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節
文書聽了他們的來意,從身后的柜中取了卷冊出來,翻了翻。 “你們家親戚叫什么名字?” “叫熊柱子,你是我親兄弟。以前住在涿州二郎河附近的蒙牛屯,涿州打仗之后,便來了北邊?!?/br> 他說話的時候,那年輕的文書便拿著根木炭筆在布帛冊。 不,不,好像不是布帛,是比布帛還要薄的什么,上面滿滿地寫著字。 熊大伯沒上學學塾,所以看到能讀寫的兵丁格外羨慕。 邊軍的兵可真厲害,還會寫字……這在他們老家,可是只有世家子弟才能學的玩意呢。 要是他家的娃也能有這樣的本事就好了。 一開始只是隱約的羨慕,可隨著投親之旅的展開,這種羨慕逐漸膨脹,最終變成無法控制的渴望。 熊家人這才發現,原來傳說中偏僻荒涼的邊城,不知什么時候竟然變成了不亞于中原的繁華模樣。 整齊的水泥房,衣著簡單卻質地厚實的普通人,壯實活潑的男娃女娃,以及空氣中隱約彌漫的飯菜香。 亂世之中,這哪里還是什么苦寒貧瘠之地?這分明就是世外樂土!是即便在繁華似錦的中原,庶民們也不曾享受過的自由之地! “爹,二叔家住的也太好了,比咱老家還寬綽?!?/br> 熊二山小聲嘀咕道。 熊大伯沒說話,擔心說不羨慕那可是假的。 自家兄弟老實憨厚,混得也不甚出息,沒想到老了老了竟然土鱉翻身,看這小院收拾得多齊整?! 熊二叔聽說自家兄長才來投親,早早便帶著家人在門口等候。 能在亂世中與大哥一家重逢,熊二叔是打心眼里高興。剛好最近邊軍開放了流民落戶政策,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家大兄,盼望著之前托人送出去的消息兄弟一家能收到,沒想到竟然夢想成真了。 看著自家男人,高高興興的跟兄弟在外邊敘話,熊大娘帶著幾個媳婦走到后廚。 雖說來者是客,可cao持一家子的午飯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兒,熊家都是勤快人,不可能放著妯娌嬸娘自個忙活。 “呦,環娘都長這么大了,已經是個大姑娘了?!?/br> 熊大娘看向在廚房里忙碌的侄女兒。 “可是定親了?” “沒呢,不急?!?/br> 熊二嬸笑著回道。 “嚇!咋不急哩?” 熊大娘被嚇了一跳。 “及笄的年紀,現在就得相看,不然好的可都沒了?!?/br> 熊大娘還是個熱心腸,張嘴就把事情攬在身上。 “你等著,等大娘安頓好了,大娘幫你張羅張羅,我們這一路過來的有好幾個好的小子,又勤快又懂事,將來能有出息!” 這話環娘不好回答,做人娘親的熊二嬸先是謝過大嫂,然后如實地說了環娘的情況。 “現在在定安城里學本事呢,將來要去醫館上工,現在她也沒心思相看?!?/br> “啥?環娘上學了?可是會讀書識字?” 熊銀環很不好意思,但還是點了點頭。 一旁的熊二嬸略驕傲。 “讀書識字自然要會的。大嫂啊不瞞你說,我都沒想到咱家這個丫頭這么聰明,她們是和學坊里的小郎君一并考的旬考,環娘得了第一名!” 熊大娘捂住嘴,看向熊銀環的眼神立刻變得不一樣。 第一名?!那不就是文曲星啦! 環娘有這本事,生成女娃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不可惜!女娃也一樣能有出息!” 熊二嬸哪能看不出大嫂的心思。 “咱們邊城沒那么多勞什子的規矩,女娃只要聰明勤快,一樣也能有出路!大嫂你住久了就明白了!” 嘖嘖,這就“咱們邊城”了,明明也就早過來半年多的光景。 熊大娘看著臉冒紅光的弟妹,看著整齊寬敞的小院,看著眼前的二侄女,心中也對未來生出了幾分期待。 也許,這里真的不一樣。 第250章 三月初一, 大地回春,正明帝剛剛任命的驃騎大將軍虞正耒騎馬立在城頭,面沉似水地看著遠處逐漸逼近的胡騎大軍。 他的兄長虞正乣在浞州之戰中被胡人突襲, 被俘后直接砍頭示眾。尸體被切碎喂了豺狼,頭顱則是在浞州城足足掛了十天, 以示對東西二帝的挑釁。 這事被虞家引為奇恥大辱。 虞正乣出身虞家嫡系, 少年時代便有文武全才之名,如今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 浞州一戰教他領兵, 正明帝司馬良是寄予厚望的。 結果萬萬沒想到, 大戰正酣之際忽然沖出了胡人,偽將石崇德雖然也命殞此戰,但人家至少是死在戰場上。虞正乣戰敗沒有自裁, 被俘后還被百般折辱,這就是在扇虞家和正明帝的臉面。 正明帝大怒,但又不好真的下旨斥責虞家。解藤、解澤先后殉國, 解家賠了五萬精兵在同淄城,元氣大傷, 現在虞家在朝中一門獨大, 他不得不考慮對方的想法。 于是,面對逐漸逼近的西胡大軍, 正明帝只得捏著鼻子強顏歡笑,把虞家嫡次子虞正耒升為驃騎大將軍, 守衛舊京門戶東萊城。 虞正耒也是員猛將, 一上任便cao練全軍,把個東萊的城防搞得有聲有色,大有拒胡人于城下的意思。 而個中的緣由, 其實正明朝上下都心中有數。自從同淄淪陷之后,胡人便如入無人之地,連下永山關、鐸陽鎮兩個戰略要沖,更是趁著河道冰凍西渡金波河,占據了河西城。 河西城以西便是東萊,東萊若是守不住,舊京危矣。 正明朝不是沒想過求和。早在胡人占領鐸陽的時候,朝中就曾經有人主張派出特使,想要與領兵的左谷蠡王以河為界,納歲供保平安。 這事司馬良是不同意的,他自覺身為司馬皇室的純正后裔,沒理由給個蠻夷買命前,當初業朝的開國祖宗,那可是驅逐胡騎至漠北草原,這個臉他司馬良還是要的。 但,司馬良要的臉,正明朝的世家并不想給。無論是解家還是虞家,這些在正明朝呼風喚雨的世家郎君,自覺家族已然經不起消耗,能用錢買到的喘息之機,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如果和胡人較死力,倒也未必沒有一線生機。只是這樣一來,家族又要平白填入更多的人命和銀錢,由此導致實力衰減根本不值得。 別忘了,東邊的賀岳家和石家,還在看他們的熱鬧呢。 司馬良挨不住解虞兩家聯合施壓,再不情愿也得派密使前去河灘。 不過這樣的示好行為并沒有得到回應。正明帝的使者連左谷蠡王的面都沒見到,就直接被砍了腦袋,尸體倒是沒扔,原封不動地送回了舊京。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得知消息的正明帝當場就掀了桌子,氣紅了眼瞪著堂下如鵪鶉一樣的朝臣。 “朕說什么來著?!” “胡虜來意不善,你等便是要跪,人家也未必給你屈膝的機會!” “如今朕與眾卿皆是要背水一戰,若東萊城破便再無退路,一起引頸就戮吧!” 此一番話擲地有聲,聽得眾人皆是臉色慘白。 他們忽然意識到,胡人并不是東山王,不會顧及業朝的體統而對他們另眼相待。 胡人要的并不是個尚能運作的業朝,而是一片無主地。所以大可毫無顧忌地使用絕對武力碾壓眾生,即便遍地焦土、基業盡毀也無所畏。到時候也不用區分什么士庶之別,全部充作奴隸和仆役最好。 在遭到了現實的鞭打后,正明朝的世家終于醒悟過來,開始積極展開自救。 虞正耒擺出備戰的姿態,舊京中的世家再無保留,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各府都把自家的兵士集結起來,將舊京及周圍幾座衛城嚴防死守,密不透風。 只是再精心的準備,終究還是要在戰時一見高下。 當金波河上冰封徹底消失,一直蟄伏在河西城的胡騎也終于有了動靜。 二月底,左谷蠡王集結大軍,從河西城出發,一路策馬疾馳,劍指東萊城! 只是東萊城墻高河深,想要攻破也不是那樣容易的事。 虞正耒雖然年紀不大,但卻是個沉得住氣的,任憑城下的胡騎如何挑釁,他就是閉門不出,半點不受激。 這種局勢讓左谷蠡王十分撓頭。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句話是火雷圣巫教給他的,意喻打仗的時候要重士氣,盡量一次完成,不然糧草和人員的消耗對于攻城一方十分不利。 為了調動情緒,攻城一方多會挑釁,在城下邀戰,什么難聽罵什么,引誘守軍出城。 一旦出城交戰,便可并借機消耗守軍人員物資,消磨對方意志。 左谷蠡王也是這樣做的。 他先是用同淄一戰中掠來百姓做誘餌,要挾虞正耒出城一戰。 結果邀戰未果,胡騎便當著守軍的面,將這些百姓一個一個斬去四肢,鮮血幾乎潑滿了東萊城下,人卻一時半刻不會馬上死亡,凄厲的慘叫響徹戰場。 然而守將虞正耒依舊無動于衷。 不管城下的胡騎怎么折騰,他就是不上當,氣得左谷蠡王接連砸了兩個杯子,嘴上都起了火泡。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自家拉得過長的給養很容易會被切斷,到時候說不定反倒是他拉出來的人馬要被包圓。 要知道,封家的黑甲軍正在趕往舊京的路上,他必須搶在封愷之前拿下東萊城,攻入舊京! “告訴蘇布剌,讓他和前鋒營準備好,把攻城的寶貝拉上去,今夜必須破城!” 親衛神情一凜,立刻單膝應諾,出去傳話不提。 左谷蠡王說的“寶貝”,是火雷圣巫制作給他的秘密武器,是不想輕易動用的家底。 可以目前的情況來看,不想動也得動了,留給他的時間不多,邊軍已經在路上。 又是一日夕陽西下,罵了一日的胡騎再度無果而返,背影頗有些無精打采的意思。 虞正耒松了一口氣。 舊京有消息傳來,封家的黑甲軍已經從定安城出發,五日之內便能趕到東萊城。 只要再堅持五天,一切都可以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