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節
他們倒也不敢明著說,只是私下聚會的時候念叨一下,順便回味當年世家時代的風光。 虞鏘是不愛參與這些無聊的說嘴會的。他是虞氏一族分家嫡支,地位比這些小世家不知高了多少,若不是宗族滅門,家道中落,他與眼前這幾個酸腐根本不會有半分交集。 他們都是來參加此次選任舉試的,借住同一家寺廟,考完之后便留在原地等消息,免得還要來回奔波。 這幾人都是云浮學宮的學生,言語間對如今正當紅的墨宗頗有微詞,聚在一起就會罵罵墨宗矩子妖言惑眾,天家識人不清,對天下第一學府不理不睬。 雍朝立朝的時候,云浮學宮的山長也曾發信示好,表示愿意舉全學宮之才為天下蒼生盡一分心力。無奈“沒文化”的前大都護就回了三個字——“用不著”,著實給了山長一個沒臉。 云浮山學宮一怒之下,要求學宮弟子不得出世,不得給予新朝一丁點的助力。 無奈新朝本就要廢世家,學宮最給力的幾家都被打得七七八八,余下不過一些小蝦米,無論如何都翻不起風浪,更別說失去了世家的名頭和特權,他們不能再躺著風花雪月,著實讓這群滿口“倫常綱德”的酸腐失了生活支柱。 漸漸的,也有云浮學子“出山”應考了。不過他們最擅長的那些新朝都不需要,只能苦哈哈地從頭學起,十分吃力。 今日便是放榜日,眾人聚在一起等消息,閑著便又議論起皇帝遷都的事。 “說是幾天后要遷去定安城,呵,這可真是雍西關出來的軍戶,倒是惦記著自家那上不得臺面的地盤!” 其中一人說的尖酸。他出考場便知此次考錄無望,留下來也不過是想再穩固一下人脈關系。萬一這之中有人真的成了新朝的官吏,將來也好給自己建立一條用得著的通路。 “話也不能這樣說,定安城如今據說建造的不錯,與鼎豐城的繁華不相上下?!?/br> 這次說話的是東??淼乃岣?,搖頭晃腦的講了一好一陣子,中心思想便是定安城城沒啥毛病,但風水不利國度,過度前移,容易遭受草原沖擊。 “天家是新貴,偏信旁門左道也難免,建國定都還是有大講究的,可不能隨便?!?/br> 話里話外,不外乎就是暗示天家求問他這個“傳承之人”指點。 虞鏘站起身,他有點聽不下去這些人說話,不如回房去看一看新購置的《簡單力學》。 墨宗并非像幾人說的那樣欺世盜名,是有真學問的宗派,知識涵蓋之廣,怕那些只講義理的酸腐們想破了腦子都想不到。 身為經歷過戰爭和滅宗族的人,虞鏘比任何人都清楚空談理論的害處。若當年他的家族也有懂水泥,懂力學的人,他們的塢堡就不會那樣快被攻破,說不定能等到轉機…… “嗐,散了吧散了吧,那軍戶是不敢用咱們這些才學之人的?!?/br> 其中一個老學究搖頭嘆氣道。 “咱們都出身世家,他家那個老三不就是被學宮撅了面子氣死了?他現在可算是抓到由頭了……” 幾人聽他這樣說,也都跟著嘆氣罵人,但到底心中還是存著一絲僥幸。 新朝缺人,他們又比那些泥腿子有才學,緣何不用呢? 結果等了半日,一個個都榜上無名,自然又是一通指天指地,恨軍頭不長眼。 倒是沒人再去問虞鏘。 他們這些小世家都黜落了,更別說他一個一等世家的“余孽”,這輩子都不可能翻身! 眾人自覺摸清了天家的心思,忙不迭與虞鏘劃清界限,生怕與他走的過近,以后影響了仕途。 殊不知,虞鏘本人此刻,正對著一張大紅色的“喜報”發呆。 他反反復復看了這張紙也不知多少遍,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真的中了? 第317章 終章 考錄上的“新才”, 在確定出身來歷清白之后,便要統一送到九凌城進行“崗前培訓”,按照其報考的門類和擅長的領域, 安排去基層從頭坐起。 新朝伊始,天下的秩序還都沒有確立, 基層需要大量的人力, 這些考錄中的“新才”可是搶手貨。 虞鏘跟著同期,坐蒸汽船沿著烏知河一路西進, 最終停泊在一個大型港口。 船手告訴他們, 這里便是九凌城, 是造出紙石墨筆水泥火炕針藥陌刀火炮蒸汽船的地方,年輕的船手說起這些,略帶青澀的臉上都在放光。 “天下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會比九凌城好, 在那里總有見識不完的新玩意,每次出?;貋砦叶家m應一陣才能習慣?!?/br> 年輕的船手與虞鏘年紀相當,有是個開朗的少年, 一來二去兩人也聊的不錯。 他聽說過虞鏘的身世,對他倒也沒什么特別的看法, 只說寧先生講過虞正乣、虞正耒兩兄弟都是力抗胡人而戰死沙場的名將, 值得后人尊敬。 就這一句話,虞鏘的眼圈瞬間紅了, 眼淚止不住地涌出,還未加冠的少年哭得像個娃娃。 虞家被左谷蠡王滅族, 他雖然僥幸逃脫, 但一路走來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為了活命,再累再卑微的活計都做過,可最難心的還是午夜夢回, 想起殞命沙場的各位叔伯兄弟,只因斗政失敗便背負污名,被人遺忘。 剛滅族的時候,虞鏘也是想過殉宗的。 世道艱難,他孤零零只一個人,無親無故,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可再想想,他若是死了,虞家便真的沒人了。浩浩百年,虞氏一族也出了不少驚才絕艷的人物,這些沒人會記得,都會隨著他的死亡而永遠地埋葬。 所以,他還不能死,總要有人拜祭他們。 抱著這樣的想法,虞鏘活了下來,小小的少年艱難地掙扎過最混亂的世道,終于迎來了轉機。 可他萬萬沒想到,在遙遠的邊城,還有人記得他們虞家,記得他兩位族叔的功勞。 “哎呀,你哭什么呀?!?/br> 那船手抓了抓頭,一臉不知所措。 “沒事,都過去了。我老大比你還苦呢!他爹娘早逝,自己在牛背山流浪了好久,要不是寧先生救了他回來,他現在說不定都喂了野狼啦!” “現在不也過得好好的,還找到了阿爺,寧先生說了,只要努力,日子總會好起來的?!?/br> 聽他這樣說,虞鏘抹了把臉,小聲問道。 “你說的寧先生,可是墨宗的矩子么?” “是哩!” 那船手嘿嘿一笑。 “你們這是去培訓的吧?那可要好好用功,不然考核不及格,還是有可能會被退回去的,寧先生可嚴格啦!”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抓了抓后腦勺,臉上閃過一抹不確定。 “不過,寧先生很忙,估計也沒什么時間親自給你們上課?!?/br> “我念書的船科,雖說是寧先生創辦的,但他事情實在很多,那時候也就是來講過一兩次而已?!?/br> “現在九凌湖到處都是生員,學堂爆滿,想聽寧先生的課,那得要去讀專門的大學堂才行呢,普通人進不去?!?/br> “那他是個怎樣的人?” 虞鏘著急地追問道。 他很想見一見這位“寧先生”,向他當面道謝,謝謝他給了兩位堂叔一個公正客觀的評價。 “他啊……” 船手又開始抓頭。 “長得好看,清雅,哎呀我不會說,反正是九凌湖里最好看的人!” “你吃飯的時候,要是看到有個被嬸子jiejie們特別優待的,那就是寧先生了?!?/br> ??? 虞鏘一臉茫然。 他以為寧先生會是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但聽這船手的意思,明顯是個頗受女人歡迎的風流浪子…… 行,行叭……風流就風流,反正風流……嗯,也是名士的標配,不妨礙的…… 一眾“新才”到了九凌城,就像是土包子進城一般,眼睛都不夠用了。 這里的人,真的與外面的完全不同,渾身都充滿著朝氣和希望,個個腳步匆匆,講著他們聽都聽不懂的話。 新才中有些出身世家,原本還對九凌城心存質疑?,F在親眼見到了這座“神奇之城”,幾乎一個照面就直接跪倒,完全再生不起任何輕視的心思。 整齊干凈的宿舍,溫暖便捷的火炕,豐裕的食物和充足的紙筆,光是九凌城的基礎配給,就足以打爛一眾世家的臉面。 他們以前在家里時,也不能時時刻刻都用這樣好的東西??!更別說學房下發的書籍材料,還有圖書館可以借閱典籍和文章,二流世家都做不到那樣豐富的藏書! 等到培訓開始,眾人的臉就更疼了。 他們都是“新才”,不用從最基礎的知識學起,根據各人報考的科目分班培訓,但還是有很大一部分跟不上課程的進度。 什么叫復式記賬?工程成本為什么要這樣計算?土方和砂石該如何配比? 被分到工程科的虞鏘每天算的頭大,頭發rou眼可見地稀疏。 他再也沒空去想什么寧先生了。每日回來便是悶在房間埋頭苦學,好在九凌城并不限制生員的燈油用量。聽說燈油是寧先生從火油中提煉出來的,玻璃罩下的光明亮溫暖,陪伴著虞鏘度過了不少不眠之夜。 不過人生就是這樣,無心插柳的時候,往往柳樹會栽出一條林蔭大道。 這一日傍晚,學得入迷的虞鏘錯過了晚飯,肚子餓的難受,便出門前往食間碰碰運氣。 邊城雖然物質不算匱乏,但厲行節約的風氣甚盛,食間日常都會計算用料用量,很少會有剩余。 不過虞鏘的運氣不錯,他進食間的時候,里面有人吃飯,菜口的嬸子正將多余的菜飯盛出。 “剩下的可以給我么?我晚飯的飯票還沒用掉……” 虞鏘小聲問答。 里面大嬸見他穿著生員服,便點了點頭。 “正好剩了一碗菜rou燴餅,便與你吧?!?/br> 虞鏘道了謝,端了碗坐到一邊。 他腹中饑餓,埋頭吃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今天的燴餅格外豐盛。 有rou,有青蝦,有幾種青菜,土豆切成細碎的丁,還加了條粉,口感極佳。 這樣的美味,食間如何能剩下? 一臉疑惑地虞鏘抬起頭,視線免不了地落在隔壁桌前的食客頭上。 這是一位年輕俊秀的青年,膚色白皙,五官格外精致,正一邊慢慢咀嚼著餐食,一邊翻閱著桌上的書卷。 他背脊挺直,吃的極慢,每一口都要細細咀嚼,風儀便如世家出身也沒甚區別。 虞鏘的瞳孔有一瞬間的緊縮。 因為這張臉,他其實也是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