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節
左谷蠡王對火雷圣巫言聽計從。 他一生的轉折點便是得了這位圣巫的拔擢,從那時到現在,圣巫所謀所想的事,從來沒有不成的。 他按照之前與圣巫制定好的計劃,悍然發兵南下,策馬踏足中原。 彼時業朝三王爭位,內斗不斷,掣肘之下根本形不成有效的防御。 胡騎南下這一路,除了遭遇邊軍的那一支倒霉蛋,余下都走得無比順暢,很快就占據了業朝北部大面積的土地。 輕而易舉的勝利,讓西胡部族對火雷圣巫深信不疑,很快轉化為狂熱的信仰。 是的,火雷圣巫說得對,中原是天神賜予他們的地方,他們理應生活在那里,業人才是霸占他們土地的竊賊! 現在是應當物歸原主了。 是以左谷蠡王聽到火雷圣巫要將薛家人獲罪,他只是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 雖然薛家開城門、交劍坊,為左王節省了不少的力氣,可說到底,左谷蠡王是打心眼兒里看不上這些背信棄義的小人。 薛義臬能夠背叛自己的國家,有朝一日也能背叛他們這些異族。 為了一個薛義臬,根本不值得得罪他的老師,他的恩人。 這一瞬間,薛氏一族的命運就此落地。 那一夜,閶洲和衡壽兩城燈火通明。 無數養尊處優的薛氏族人被從宅院中拉出,像被驅趕的牛羊一樣,成群結隊被拉到郊外,塞進狹小的囚籠車。 百年前,他們也是這樣驅逐了閶洲本地世家,依靠著閶洲礦、龍泉劍坊和玉膏脂迅速積累財富、積存力量,最終在薛壁送孫女登上后位的那一瞬間,薛家成功站上了業朝權力金字塔的巔峰。 只是誰都沒想到,這個巔峰持續得如此短暫。 從薛皇后上位到如今不過幾年的功夫,薛家已然淪落成被驅趕的羊奴。 他們哭泣,憤怒,驚惶,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打開了閶洲城的大門,恭敬的引領西胡大軍入中原,為何這些胡人卻忽然翻臉,把他們打成階下囚,這在義理上根本說不通! 說不通!明明他們是朋友! “不!不!大郎,大郎你說話呀!怎么會這樣?他們為什么要抓我們?!” 薛家族人哭鬧著,卻并不敢反抗胡人的暴行。 沒人比他們更了解這些來自草原的部族有多么兇悍。自薛義臬放胡騎入城,城中便不時會出現的百姓殘缺的尸體,不知多少平民和小世家的小娘子受了糟蹋。只是這些腌臟事挨不到薛家族人的邊,大家都可以裝作沒發生。 不但當做沒發生,還變本加厲地巴結左谷蠡王,態度十分真誠諂媚。 族人想不明白,薛義臬也想不明白。 一路上他也想方設法地打探過緣由,只是無論他怎么探尋,得到的只有一個莫名其妙惡答案——圣巫。 圣巫? 薛義臬想了幾日都想不通,自家明明和西莫支海的那位沒什么仇怨,怎地就成這樣了呢? 直到他們被押送到京城,被關入一處陰冷潮濕的地牢,挨了幾日的折磨之后,他才終于見到了這次無妄之災的始作俑者。 “你……你是……圣巫?” 薛義臬抬起滿是血痕的臉,艱難地瞇起眼睛,努力辨認這面前之人的樣貌。 穿著的確是胡人神殿的服飾,三四十歲的年紀,一側臉上繪著獨特的胡人符文。 雖然看得出有胡人的血統,可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這五官和輪廓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你不認得我?” 火雷圣巫昂起頭,居高臨下的俯瞰被扣在墻上的薛義臬,目光中有毫不掩飾的輕蔑。 “那我便提醒下你。長樂元年,云浮山學宮之變,你薛家擄走了圣人后裔。按照族譜,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薛義德?!?/br> 薛義德? “薛義德?” 薛義臬重復了一遍,他低下頭,似乎是在回味這名字中的含義。 良久,他的聲音在幽黑的地牢中響起。 “你是那鐵匠女兒的后裔?” 薛義臬抬起頭,血跡斑布的臉上似笑非笑,目光中反而沒有了之前的惶恐。 “薛義德,呵呵,薛義德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吧?” “體內流著寒門庶民的臟血,果然便是世世代代都抹不掉的寒酸,你配不上薛家的姓氏?!?/br> “你只知義字輩,卻不是我等的名字皆有含義?!你先給自己取的那個‘德’字,就跟你那個打鐵的祖上一樣,不知所謂!” 聽到自己被說成是鐵匠之女的后裔,火雷圣巫的臉色就已經很不好看了。 因血統自卑的人反而最重看重血統,他從來不肯承認自家祖上是寒門匠人,而是以圣人后代自稱,薛義臬的這番話,正好刺中了火雷圣巫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匠人,庶民,不知體統的寒門。 這些帶有蔑視性的言語,曾經拖累祖上顛沛流離,從中原富庶之地流落到草原,孤苦無依,掙扎求存。 這些人懂什么?只有他們家才是被天神選中的血脈!世人千千萬萬,唯有他的先祖自天外而來,降臨到世間普渡大眾、拯救蒼生,是天命所歸的圣人! 與這樣的傳奇相比,世家的血脈又算得了什么?!司馬家又算的了什么?! 若是沒有他家先祖,那業朝的開國皇帝司馬忠不過就是一個隗唐節度使,如何能一統天下?! 不是上天選中了司馬家,而是他家先祖選中了司馬家! 越想越憤恨,火雷圣巫忽地抄起鞭子,劈頭蓋臉地朝著薛義臬的身上、頭上抽去。 一邊抽,還一邊叱罵。 “薛家算什么!你又算什么!” “薛家不過靠著年輕郎君花言巧語,哄騙賣身,騙得我先祖寄存的技藝和寶貝發家,與那花樓里騙錢的女娼也無甚區別,有甚好高貴的!” “便是女娼也會撫養恩客的骨rou,虎毒尚不食子,薛家欺世盜名,還迫害血緣親族,簡直一群禽獸!” “你以為薛家的冶鐵之術和玉膏脂的配方是哪里來的?那都是我家的東西!沒了這兩樣,薛家不過就是個土城里的富戶,還想送女登后位,做夢去罷!” 他下手毫不留情,薛義臬倒也硬氣,竟然一聲不吭地忍了下來,目光中滿是狠辣的倔強。 自他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世以后,他便清楚,自己此次多半是不可能活著出這牢房了。 當年薛家在云浮山下挾持了墨宗鐵匠坊,逼迫坊主交出墨宗鑄刀的秘密。 那漢子倒也算是硬氣,任憑如何折磨都一聲不吭,還幾次尋死,讓薛家人頗為頭痛。 最后,還是當時的嫡支薛啟亮出了個主意,派族中有名的俊俏郎接近鐵匠坊主之女。 剛及笄的小丫頭,嬌生慣養,沒見過世面,如何抵得過風流郎君的可以撩撥,果然很快便陷了下去,對薛郎死心塌地,掏心掏肺。 之后的事,便簡單許多了。 鐵匠坊主只有一個女兒,在女兒的尋死覓活,以命相迫下,鐵匠坊主的心理防線很快崩塌,說出了墨宗刀劍之術的秘密。 他挨不過心中折磨,一年之后便尋了死,與墨宗鐵匠房的許多同門一并下了黃泉。 彼時,坊主之女已經產下一子,卻并沒有得到被承諾的名分。 薛郎娶親了,正房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對薛家有助力的世家之女。 彼時薛家已然憑借著炒鋼法占據了閶洲城,撅得了發跡的第一桶金。 女人大受打擊,可看在孩兒的面上,依舊對薛郎心存期待。薛家人看出了她的心思,覺得鐵匠坊主多半還留著后手給女兒,便用孩兒和名分吊著她,騙她說出墨宗更多的秘密。 可經歷了之前的一切,再傻的人也該醒悟了。眼見著兒子一日日的長大,卻依舊連族譜都沒有登上,女人對薛家徹底絕望,卻苦于深陷薛家后宅,被嚴密看管,無法脫身。 關鍵時刻,有“正義之士”向她伸出了援手。 南郡陸家感念大德圣人的恩澤,派死士如閶洲城,千方百計將人運出中原,送到塞外。 從此以后,薛家便再也沒有那個孩兒的名字。從開始到以后的許多年,那位薛郎娶妻納妾皆有名姓,開枝散葉,嫡子入主京城,稱為煊赫一時的薛老尚書令。 他薛義臬可以跪胡人,跪世家,跪繼母??缮頌檠业罩У障?,他的膝蓋絕對不能朝著這個匠人的血脈彎曲! 他不配! 等火雷圣巫回過神的時候,薛義臬早已被他抽得血rou模糊,人事不知。 他輕啐一口,扔掉了手中的鞭子,吩咐在外面看守的兵丁潑鹽水把人弄醒。 “找郎中來,吊著他的命,然后每天送去法場?!?/br> 火雷圣巫的目光冰冷陰毒,聲音中有毫不掩飾的惡意。 “薛家人,每天殺一批,讓他看著?!?/br> “拉回來頭都擺在他牢房,我要讓他親眼見證薛家覆滅!” 第260章 火雷圣巫在舊京大開殺戒, 日日血染法場,人頭幾乎堆滿了薛義臬的囚室。 每天天不亮,拎著刀槍的胡人便會走進天牢, 把所有人都拉出來排排站,從中挑一批薛家人上斷頭路。胡人兵丁的態度異常輕慢, 還比不得在坊市挑選牛羊, 完全沒有標準,全看當日心情, 僥幸茍活的薛家人時時都生活在死亡的恐懼中, 生不如死。 畢竟, 誰也不知道明天被拖走的會不會是自己。 一眾養尊處優,光鮮亮麗的世家郎君和娘子們,如今都形容狼狽, 委頓在滿是泥土和污物的牢房中,有人瑟瑟發抖,有人痛哭流涕。薛家光鮮了百年, 族中子弟皆是生于錦繡膏脂,一早便被磨沒了血性, 除了絕望怨懟和哀嚎, 他們什么都做不到,也燃燒不起任何斗志。 殺戮整整持續了5天, 薛家一脈兩支,無論閶洲還是衡壽, 只要和薛家掛得上干系, 一個不留,全數被砍了腦袋。 “女人也不留嗎?” 有胡騎惋惜地看著牢房中的薛家娘子。 這些業朝的女人都養得金貴,細皮嫩rou嬌滴滴的, 與他們部族的女人完全不一樣,別有一番風情。 就這樣殺了,未免有些可惜了。 他旁邊的一名蘇達看出了他的心思,盯了他一眼,冷聲說道。 “你若覺得可惜,便趁著這幾日享用吧。上頭說了,這家子人最講究血統,她便是給你生下孩兒,也會想方設法教唆他殺掉父族,打心眼里看不起我們的,留著無用?!?/br> 他這樣說,幾個被薛家娘子迷了心竅的,雖然心中惋惜,也不敢再多糾纏,老老實實聽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