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那是一個梨花漫天的春天,那年她才十六歲,是蘇州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兒。本來的,她可以有個很普通也很安然的生活,可是自從家里的弟弟出生之后,生活逐漸拮據起來,有的時候甚至到了有上頓沒下頓的地步。 悅寧長的美,到了出嫁的年齡后,家中長輩一心希望能找個富裕人家,也好接濟家中一二。 這個機會沒有等待太久,鄰莊一家富戶家中有獨子二十有二,尚未婚配,只是身子骨比較虛弱,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纏綿病榻。富戶前來悅寧家中提親求娶,光嫁妝就挑了二十擔,悅寧的父母立時便應允了這樁婚事。這邊剛應允了婚事,那邊就開始準備起婚禮來,預備十日后將悅寧迎進門。 悅寧對婚禮的倉促感到一絲不解,但并未想太多,直到婚禮前三天,未婚夫家突然傳來一個消息,道是大少爺舊疾突發,直接就過去了。 本以為這樁婚事就此作罷,卻不成想夫家又提出如期舉辦冥婚,還可以再補貼悅寧家一些彩禮。悅寧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爹娘看在錢的份上居然答應了。 十六歲大好年華卻要嫁給一個死人,悅寧怎么都不同意,于是,在大婚前的一晚她逃跑了。 夫家和母家的人很快發現了悅寧逃婚的事實,各自帶著人一路追了上來。悅寧一直跑一直跑,一路跑到了莊前的河邊,前方河水湍急,后方追兵將到,悅寧猶豫片刻后,一咬牙跳進了水中。 早春的河水仍然冰冷刺骨,悅寧拼盡了力氣往前游,眼前漂過一塊薄木,她忙不迭地攀了上去后,方才覺得渾身虛脫,終于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華麗的房中,高枕軟榻,屋內點著淡淡的安神香,屋外一樹梨花開的正好。 悅寧掙扎著起身,還未走到門口,便聽見外邊有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清雅的聲音在問:“她還是沒有醒么?” 悅寧好奇地扒住門框小心地探頭看了看,只見院中梨花樹下站著一名瘦削的陌生男子,著白色暗紋的水藍色長衫,正在溫言地向一名婢女問話。 婢女正要回話,一抬頭瞅見探頭探腦的悅寧,伸手一指:“方才還沒醒,這會兒醒了?!?/br> 男子回頭朝悅寧的方向看來,悅寧慌張地把頭一縮躲進了屋內。 男子慢慢踱進屋里,衣袂之間還帶著早春的清冷和淡淡的梨花香。他望著悅寧,一張清雋柔和的臉上綻開笑容:“你醒了?餓不餓?” 悅寧有些愣怔,只道:“你救了我?你是誰?” 男子還是和煦春風般的微笑:“是,我在胭脂河邊撿到你,我姓慕容,單名一個湮字?!?/br> 在接下來的幾日里,悅寧的身體漸漸好轉,面對慕容湮的關心,她斷續地說出了自己的經歷。本想著身體好后,再不適合呆在郡王府中繼續叨擾,便在離開的頭天夜里,悅寧叩響了慕容湮書房的門。 門開了,夜色下的慕容湮穿著月白色長袍,含笑看著她。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慕容湮問,還是那樣溫厚的聲音。 悅寧低著頭,道:“悅寧叨擾公子這許多日,想明日…明日…” “你要走?”他眉毛一揚。 “我…”悅寧躑躅,“承蒙公子搭救,悅寧無以為報,如今身體大好,再不敢滯留府上白吃白喝,所以打算過來和公子道別…” “那,你可有地方去?” 悅寧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 慕容湮笑起來,本來清雅慵懶的情態瞬間靈動起來,他垂下頭看悅寧:“既然沒地方去,就留下吧?!?/br> 悅寧愣了。慕容湮走近一點:“你不是說無以為報嗎?那就留在我府上幫忙好了?!?/br> 悅寧終于還是留了下來,名義上說是郡王府的婢女,可慕容湮卻從不讓她干活,相反的,還會教她讀些詩詞學些禮儀。 悅寧覺得他對自己十分好。 她有時候會想,自己何其有幸能遇到他。漸漸的,她發覺自己越發的離不開他,時時都想要見到他。 他在梨花樹下看書的時候,她會在不遠處偷偷地看他。 他在胭脂河畔看風景的時候,她會在旁邊的畫舫里靜靜地看他。 他在夜里一個人看星光的時候,她會在身后端著盅茶默默地看他。 她覺得他開心的時候笑起來那樣好看,可是他不開心的時候總是占了大半時光,她隱隱覺得,他有很重的心事,而這些心事,她不得而知。 一日,府上來了個女子,說是紅葉舞坊的掌柜霍三娘。 慕容湮將悅寧喚出引薦給三娘,三娘滿意地看了看悅寧,又讓悅寧原地轉了幾個圈,道:“這姑娘臉盤好,身段好,腰肢也柔軟,是塊跳舞的好材料?!?/br> 慕容楚點頭微笑,從管事的手中接過一袋銀錢遞了過去“那就有勞三娘了?!?/br> 悅寧害怕起來,扯著慕容湮的袖子問:“公子你要賣了我?” 慕容湮笑出聲來:“傻丫頭,你見過賣東西的人還要交錢給買家的嗎?” 悅寧仍是不撒手,來到郡王府后第一次撒潑耍賴:“我不管,公子就算趕我我也不走?!?/br> 一旁的三娘識趣地作勢要退下:“還是等郡王爺勸好姑娘后再送來吧?!?/br> 那日晚上,悅寧沒有吃晚飯,一個人賭氣在王府花園里坐著。慕容湮踏著月色緩緩走來,手里還端著一個食盤。 悅寧扭過身子不理他。 慕容湮不以為杵,繞到她面前蹲下看著她:“你不餓嗎?我拿了些梨花糕給你?!?/br> 悅寧還是不理他。 慕容湮道:“你真的不要?又香又糯的?!?/br> 悅寧抬頭看看,雪白瑩潤的梨花糕十分可愛,她摸摸癟癟的肚子,咽了口口水答:“不餓!” 慕容湮嘆口氣,站起身來,不無遺憾地說:“可憐我辛苦了一個下午,又是采集梨花,又是和面生火的,你既然不要吃,那我只好自己吃了?!?/br> 悅寧“倏”地站起身來,搶過食盤道:“不行,吃那么多糯的東西會不消化的?!闭f著便送了一只梨花糕入嘴,清甜爽口,果然做的十分用心。 慕容湮坐在一旁,含笑看著她吃,時不時遞一杯茶過去。見悅寧情緒稍穩,便道:“其實并不是要送你走,只是托了三娘教你跳舞,一段時間后就接你回來?!?/br> 悅寧轉過頭來,嘴里塞著梨花糕含混地問:“當真?” “當然是真的,我幾時騙過你?更何況你學舞,我還會常常去看你?!?/br> 到了紅葉舞坊后,慕容湮果真沒有食言,隔三岔五地來看望悅寧。每一次剛到舞坊門口便被姑娘們團團圍住,慕容湮也好脾氣地照顧到每一位姑娘,禮物也都帶的足足的。 悅寧擠不過去,只得遠遠地看著,被一群姑娘圍著的慕容湮看見她,便朝她擠 擠眼睛,嘴型比出一句話:“有禮物帶給你?!?/br> 慕容湮帶給她的禮物是一支梨花簪,晶瑩剔透,潔白無暇。 “是我自己打制的,好不好看?”慕容湮將簪子在悅寧的頭上比著,琢磨著插在哪兒好。 “你怎么什么都會做?”悅寧欽佩道,“不僅會做糕點,如今還當起工匠來?!?/br> 慕容湮的眼里如有脈脈湖水:“其實這些我原來都不會,是因為你才學的?!?/br> 悅寧紅了臉:“你騙人…” “騙你作甚?”慕容湮把一雙手往她面前一伸,“若不是才學的打磨,又怎會弄傷這么多處?” 悅寧怔怔地拉過他的手,撫著上面的傷口吹了又吹,萬般心疼。 第75章 脈脈難為語 因了慕容湮,悅寧比其他人練舞練得更賣力許多,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已經做了一支舞蹈的領舞,她聽聞可以進宮去獻舞,還可以領到許多賞錢,覺得很歡欣。 因為歡欣,悅寧向三娘預支了一筆銀錢,她知今日是慕容湮的生辰,她打算拿著這筆銀錢給他買一件禮物。 熱鬧集市上,悅寧看中一條藍色腰封,喜滋滋地買下后寶貝似的揣進懷里?;氐轿璺缓?,將腰封拿出左看右看覺得還缺了什么,想了想便在一邊繡上了朵半開的梨花,梨花繡得極細致極美,仿佛活脫脫長在枝頭一般。 悅寧滿意地將腰封收進包裹,向三娘告了假,興沖沖地回了郡王府??ね醺蠀s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張燈結彩,甚至連普通的家宴也沒有。 一切都那么安靜,甚至比平日里更加安靜。 悅寧有種莫名的慌張,她小心翼翼地來到慕容湮房門前,燈火是熄滅的,沒有人在。悅寧攔住一名匆匆經過的下人詢問,方知慕容湮去了后園。 悅寧又開心起來,拿著腰封趕到后園。后園仍是安靜的很,除了天上一彎清冷的月亮外,并無任何家宴。 只是在望月亭中,擺了一張祭桌。慕容湮跪在祭桌前,已不知跪了多久。 悅寧一顆原本歡欣的心“撲通”墜了下去,她疑惑地,擔憂地,小心地靠了過去,手中還捏著那根腰封。 “你來了?!蹦饺蒌蔚穆曇魺o波無瀾,他緩緩站起身來,面色有些蒼白,“今日是我母妃的祭日?!彼D過頭,眼光落在悅寧手中的腰封上。 “我…我不知道?!彼只艁y,不知所措,毫無建樹地將那根腰封往身后藏了藏。 慕容湮走近了一些,將悅寧鬢間的發朝后別了別,道:“母妃是在我出生的那日去的,是以我從來不會慶祝生辰?!睈倢幱X得他的表情很落寞,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的臉龐、眉心,想要將那里的愁絲撫平。慕容湮有些虛弱地捉住悅寧的手,輕輕握住,聲音里有微微顫抖:“不要憐憫我?!?/br> 悅寧搖頭:“我只是想讓你開心一點?!鳖D了頓從身后摸出藍色腰封,“本來想送你做生辰禮物的?!?/br> 慕容湮摩挲著腰封上的白色梨花,許久方道:“我沒有家人,自我出生起,便沒有人在我生辰時送我禮物?!?/br> 悅寧心中一酸:“以后公子就當我是你的家人可好?” 慕容湮似被觸動,伸手攬過她,輕輕道:“好?!?/br> 悅寧的舞練的十分好,慕容湮便時常將她接回府里再教她習些拳腳功夫。 悅寧不喜舞槍弄劍,對此不甚理解。慕容湮解釋道:“只是些防身的基本套路,你學會了也好保護自己?!?/br> 悅寧更加不解:“在公子身邊,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慕容湮停頓了一下:“我只是怕,也許、萬一、可能某個時刻我不在你身邊, 若是遇到什么危險,來不及保護你?!?/br> 悅寧笑起來:“怎么會,公子要是帶悅寧出門的話,悅寧一定無時無刻黏著公子,絕不離開?!?/br> 慕容湮面色無波,過了半晌才牽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 然而悅寧對拳腳的修習始終不得精進,慕容湮也不強求,只是又開始教她修習藥理和毒理。 悅寧對此感到更加奇怪,不過這一次沒等她問,慕容湮已經一邊搗藥一邊主動解釋了一番。 “你知道我身體不好?!蹦饺蒌蔚?,“從出生以后就這樣,其實是因為我曾中過毒,毒素難清,深入骨髓,于是這些年身體便愈發的不好?!?/br> 悅寧一雙眼睛蒙了層水汽,她上前握住慕容湮的手:“悅寧一定認真研習,請公子放心?!?/br> 藥理的研習有了進展后,悅寧便想著法子在食材中加入補藥,再熬成可口的粥湯給慕容湮,慕容湮對悅寧呈來的補藥從不拒絕,每每都是喝的干干凈凈。 這一日,春光正好,暖風打開四季的扉頁。慕容湮似乎精神也好了很多,一大早便負手等立在悅寧的門前。 悅寧睡眼惺忪的打開門,懵懂地問:“公子這么早?” 慕容湮笑著伸出手:“今日不用練舞,也不用研習藥理,我帶你出去玩?!?/br> 悅寧有些意外:“真…真的?” “怎么?不想去?不想的話那我自己去了?!?/br> “想去!”悅寧瞬間清醒,跳過來扯著慕容湮的衣袖,“去,去,現在就去!” 胭脂河畔,紫金山巔。每一處,都留下二人的足跡。悅寧覺得這一日是自己今生里最愉快的一日,她多么希望這一日只是個開始,以后還會有第二日,第三日,很多很多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