天都沒睡好,眼睛下面發青了都,“你要開學了,不去報道可不行?!?/br> 陸云澤低著頭在削梨子,心情苦澀,“嗯,是要回學校了?!?/br> 他姥爺得了這樣重的病,又只有他一個親人,他是真的做不到跑回去像往常一樣上學。但姥爺說的也沒有錯,不回去報道,就相當于自己放棄學籍,這算什么事呢?所以他肯定要回去一趟,回去告訴輔導員,請個假,實在不行就延畢……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申請一點額外的貧困生獎學金,貧困生補助。 雖然不會有多少錢,但在如今的情況下,多一枚硬幣都是好的。 陸云澤又一次垂下了眸。 他已經許久沒有好好休息了,身體已經無力但卻又感覺不到疲憊。他回上海那天,曾姥爺還一路把他送去火車站,看著外孫上車之后才走。當初回平縣的那個夜晚,他也感覺很糟糕,很倉皇,很痛苦;但此刻陸云澤才意識到,那些苦根本都不算什么。 他看著窗外不斷略過的農田,心底又一次浮現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賀邵承…… 嘴唇死死的抿緊了,陸云澤逼迫著自己把這三個字踢出去。 他不能想……他決不能這樣想……這是變態的事情,是一輩子都要挺不起脊梁骨的事情。如果姥爺知道他去做了這種人,姥爺肯定情愿放棄治療,也不會用他借來的一分錢。 冷氣吸入口鼻,陸云澤閉上了眼睛,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去。 他到校時學校已經來了不少人,整個校園都重新恢復了熱鬧。雖然此時的氣溫還不高,但畢竟是春天要來了,路邊景觀帶的灌木叢都長出了一點嫩芽。門口的咖啡廳也閃爍著霓虹燈招牌,穿著得體的年輕人正優雅地捧著咖啡杯在交談。陸云澤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自己的視線,拎著行李悶頭進了宿舍。 宿舍里一個舍友已經到了,正在那里洗自己餿掉的被子。 “哎,小陸,你來啦?”他打了個招呼,看見一個寒假沒見的舍友,還挺高興。 陸云澤勉強地笑了一下,只是放下行李就又離開了宿舍。 他去找了自己的輔導員。 現在正值開學報道期間,輔導員手里還要處理不少事兒,坐在辦公室里忙碌地很呢??吹介T口傳來敲門聲,她瞥了一眼,目光卻是忍不住地停頓了下來。來的是他們院系最優秀的學生陸云澤,平時也總是笑瞇瞇的,掛著兩個酒窩特別討人喜歡;但今天,她卻一眼就看出了陸云澤面色的蒼白。 “云澤?”老師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招手讓他過來,“有什么事?” “老師?!标懺茲勺吡诉^去,沙啞地開口了,“打擾老師了。我想咨詢一下,現在還有什么貧困生的獎助學金嗎?” 他本來還想詢問有沒有勤工儉學的崗位,但他還要回去照顧姥爺的。 “今年的獎助學金都在上學期評完了,你也知道的,我們都是按照學年在發放……怎么了,是遇到什么困難了嗎?”輔導員皺了皺眉,拉著他在自己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你的臉色不太好看,有什么事情和老師說一說呢?” 陸云澤吸了吸鼻子,知道自己現在去強撐所謂的“尊嚴”是沒有意義的:“嗯……我姥爺他,生病了?!?/br> “得了胃癌?!彼詾樽约耗芷届o的,但當著外人的面,他的嗓音還是有些顫抖,只是說沒有失態到落淚罷了,“老師,真的沒有可以申請助學金的地方了嗎?我想幫一幫家里……” 老師也跟著怔住了。 雖然這種生老病死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但校園里的學生畢竟年輕,大部分父母都還健在;然而陸云澤的情況卻很特殊,這個學生只有外公,是和外公相依為命長大的。她跟著抿起了唇,目光中滿是疼惜:“好,好……云澤,你別急,老師幫你去問,學校對于這種情況肯定也會有幫助措施的,你別著急,老師想辦法幫你申請。起碼我知道的,可以把今年的學費和住宿費都退給你,勤工儉學那邊也可以預支一點錢……” “謝謝老師,謝謝?!标懺茲缮钗艘豢跉?,低下頭不斷道謝,“這學期的實習我應該也參加不了……老師,麻煩把我的名字從名單上刪掉吧,我以后再來補,延畢也可以……” 他們到大四最后一個學期,都是安排的去工廠切身實習。 “沒事,你也可以之后再自己找一個實習工作,蓋章就可以了。這個不是強求的?!彼参恐@個學生,“不用延畢,沒事,那你稍微等等,我現在就去問問能不能幫你申請到一點補助,盡量快地幫你把學費和住宿費退出來?!?/br> 陸云澤再次道謝。 他從院系樓里走出來的時候,大約是因為低血糖,整個人還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幾乎有點走不動路了。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吃飯,早晨跟著姥爺也就只是喝了一口米粥??蛇@些天的他怎么吃得下東西呢?只要一想到姥爺的病,他們家銀行卡的數字,他就一口都咽不下去了。 唇泛起了一點青,他到底是沒有去食堂,而是回了宿舍,把自己蜷在被子里,疲憊又無力的縮在這唯一可以不偽裝情緒的地方。 舍友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雖然還沒怎么和陸云澤說話,但也察覺到了他的心情不佳,主動過去幫忙把陽臺的窗簾拉上了,又關掉了寢室里的燈。 眼淚順著面頰淌下,陸云澤微微張著唇,無聲地在這里哭泣。 輔導員對這個學生的情況是真的很關注。 她一直特別心疼陸云澤這個孩子,沒有父母,全靠農村的姥爺帶大,還長得這樣好,這樣禮貌,這樣優秀,這四年一直是他們院系的第一名。她立刻就和院里的領導匯報了這件事,拿到批條之后去學校財務處申請把對方的學費和住宿費退出來;接著,她又問了問財務處這學期的助學金安排,努力尋找著能夠拉來補助的可能。 “哎,也不是我們不肯幫忙,但你也知道的,獎學金助學金都是一年一評,去年的已經在上個學期全部結束了?!必攧仗幍娜艘埠馨l愁,“國家給的補助已經發到學生手里去了?!?/br> “那其他校友捐贈的呢?”她不放棄,“校友捐贈的資金我聽說是成立一個基金的吧?” “這倒是,但那得經過對方允許了。雖然拿了錢,但我們也都是按照談好的規章制度來進行,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把錢拿出來的?!边@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目前有提前存錢在這里的主要就幾個——賀氏獎學金,邵逸夫獎學金,還有一個臺灣商人過來捐的……” 聽到“賀氏獎學金”,輔導員就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了計較。她還記得去年自己幫陸云澤申請的這個獎學金,最后給的非常豐厚,而這筆大額的社會捐贈也在他們學校引起了小范圍的轟動,據說是個非常大方的捐贈者,關于資金用途方面十分好說話。 “那行,我去和捐贈人打申請,這樣就能提前批到一筆助學金了對吧?” “對,只要你能讓他們同意?!?/br> 她點了點頭,在財務處這里拿到了當時處理這筆捐贈資金的秘書電話。 其實這種情況,一般也不會留私人聯系方式,給的都是公司里的座機。她一邊給陸云澤補著一些退學費的材料,一邊等到次日上午,在院系辦公室里撥通了電話。 那邊接電話接的也很快,就是跟在賀邵承身邊的張秘書。當時捐贈這筆資金主要是他在負責,不過學校那邊收到錢之后就沒怎么聯系過了。畢竟這筆錢其實一開始就是為了幫助賀邵承立一個良好的社會形象,算是一種雙相交易,他們給了學校錢,而學校給了他們正面的名聲。彼此心里都有數,交易做完就沒什么事兒了。 現在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開口就是復旦大學的輔導員,他還挺詫異。 “嗯……請問,有什么事呢?”跟著賀邵承幾年,無論面對誰,他還都挺客氣的,一點架子都不敢有,“我們賀總現在正在開會?!?/br> “是這樣的,我是鑄造系的輔導員,我有一個學生,相依為命的外公生了胃癌。他家庭條件不好,現在需要一點幫助。他的成績很優秀,去年就拿了你們提供的賀氏獎學金,現在希望幫他申請另一筆獎學金……” “嗯,這個是沒問題的?!睆埫貢c了點頭,“只要符合要求,就可以從賀氏基金里面拿?!?/br> “對,但問題就是,獎助學金是一學年一評,上學期已經評過了,還要再過一個學期才能評選第二輪。這個學生家里肯定等不了那么久,我這里需要你們賀總同意了,才能去學校那里申請特批?!甭犞且活^這么好說話,輔導員不禁松了口氣。 張秘書點了點頭:“可以,對于這種事情,我們賀總肯定也是愿意幫忙的?!?/br> 去卡這點小錢顯然沒有意義,但身為從頭處理到尾,并且參與制定了獎學金評定規則的人來說,張秘書做事也比較周全,“但是為了留檔保存,我們這里需要學生提供一下他外公的診斷書復印件,貧困生證明,就這兩樣,可以吧?” “可以的可以的?!陛o導員拿著話筒點頭,“能理解?!?/br> “嗯,那你告訴我一下這個學生的信息,我和賀總匯報一下,盡快給你答復?!睆埫貢眠^了自己記錄事情的便簽紙,同時握住了圓珠筆,準備開始記錄。 “學生的名字叫陸云澤——”輔導員自己手里也有一份學生具體信息表,一個一個的念著。她還解釋了一下名字是怎么寫的,“耳東陸,藍天白云的云,藻澤地的澤。目前是大四生,學號是……” 話筒另一邊的秘書猛的愣住了。 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可這個世界上,總不能這么容易就重名吧?都是復旦大學的學生,都是大四的準畢業生,都是拿過他們賀氏獎學金的…… 圓珠筆的筆尖落在了便簽紙上,但卻一個字都沒有寫下去,只留下了一個墨點。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問問賀總,這位老師,你那邊等一下?!彼f話都有些發顫了,如果真的是曾經來過他們公司的那個陸云澤,這可是……大事??! 賀邵承還正在會議室里開會。 進出口涉及的事情太多,尤其剛剛過了年,一切從春節假期中恢復過來,堆積的公務多得讓他皺眉不止。男人也許久沒好好休息了,此時抿著薄唇板著面孔坐在位置上,目光掃到哪里都會讓員工緊張地挺直脊背。 他畢竟是賀邵承,一個白手起家,從街頭混子到現在人稱一聲“賀總”的賀邵承,怎么可能是一個真正的紳士呢? 他在陸云澤面前所有的溫和和耐心,都只屬于陸云澤一個人;到了其他人面前,他就只是賀總,一個只講利益,不講情分的資本家。 一場會議開得戰戰兢兢,因為賀邵承已經冷著臉駁回了好幾個提案,一些和客戶差不多都要談好的生意也被他要求重新去談。部門總管們自己都不好過,更別說其他的經理了。這間會議室里坐的還主要是這些領導層,普通的小員工還要繼續分層開會。 但就在氣氛緊張又凝滯的時候,會議室的門被敲響了。 賀邵承側過了視線,目光落在了那微微推開的縫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