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節
對于逐漸落於下風的局勢,司馬良顯得很坦然。 他又不是司馬良那個孬種,怎可能不拼到最后便狼狽奔逃,也忒看不起人。 反正……他也命不久長。沒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體,早年的藥不單單絕了他繁衍子息的機緣,也徹底破敗了他的五臟六腑。雖然看上去一如常人,甚至身強體壯,可他夜夜心悸到無法入眠,周身像是蓄滿了無處發泄的躁郁,唯有殺戮才能消減一二。 最近,他咳血的時候越來越多,有時候還在城頭督戰,一陣無法抑制的眩暈便會襲來,讓他無法保持理智和清醒。 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多,司馬燁也知道自己大限將至,面對世家聯軍便越發無所顧忌。 反正是要死的,不如死得轟轟烈烈。 世家那群烏合之眾,越是占據上風便越容易內訌,勝利的戰果還沒攥穩當便開始琢磨怎么分贓,這群人比誰都諳熟。 也許在生命的最后,他還可以等到重創對手的機會。 想到這里,他露出那招牌式的蔑笑,朝著親信揮了揮手,示意對方退下。 于是,空蕩蕩的正殿,便只剩下司馬燁一人。 坐在皇座上,司馬燁仰頭看著宮殿穹頂。 后宮的女人被他殺的殺,攆得攆,如今連個內侍都不剩,能上戰場的都拉上戰場了,上不去的就做糧草轉運,大戰之下,他司馬燁不養閑人。 但剩下的,都是對他最忠誠,能力最出色,他用的最得力的下屬,這些人要是用好了,陸時己想坐這個皇極殿,那也不是容易的事。 等著瞧吧。 鼎豐城外,世家聯軍駐營地。 陸時己又送走了幾位世族族人,伸手地按了按眉間,罕見地露出疲憊地神色。 東山王司馬燁可真是把幾家的精華都殺光了,剩下來的都是些提不起來的酒囊飯袋,說著不知所謂的話,干著不著調的事,偏偏還各懷心思,互相算計。 剛才這幾個都是來推銷家中女郎的。也不知道他們是打哪聽來的風聲,說他陸時己為了籠絡東山朝世家的軍心,會娶一名世家女郎過門。 于是這群蒼蠅便蜂擁而至,還沒容得他解釋清楚,他們便開始自顧自地劃分利益,仗著自己年紀大輩分高什么都敢說,把想要分利益的意圖赤裸裸地擺在臉上。 陸時己差點給氣了個倒仰。 他雖然年紀小,但他陸氏一門不但是世家譜系排行第一的家族,他自己也是嫡支嫡脈,和這些封家旁系出身的完全云泥之別! 若不是司馬燁一口氣把鼎豐城中賀岳、彭、王等幾家的嫡支全數砍了頭,這些旁系一輩子都沒機會和他說上一句話! 也就是僥幸離城的石家主靠譜一些,看得出局勢,知道現在世家聯軍還能對抗光統帝,扭轉鼎豐城戰局,那全是靠著陸家的支持,說話還懂得分寸。 余下那些,不過是仗著嫡支役難而翻身得志的小人,他們就不曾想過,明明是陸家在庇佑和支撐這場戰爭,何需還要籠絡他們這些螻蟻?!這謠言來的十分蹊蹺,陸時己都懷疑這是司馬燁在暗中做下的離間手段,意圖混亂世家內部意志。陸時己在云浮山求學的時候曾經見過司馬燁,覺得此人并不像表面上的那樣魯莽狂妄,而是一個外粗內細,心思詭譎之人。 和溫文爾雅的司馬良不一樣,司馬燁身為皇室子弟,從一開始就沒有嘗試過籠絡他這位陸家的繼承人,似乎早已認定他們陸家不可能為司馬皇室所用。 陸時己將這個觀察通稟過父親,彼時陸濤沉吟半響,卻并未再多說什么。 陸時己相信父親的心中肯定有了謀斷,陸濤是他見過最善于暗中謀劃的人,既然司馬皇室出了這樣的人物,父親不可能不動手。 你看,如今司馬燁不是倒行逆施,失了天下人心,將起事的大好把柄送到他們陸家手上了嗎? 父親果然是深謀遠慮,算無遺策的。 正想著,他就見自己的小廝青巖急匆匆地進來,將一份密報遞到了他的手上。 “郎君,岐江城來的消息?!?/br> 陸時己結果密信,打開掃了一眼,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凝重。 父親請舅父去定安城斡旋,若是封家有意,便要給他結一門親事…… 為什么是……定安城? 陸時己的目光定格在密信上的某一處,腦中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經從薛家女口中得到的消息。 ——邊城有個少年,和他長得近乎一模一樣。 剛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陸時己的第一反應,便是殺人滅口。 沒人比他清楚雙子意味著什么。一旦他有個雙生兄弟,那他現在所擁有的,他的地位,他的財富,他的未來,所有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 更可怕的,是他將不再是不可取代的。 當然,陸時己對自己很有信心。 他是陸家精心培育出來的芝蘭玉樹,他身上承載了業朝第一世家的希望,他獲得的資源遠比那個不知道在哪里討生活的兄弟多得多! 但,畢竟還是不一樣。 一想到這世界上有個人,頂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卻做著世家子完全不相匹配的粗鄙之事,帶累他的名譽和聲望,陸時己就覺得像是吃了蒼蠅一樣的惡心! 再后來,他也通過機密渠道,聽到了一些關于邊城的傳說。 據說那人被墨宗養大,終日和匠人混在一起,沉迷于機關奇巧,做了不少稀奇的玩意出來,讓墨宗發了大財。 聽說封家的陌刀、岸炮、水泥都和那人有關。他不但沒有認祖歸宗的意思,反而與封家的嫡長子封愷從往過密,兩人還曾出現在克騰山中,為墨宗和封家聯絡東胡人,幾次都壞了父親的大事。 聽說……父親似乎對那人還有些看重…… 最后這個認知,讓陸時己隱約有些心慌。 雖說他堅信山野之中長大的人不可能比得過自己,可被取代的壓力始終存在,不過是大小和早晚的問題。 對方越是出色,對他的威脅便越突出。尤其是最近一次,他看到父親與二叔說起白鷺口鹽場和岸防炮,臉上那略微泄露出的贊許,徹底擊碎了陸時己的淡定。 他不知道那日自己是怎樣離開的,腦中渾渾噩噩,便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一定不能讓那個人再活下去! 雙子之爭,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結果,娘胎里爭養分,出生后爭家族資源,長大了,爭得便是整條命! 不能,決計不能,那個人……必須死。 剛好,阿舅就要出發去定安城了。 阿舅對他無防備,也許這是他決定命運的機會。 想到這里,他伸手招呼隨從過來,附在他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隨從一愣,而后連連點頭,很快便離開了大帳。 只余陸時己一人,靜坐在帳中,心情忽明忽暗。 皎皎如月光一樣的美少年,映襯在燭光下的剪影也是清雅俊秀的。只是驀地來了一陣風,燈火跳動之下,再靜美的剪影也變得猙獰,如隱藏在暗處的陰獸,咆哮著欲沖出牢籠。 有些人,注定只能活一個。 第274章 崔安走的那天, 坐的是陸家的大船。就像陸濤承諾的那樣,此次他前往定安城,陸家不但出了船隊, 還給崔安配了隨行護衛。遠在鼎豐城戰場的親外甥陸時己也送來了一隊仆從和隨扈。 收人的時候崔安沒想太多,欣然接受了陸時己送來的人馬。 外甥在信上也說得明白, 現在外面的世道亂得很, 他格外擔心舅父的安全,這些仆從都是經過訓練的, 關鍵時刻能護著舅父平安。 崔安覺得很暖心, 總算沒白疼那小子一場。反倒是陸時己的親爹陸濤, 在聽到自己兒子給小舅子塞人,驀地輕笑一聲。 “他倒是乖覺,知道先發制人, 總算沒枉我這些年的教導?!?/br> 一旁的陸備聽他這樣說,抬頭看了兄長一眼。 “你這樣放任阿佐出手,不怕他真的壞了大事?畢竟咱們派過去的人并沒有想要動手的打算, 阿佐可是拿出了他的心腹?!?/br> “我聽說那孩子在邊城頗受看重,封家最近出的許多新東西都是他的手筆, 一旦他出事, 崔安回不來倒是小事,我怕封伯晟和他那個兒子要翻臉?!?/br> 聽他這樣說, 陸濤微微一笑。 “翻臉便翻臉吧,遲早的事, 我們早晚是要和封家對上的?!?/br> “若是能早早剪除對方這一助力, 也算阿佐給家族立功了?!?/br> “以前我一直擔心他優柔寡斷,不是個殺伐決斷的性子,這次正好借此逼他一逼, 希望他不枉我培養他一場?!?/br> “那若是阿佐敗了呢?” 陸備輕聲問道。 他伸手撥了撥一旁的香爐,整個人斜倚在座椅上,裊裊的煙氣遮住了他的表情,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陸濤放下手中的書卷,抬頭朝著陸備的方向望了一眼,語氣出乎意料的冷淡。 “若是敗了,那便要想想到底為什么敗?!?/br> “占盡先機還不能壓制對方,這樣的孩子真的能承擔起整個陸家么?” “雙子雙子,天下又不是只有一個,好處便在這里了?!?/br> 崔安可不知道陸氏兄弟的算計。他登上陸家的大船,揚帆起錨,一路朝著定安城前進。 南水古道蜿蜒曲折,一路向西,幾乎涵蓋了業朝大半的土地。中原因為混戰的緣故,城池和建筑都有些灰頭土臉的,焦土殘垣比比皆是,比不得南郡精致富庶。 可進了邊軍的地盤,一切卻又變得不一樣了。 如今已然是深秋,高山田野一片荒涼景象,光禿禿的樹林再也遮不住邊城整齊的水泥房,一座座整潔靜謐的小城開始進入崔安的視野中。 干凈平整的村路,偶爾能聽到犬吠雞鳴,以及娃們的笑鬧聲。崔安閑暇的時候,也會饒有興致地觀察邊城的風情。這不看不知道,一看還真就看出些門道來。 邊城很少有像岐江城那樣繁華熱鬧的城池,崔安一路上最多見的,其實只是些軍屯村落,看上去都不甚起眼。 但就是這些小村,一到飯點,戶戶家家都會燃起炊煙,偶爾還能聽到小童朗朗書聲,與中原的混亂形成鮮明對比。 關于讀書這件事,崔安一開始其實是被嚇了一大跳的。 他是真沒想到邊城的人竟然會讓孩子讀書,這在中原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只有世家才擁有書籍,才有識字做文的機會。 不過轉念一想,定安城中既然已經開始售賣“報紙”,那再多造些書籍好像也沒甚特別的。拋開內容不論,若是能把《定安報》都裝訂成冊,倒是比一卷竹簡能夠刊載的東西要多許多。 說起報紙,最開始流入南郡的時候,著實是引發了一場動蕩。 雖然中原戰事吃緊,陸家的嫡支也加入對抗暴政的世家聯軍,但整體說來,鼎豐城的混亂距離南郡還有段距離,岐江城秉承南郡文秀之風,該賞花賞花,該論道論道,根本看不出任何戰爭的影響。 直到來自邊城的報紙出現在城中。 實話實說,南郡對于邊城一直是不怎么看得起的。畢竟一個是天下文盛之地,百年間名士盡出;另外一個則苦寒偏遠,時不時便要遭受胡騎襲擾,兩者之別如云泥。 可是最近,邊城的變化卻迅速顛覆了人們的認知。風靡中原的花皂是邊城過來的,細密柔軟的西海布也是來自邊城,更別說邊軍出擊胡騎大獲全勝,用岸炮擊沉賀岳船隊,在白鷺口隔海造鹽,聽著就跟醉漢吹牛沒什么兩樣。 可這些東西加起來,都比不上報紙對于南郡居民的沖擊。 南郡山水秀美,文風鼎盛,隱居于此的陸崔二家多寄情詩畫,佳作拼出,連帶著將南郡人的口味也養刁了不少,一般的詩畫歌舞更笨入不了大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