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后，極北之北，一片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

    一朵從下方看去分外小巧的云團，來到了這片大陸的上方。

    極北之北環境惡劣，陸地上常年吹著不停息的罡風，周圍則被仿佛無窮無盡的黑水包圍——那是將這片大陸和中原隔絕開來的北海，而更遠的地方，則是一個任何大能都看不到底的深淵，億萬萬海水從那里傾斜下去，冰冷漆黑，狂暴咆哮，那個方向傳來的動靜，像是無數條憤怒的巨龍。

    巨龍奔涌而下，一去無回，而雪浪般的云霧從深淵里升起來，隔絕了所有探查的靈力、神識，一直上升到天際的無窮高處，像是一整片看似脆弱，卻無比霸道的鎖鏈。

    這里就是此方世界的盡頭，這里就是此方世界的極點之一。

    極北之北，歸墟。

    顧真站在靈舟的船頭向下看，靈舟之下，大白不安地搖動了一下。

    顧真傳出一縷安撫的念頭，大白漸漸安靜下來。

    “……我記得，這片大陸的底下……好像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這么荒涼?！鳖櫿孀匝宰哉Z道。

    時間過去許久，而且這也是她并未具體畫出來的設定之一，她現在也真的不確定，事情還是不是和她記得的一樣了。

    好在，這里確實有個能夠解答她問題的人。

    基本穩定住傷勢，也從長久的沉睡中恢復了一些的謝子羽從船艙里走出來，他望著下方，似乎有些感慨地說：“在我們那個時候，這下頭就是熔巖之城九幽。燭九陰的地盤?！?/br>
    顧真點點頭，這就和她記得的對上了，看似一片荒涼的極北之北，下頭其實是個熱熱鬧鬧的地下城，這里也是這個世界上很少幾處，完全沒有受到第一次天地大劫影響的地方。

    畢竟是歸墟，世界盡頭，天地一極。

    “當年燭九陰就是出了名的哪里也不去，”謝子羽又說，作為上古那場千年之戰的一方大佬，他說起這些秘辛來，可靠程度自然很高，“我們當年的計劃是這樣的，第一步，突入九幽；第二步，將燭九陰送進靈眼；第三步，撤出，清洗整個九幽?！?/br>
    ……簡單粗暴，一聽就十分血腥。

    不過謝真人可不知道顧道友對他這句話是怎么看的，他們當年做過的類似的事一點不少，千年之戰又不是過家家，而是人族對妖族百種多年以來殘酷行徑的血腥反抗和報復，不管是人族還是妖族，無數的鮮血被奉獻在了歷史的祭壇上，這場大戰的記載背后，每一個字都是一片無邊血海。

    “這里是計劃中的最后一處，”他接著說，“所以我并不知道最后執行的情況。不過，如果他們成功了的話，眼下該是一座空城了?！?/br>
    有人提醒，顧真便漸漸想起來她原本的設定，她搖搖頭：“……也許也未必，”她頓了頓，“不要大意，先做好準備?！?/br>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她應當確實給這里設定了一些妖族，雖然因為腰斬的原因沒有被畫出來，但是，這絕對不是出現在回憶里的妖族，而是主角來到這個靈眼的時候，會親自遇到的妖族。

    若是按照顧真現在的推斷，這地下熔巖之中的九幽城，也許確實曾經被當時的人修屠戮殆盡，但是因為歸墟這個地方的特殊性，在結界崩碎，天地動搖，第一次天地大劫發生的時候，空空蕩蕩的九幽城，可能被一些妖族當做最后的避難所了。

    她將這個推斷大致說了說，謝子羽和徐遠聽完，都覺得有一定道理，至于金鵬，她本來在神游天外，這一次卻對他們討論的事多了幾分興趣。

    “九幽嘛，我當年也去過幾次，”她插嘴道，表情顯得十分嫌棄，“鉆地洞什么的，真是太為難鳥了?！?/br>
    話說到這里也就差不多，下去之前，顧真將萬法不沾天羅寶傘拿出來塞給徐遠——他們之中最弱的一環，然后可能遇到的妖魔以及地底惡劣環境的話題就這么過去了。

    等他們從天上下來，真正腳踏實地之后，歸墟邊的罡風立刻就給他們好好上了一課。

    傷勢未愈的謝真人當場就吐了血。

    “噗——！”

    血紅雪白，煞是好看。

    因為最弱，反而半點事都沒有的徐遠，體貼地給謝真人撐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

    這時候，顧真也及時變成了鬼，這才擺脫了被一陣風吹走的命運，但這也不代表罡風就不會傷害她目前這個靈體了——恰恰相反，歸墟附近的罡風，其實是少數幾種，也能傷害到現在半人半鬼的顧真的東西，而金鵬一不小心已經遠在天邊，只好等她自己變成鳥再飛回來了。

    遠處傳來金鵬憤怒的叫聲，大概就是些“這里的風怎么不講基本法貼著地面忽然就起來了剛才落地的時候怎么不刮這天道是不是針對老娘”之類的無能狂怒，顧真也是心有余悸，她一面一甩袖子，將一支平平無奇的毛筆取了出來，一面右手在左手腕上輕輕點了一下。

    “錚”的一聲，顧真左手腕上，仿若血玉雕琢而成的螭龍劍騰空而起，化作一道無角的螭龍形狀。此時，螭龍劍已經基本擺脫了破破爛爛的樣子，通體血紅，再無一絲裂痕，不僅如此，在劍柄的頂端，原本該是無角螭龍的龍首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一枚碧瑩瑩的寶珠，正像是螭龍吞吐的龍珠一般。

    ——這正是顧真從她收集的那些“尸體”上摸出來的定魂珠。

    說起來，螭龍劍能這么快恢復，而且還能再進一步，結合了定魂珠這種合適的天材地寶，升級蛻變成一柄更能彌補她這個主人半人半鬼的弱點的半仙劍，基本上和顧真本人沒太多關系，都是要感謝無私奉獻的謝真人。

    謝子羽和顧真他們一道離開之后，很快，他就知道了顧真真正的身份，不過，他卻沒有糾結此事——當初的支邏摧，因為過于低調，其實都不在他們的剿滅名單上，他也從未聽說過和她有關的私仇，更別說他也已經看明白了，顧真此時，是一心都放在消弭第二次天地大劫之上。

    既然如此，那也就沒什么好在意的。

    接下來的事，也就順理成章。他先是表態，要在天地大劫上任憑差遣，然后，便在顧真開始“摸尸體”的時候，貢獻了作為煉器大師的真實實力。他不僅對顧真這種洗劫往日戰友的行為絲毫不在意（說真的，當面摸尸體的時候，饒是科科科巨巨臉皮驚人，也還是小小忐忑了一下的），還輕輕松松讓既沒見過好東西，也沒用過好東西的顧道友好好見識了一番，什么叫做真正的煉器之道。

    ——當時顧真他們都看呆了，這么說吧，不愧是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謝真人，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技能和精神都點滿了！

    這么折騰一番，也不僅僅是螭龍劍鳥槍換炮，顧真的容字訣里，還有好多她沒拿出來的好東西，要不是因為科科科巨巨一向鄙視金鵬這樣的，各種土豪金胡亂往腦袋上插的暴發戶審美，她早就全部拿出來天天戴著玩了。

    閑話少說，煥然一新的螭龍劍出來之后，便在空中畫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劍圈，而劍圈之內，顧真手起筆落，步伐飄逸，正好和螭龍劍同步，沿著劍圈的邊緣，一口氣寫了一連串的“定”字。于是，當她落下最后一筆，這恰好圈住他們所有人的劍圈之內，便頓時風平浪靜，就連無形的侵染靈魂的力量，都不復存在。

    謝真人輕出一口氣，立刻就好多了。

    金鵬飛回來了，她發現自己被攔在了這個圈子之外。

    金鵬開始瞪圈子里的顧真，一雙碩大的鳥眼精光四射，身上的羽毛亂七八糟東倒西歪，尤其是脖子上一圈金閃閃的翎毛，一會被風吹向東邊，一會被風吹向西邊，看上去……嗯，煞是嚇人。

    “……別看了啊，你現在這么胖，進不來了，趕緊的，反正你都這樣了，前頭探路！”無情的顧真人如此說道。

    ……老娘總有一天要手撕了你！老娘說真的?。?！

    ……

    一刻鐘后，在身材圓潤的某只不愿意署名的鳥妖的帶領下，他們終于來到了通往曾經那座熔巖之城的入口。

    他們很快破解了入口的結界，進入地下的過程也一切順利，作為幾千年前，就被燭九陰看中經營的地盤，這里地表的惡劣環境，無疑正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而與之相對，地面之下的部分，也早就被改造得頗為宜人。

    巖漿，黑石，熒光苔蘚，通道的入口狹窄，但是進去之后，卻很快到了空曠的平臺，從這里開始，就正式進入了地下城的部分。抬頭，是一個接一個高高在上的穹頂，讓顧真產生這里是一座座廢棄的圣殿般的錯覺。

    而這一間間的“圣殿”又通過通道互相連接，一些狹窄的小路不知通往什么地方，有些小路的入口，可以感受到一陣陣熔巖的熱力，又有的入口，可以感知到各種奇妙的氣息，可能是地底礦脈，也可能是培育某種生物的試驗場。

    道路不熟，他們只是走馬觀花一般路過，他們每次都選擇最寬闊主干道繼續往下，從一些小路上，他們確實感應到了妖魔的存在，而且有些方向的密度還不小，不過因為不想節外生枝，所以在對方感應到他們這一行人之前，他們便已經主動避開了。

    行走之間，這座地下城市的恢宏壯觀，已經露出了冰山一角。

    他們的目的是這地底某處的靈眼，而不是燭九陰當年經營的這座妖魔之城，他們暫時將對這座地底城市的好奇壓抑下來，而是憑著顧真的感覺，往靈眼所在的方向接近。

    “……在那條蛇來之前，這里的地下就有很多洞窟了，這些空洞其實大都和那條蛇沒什么關系?！币呀涀兓厝诵蔚慕瘗i說，在這一行人之中，她是唯一曾經來過的。

    “那時候，我們都不太喜歡經營城市這種東西，撐死了也就是圈塊地，允許看得上的妖族在旁邊住著，也好平時使喚什么的。也就是那條蛇，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腦子陰謀詭計，他當時在極北這個破地方圈了塊地，說是要在地底挖一座城，我們都還以為他終于瘋了呢?！?/br>
    金鵬聳聳肩，她現在也不能理解燭九陰的腦回路，而且也不管這位舊相識當年都在想什么，如今還不是跟她自己一樣，被活生生關了好幾千年？呵呵。

    “不過我那時候和他關系還可以，而且極北之北嘛，勉強也算我老家?！苯瘗i又聳聳肩，她自己的洞天就是金闕北海，極北這塊大陸一面緊鄰歸墟，一面以北海和中原隔開，確實和金鵬的修行根基有很大的關系，“然后他把九幽建起來的時候，我就過來圍觀過幾次?！?/br>
    根據顧真的感應，他們現在正明顯朝著曾經那座妖魔之城的核心前進，只不過，和直覺相反，越是接近核心圈，這座地下城里的空間的后續雕鑿痕跡就越少，反而像是普通城市的外圍一般荒蕪空曠。

    而且，之前，顧真他們還能感應到其余妖魔的存在，但是，隨著他們越發接近這個核心圈子，這種感應出現得頻率就越低。

    漸漸的，他們身邊的景象已經變了。

    如果說，之前他們還像是在一個接一個的黑石圣殿中行進，那么現在，他們身邊的空間之空曠、天頂之高遠，幾乎能讓你忘了這是在地底。

    而且，近乎永恒的黑石也不見了，他們正走在一片晶瑩璀璨的遠古冰壁上，冰壁不知多厚，顧真走在上面的時候，還能看見透過冰壁傳過來的，躍動的熔巖的火光。

    “……璧玉精，垂華光?！鳖櫿鎿u搖頭，“燭九陰當年在這里建城，不會就是為了靈眼吧?！?/br>
    金鵬一愣，她倒是從未如此想過。

    “要不然，我們怎么會越靠近靈眼，就越靠近這九幽的中心呢？就好像，這座城，完全就是圍繞著靈眼建立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