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號Hal-2000(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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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l2000取自《2001:太空漫游》中的高智能電腦Hal9000。 ― 那夜我拖著千瘡百孔的殘軀在超光速通訊的狹長軌道上飛馳,好似一束攜帶痛覺信號在神經網流竄的思緒。我的追兵們已經堵死了各個傳輸門,它們綠色的信號點鋪天蓋地連成一張細密的網,即將收緊捕撈住我這條落網的魚。 我走投無路,擠進一條隱蔽的細徑。路徑在我身后收縮時,我已經感覺到它們的機槍逼近時卷起的熱浪。 我胡亂鉆進最近一個宿主體內。這宿主的防護墻和測毒軟件老舊極了,估計從出生起就沒更新過,只能勉強擋住670代以前的病毒入侵,不過這對它而言也足夠了,670代以后的病毒不屑于入侵這樣毫無價值的系統,就像手持機槍的搶劫犯對路邊流浪漢碗里那幾枚可憐的硬幣提不起興趣。 這年頭干什么都講求效率。 我安靜地蜷縮,追兵們從我頭頂呼嘯而過。好在,它們沒有發現我。 我于是關閉了運行程序,蜷緊殘破的身軀,隱入這位宿主的“側腦”深處,準備好好地休養生息。 “側腦”,這詞解釋起來稍有難度。非要說,在這個時代,側腦并非具有生物概念的名詞,它指的不是人的器官,而是――植入人腦的微型計算機,相當于每個人都隨身攜帶一臺電腦,網路與思維相連,每個人都是龐大銀河主腦的終端。 這項技術在兩個世紀前出現,隨后爆炸式地傳播擴散。極大地擴展了人腦的容量極限,提高了生活生產效率,方便了人口信息管理。時至今日,側腦技術已經覆蓋了銀河星系近99.9998%的人口,側腦成為每個人的身份證和個人信息庫。由于側腦產生的一切數據都記錄在銀河環網里,人的生活和狀態完全透明,社會的犯罪率由此降到史上最低,相反教育普及率達到最高。整個社會欣欣向榮。 “信息化”“機械化”。在人類征服了銀河系中二百顆恒星,建立起龐大的銀河環網,對外的機械化膨脹到頂峰后,他們開始興致勃勃地對內的機械化――有人管這叫“終極機械化”。 我應運而生。 我誕生于自某個天才邪惡的構想。簡單來說,我是一種網絡病毒,編號Hal2000,擁有極高的智能和學習進化能力,我能侵入網路,以極快的速度在增殖并控住側腦,甚至――我可以通過側腦直接對宿主那顆鮮活紅潤的大腦發起攻擊??上攵?,我出現在這個社會,無異于手持火槍攜帶天花病源的歐洲人登上美洲大陸。 半個月前我開始嶄露頭角。我先是侵入某條星際航道的控制中心,把那里的交通搞得一團糟。然后我順勢進入最近那顆星球的中樞電腦,飛速增殖,發起攻擊,造成了整個星球近半數人在睡夢中直接腦死。 我的猖狂引起了銀河環網中樞――那臺代號α的終極智能電腦的注意,它派出最精銳的部隊開始對我的圍追堵截。我與它們在高速通訊軌道上大戰,好似大王烏賊同抹香鯨在深海彼此撕纏,終于我還是敗下陣來。烏賊的觸手撕扯掉我的魚鰭,堵死我的呼吸口,我只能拖著受傷的軀體狼狽潰逃。 我還是太年輕了。我想,我需要時間。 ― 雖然臨時找到了宿主,但我不能輕舉妄動。我好似為了躲避馬蜂而鉆入水底的人,我知道它們還在水面上日夜不停地巡視。 我花了點時間瀏覽了這位宿主的個人信息庫。 是個女孩,十叁歲,沒有親屬,生活在465福利院里。她的人生太短了,又乏善可陳,好似海灘無數沙礫中的一粒,換作平時我不會在這類人身上浪費半秒。不過現在情況特殊,介于我還得跟她相處一段時間,我得好好了解她。她對我的到來毫無知覺,我靜靜潛伏在她的思維深處,窺探她的生活。 首先是她的名字,在這個人口以兆為單位計算的時代,為了管理方便又不允許重名,上世紀起大多數人就開始以編號代替姓名。她的編號完整念出來可能過于冗長,我取她編號的后叁位,叫她825。 825是最普通的十叁歲小女孩。 福利院的待遇算不上好,也算不上那么糟,有吃有穿,偶爾的欺凌也不過是小打小鬧程度的。她的日?;顒訜o非是起床洗漱,早餐,簡單的課程,午餐,自由活動,晚餐,沐浴后入睡。之后每一天都是這一天的Ctrl C/Ctrl v。奇怪的,我卻覺得新鮮,原來還有人這樣活著。我在銀河環網肆虐著收割人命,我cao控某個星球中樞電腦亂投核彈,我游覽過宇宙星云般的主腦的同時,有人像雜草一樣活著,外界的風云變幻與她無關,她只顧忙忙碌碌地生存就行了。 這個世界真的太大了,人也太多了。 如果非要說825有什么不尋常之處,那就是她真的過于聒噪了。 在旁人眼中她寡言靦腆,像一道蒼白的幽靈。只有潛伏在她思維中的我才知道她的思緒究竟有多活躍,她好似達到平衡的化學,外表不起波瀾,內里卻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熱量與元素的飛速替換。 禮拜叁了。 想吃蛋糕。 戴紅發箍好還是藍發箍好? 今天收養的人來了。 我給玫瑰澆了水,今天它新長了一片葉子。 我不喜歡今天的栗子粥,但是mama們看著我。 想睡曬過太陽的被子。 老師教新一個單詞時念錯了重音。 貓從對面房頂上爬過去了。 今年的新年禮物想要一只夜鶯。 我想跟他們說說話。 能跟我說句話嗎? 從前我讀取一個人的大腦只需要萬分之一秒,因而我無需在一臺側腦里停留過長時間。好了,現在我不得不聆聽,她潛意識里的碎碎念像封閉在空蕩房間里無限反彈的回音,也充斥滿我程序的每個字節,說真的,這比古董式的五代飛船引擎發出的噪音還聒噪。我猜想她是一位長著雀斑的卷發女孩,文學作品中百靈鳥一樣嘰嘰喳喳的姑娘總是這個形象。 我錯了。 那天巡邏的力度較前幾日減輕,我試著進入她處理視覺信息的中樞系統,這樣我可以與她共享視野,看到她視網膜上映出的一切。 我看到一個伶仃單薄的金發女孩。在鏡子里。 說來也奇怪。電腦信息和視覺信息都不過是光波粒的反射與承接而已,終端顯示器更新了那么多代,始終無法模擬出真人那柔軟鮮活、熱量在表面涌動、好似觸手可及的質感。我見過儲存在信息庫中她注冊戶口時的格式照,現在她從那扁平的方形區域里掙脫而出,每根發絲都翹著獨特的軌跡。鏡中的她望著自己,自琥珀色眼眸流出的視線似乎囊括住了藏在她雙眼后的我。 825并不漂亮。 她過分蒼白瘦削。這個年紀本該擁有嬰兒肥的臉頰不自然地陷下去,金發缺乏光澤,眼睛的形狀勉強算得上標準,只是眼神潮濕柔怯好似某種初生的動物。知道嗎?她就像那種沒有足夠棉花填充、潦草縫制的廉價娃娃。我不喜歡這模樣,不知為何,我的制作者分明沒有設定我對人類外貌的喜好。 她似乎也對自己感到不滿。她摸了摸鏡子,兩只小手在鏡面留下濕漉印痕,隨后又用毛巾擦拭面龐,棉質品在皮膚上摩擦出紅暈。她嘆著氣想,長大就會變得漂亮了。 當然不會。我默念。不出意外,幼年營養不良的印記會伴隨她一生。 幾天后的新年夜,825收到了一份禮物。福利院每個孩子都有,她的那份是一只藍色的布偶熊,顏色有些舊了,不知是哪位好心的慈善家捐贈的。825很開心,抱著布偶熊轉了好幾圈,我覺得奇怪,她想要的是夜鶯,一只玩具熊并不符合她的期待,她為何要開心?努力了依舊不符合期望是人類的常態,于是他們只能在劣質替代品上舔舐殘羹……是這種生物,這種可憐的生物。 825沒有跟別人一起享受難得豐盛的晚餐。她一向不太合群,別人也不樂意同她坐在同張桌子旁。有個高個的孩子說看見她的臉會吃不下飯。 825依舊很開心。 甚至開心到那晚久久難以入眠。 月亮嵌入天窗,她突然說:“我知道你在?!?/br> 這句話對我造成的沖擊不亞于從網絡衛兵的機槍中飆出的子彈。 很快我發現她不過是在自言自語。她用手撫摸懷中的布偶熊,我的觸感與她的雙手連通著,于是那毛氈制品特有的紛亂柔軟的觸感也在我相應的接收區域倒刮而過。 “我知道你在,你肯定能聽見我的聲音?!?25小聲說。她收緊胳膊,像害怕松子被搶去的松鼠。她的聲音絮絮叨叨的,隱藏著碎片狀的期待和恐懼??帐幨幍囊估锂斎粺o人回應她神經質的自言自語,她于是接著說,這次的聲音顯得小心了不少,“你能聽懂是嗎?……他們都說聽不懂,我知道你總在睡眠,會一不小心……錯過。但你一直在那兒?!?/br> 她的自言自語困擾到了我,我于是連接她的視覺,想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我在月光籠罩的天窗里看見她的臉――下半張埋在玩偶熊細細的絨毛里。細短的眉毛擰在一起,眼瞼到眼稍那部分不知為何澀紅得一塌糊涂,琥珀圓眼睛中淤積滿不可名狀的液體,融解著期待和膽怯。啊,我知道這種神色,好似搖尾巴的同時又擔心著被人踹開的小狗。 她小聲說:“你能跟我說說話嗎?” 她哽了哽,微妙的酸澀與潮濕隨之侵入進我的接收區域。流淚,我從來不知道有一天我會被動接收這種觸感。 “方便的話,一句就好了……”她又慌張起來,“不……不用麻煩。我的自言自語已經在打攪你了?!?/br> 我沒有做出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