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兄臺，回神了！”

    聲音像是隔著沉重的水面傳到謝子羽的耳朵里，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呃——！”

    他發出一聲溺水般的吸氣聲。

    再抬頭，青天白日，陽光刺眼，香案上，一縷青煙徐徐升起，買來的供果鮮紅可愛；另一張書案上，紙筆散置，卻也并不零亂；身邊一人青衣道袍，眉目瀟灑，再有一人灰衣布袍，神情淺淡，也是風姿儒雅，又有一名錦衣女童，頭上身上金碧輝煌，雖然看著有些冷漠不好接近，但因為年幼，又是女童，便不顯得不近人情，反而只讓人覺得這是高門嬌養，理所應當。

    謝子羽忽然感到，墻外嘈雜的聲音，仿佛離自己很遠。

    “……方才，方才是怎么了？”

    他確實失去了方才的記憶，只記得自己看了一眼這名青衣女子寫的什么東西，而，自己好像也點評了……她的字？幾句，之后，他怎么便如失神了一般，直到別人拍他方才驚醒，他是一點記憶都沒有了。

    不過，就連謝子羽也沒有意識到，他現在的視線，已經無意識地避開了書案上那些寫好的“符箓”，連帶著，連自己之前為何貿然出言，打擾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也一概忘記了。

    “是這樣，兄臺方才點評了我的字幾句，然后，就有些出神，大概是今日日頭太大，兄臺不小心中暑了吧?！?/br>
    那名青衣人的聲音聽上去萬分誠懇，謝子羽也不由得點起頭來，確實，他心里胸中一陣煩悶，還有些翻江倒海的欲嘔之感，可不是中暑了么！

    謝子羽渾渾噩噩地點了點頭，便沒看見那名青衣女子，已經和另一旁的灰袍青年使了個眼色，他只是感到有人攙扶了他，又親切地在他身邊噓寒問暖，語氣頗令人心懷舒暢，他不知不覺就跟著那人走回了書畫鋪子之內，和他在書畫鋪里一角供客人休息的飲茶室里，談人生，談理想，談見聞，談抱負，總之是談天說地，好不暢快！

    到了不知多久之后，他便已經將這位徐兄引為摯友，只覺得，從他出生算起，就沒有遇上過如徐兄一般，能夠理解他、認可他，又和他一樣眼界不凡，對世事有著相似的敏銳看法，不和庸人同流的好兄弟！

    于是，等顧真和金鵬，在后院里不受打擾地做完了她們那個“問天”的小實驗，回到書畫鋪子的時候，就看見謝子羽已經哭著喊著要拉著徐遠，上他家做客去了。

    “徹夜長談！抵足而眠！我介紹我全家給子遠兄認識！”謝子羽不依不撓地拽著徐遠的袖子，即便他怎么使力，也沒有拽動他那看似同樣清瘦的徐兄一分一毫，“子遠兄不同意，就是不給愚弟面子！就是不把我當兄弟！”

    徐遠的臉上頗為無奈，方才，他基本已經摸清了這位謝子羽的出生來歷，連同他這人生二十幾年來的經歷，也知道了個七七八八，尤其是其中的得意事跡，更是連前因后果都一清二楚。

    ——這倒也不全是徐總與人交往的功力多么了得，而是方才謝子羽正是心神不屬的時候，且徐遠和他交談的時候，確也不存雜念，只是以真誠的安撫為主，再加上徐遠本人確實見識廣博，知識視野，看問題的角度，不拘泥于固定之規的豁達坦然，也確實要遠遠超過這里一個古代背景下的夢境土著……

    總而言之，他們現在成了單方面的知交摯友，好像也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這邊，徐遠遲疑著沒有答應，顧真在方才的試驗中確定了一些東西，此時倒是無可無不可，笑瞇瞇地看著徐遠的窘態，徐遠心里暗自搖頭，知道她這是早早拋棄腦子，將事情的決定權放在自己手上了。不過，徐遠想到他們對于如何找到夢境主人的事還沒有太多眉目，而方才在謝子羽的敘述中，他也發現了一些令他在意的事，于是，他就點點頭，答應了謝子羽的邀請。

    謝子羽大喜過望，當下再不遲疑，領著徐遠就往自家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還繼續對他的“子遠兄”介紹他家中的情況，而顧真和金鵬施施然跟在后頭，走起路來也不見怎么行色匆匆，但就好像是優哉游哉地，就跟上了謝子羽心急火燎的腳步一般。

    “……喂，老騙子，你覺得，這里的天道……是誰的手筆？”還是金鵬沉不住氣，在路上就問起顧真來。

    “呵呵，你不也猜到了？我們剛才問的那個問題，竟然真的有回應……這已經說明了一些問題?！鳖櫪蠋煵徽f人話。

    她們方才問道的那個問題，就是謝子羽看清楚的，那個“敕，鴻蒙之前，此界何極”，翻譯成人話，這個問題就是在問這個世界的天道，說：你，解釋一下，咱們這方世界開天辟地之前，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這種問題，要是顧真出去了，揪著她親兒子天道的小屁股，讓它必須回答的話，它可能還會本著對母親的“敬愛之情”，勉勉強強給出一個玄而又玄，但肯定不直接也不全面的回答，不過，要是換了個人來問么，哪怕是金鵬這樣同樣站在境界頂端的大妖，不從天道那里得一個晴天霹靂（等于翻白眼）就不錯了。

    要知道，這種涉及一方世界創造初生、直指大道本源的真實，從來都是需要自己去悟的！你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就是你自己的道。要是這個答案，是你問一問就會告訴你的，而且還能訴諸你能看懂的語言文字……那，他們這些人妖仙鬼，還修的什么仙，問的什么道??！

    要知道，大道無形、大道無名！在這個層面上，全盤接受了別人給出的道，對問道這個層面上的修行，可不是什么好處，而是一重厚厚的知見障！

    顧真一開始，會選擇這個問題來試探這里的天道，也不過是看重這個問題夠本質，夠分量，所以最可能引動天地間無情自發的感應而已，但，她可真沒想到，這個問題問了，是真的能收到從天道那里傳來的具體答案的??！

    這么貼心的嗎？這里的天道小可愛？！

    ——可是，偏偏，她和金鵬，方才燒掉了那篇天篆之后，就真的在她們的心神里，感應接收了這么一封從天而降的小論文。

    聽了顧真的回答，這一邊，金鵬也是抽了抽嘴角，是啊，那熟悉的口吻，那一大篇洋洋灑灑，來自“天道”的“回應”，她之前做過的夢里，就有人，哦不，是妖！就是這種強迫人聽他講道理，不講完不許放學，還廢話特別多的風格！

    “……老臭蟲啊……”金鵬感嘆一聲，“也不知道，他夢里的這個世界，到底要滿足他心里的什么愿望?！?/br>
    顧真同樣嘴角一抽，她倒是沒有經歷過被金蟬子強行拖入到講道印記的悲慘遭遇，但，她看見那篇婆婆mama的小論文的時候，就對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老朋友”，有了個基本的認識。

    怎么說呢，這位，大概是一位勤于思考，并不吝于分享自己的思考，且根本不考慮對面收到他貼心的解答之后，將來的修行會不會陷入深不見底的迷障的……混亂中立型大佬吧。

    不過好在這只是夢境，而顧真和金鵬在對大道的理解方面，也站在和金蟬子同樣，甚至是更高的高度上。

    “……不過說真的，即便如此，這天道，也還是太……活潑了一點?！鳖櫿孀匝宰哉Z，金鵬沒有聽清，便追問了一聲，不過，顧真只是搖搖頭，并沒有繼續說下去。

    正好恰在此時，他們也走到了謝家的大門之前。

    “子遠兄！還有顧居士、金姑娘，”謝子羽回頭，對顧真和金鵬點點頭，也不知徐遠是怎么和他介紹的，他已經將顧真認作某種行走江湖的異人，而將金鵬認作跟著她和他的子遠兄的晚輩了。

    “這里便是我家了?！敝x子羽指著自家五間七架、前朱門后連拱的府邸，對所有人說。

    “……狗大戶啊?！鳖櫿娌挥筛袊@道。

    謝家的財力且不提，且也不提謝家在這里的財力地位多么了得，顧真他們其實也都不看在眼里，此時，卻說這位謝子羽謝公子，在邀請了一見投緣的子遠兄一行之后，確實是如同他自己宣稱的一般，要將全家人都介紹給顧真他們認識。

    這一介紹，就從謝子羽七老八十的祖母，一直介紹到了他最小的堂哥新出生的小侄女，這一大家子人著實是熱鬧非凡，又一個個習慣了他家這位老幺誰也看不上的臭脾氣，于是，他們明明看得出來，顧真和徐遠他們，身上頗有些市井習氣，行禮之類的事，做得也頗為馬虎，一看就不是什么讀書知禮的人家出來的，但也沒露出什么失禮的神色，反而都是好奇居多。

    等到人都介紹完了，他們都回到了謝子羽自己住的院子里，謝公子親自去張羅招呼客人的酒饌了，于是，顧真才終于找到機會，將方才她和金鵬試驗的結果，以及相應的推斷告訴了他，而徐遠也同樣告訴了她，他為何會答應，跟隨這位謝公子，來到謝家的緣故。

    “……這個世界雖沒有法術和靈力，但卻并不是沒有靈異到解釋不清的事?！毙爝h皺著眉，“你還記得，我們在酒樓里，聽那位店小二提到的，那名克死了八個姑爺的王姑娘吧？”

    顧真點點頭，這位姑娘也是夠倒霉了，她還沒那么快忘記。

    “那名王姑娘，和謝子羽也算得上是表兄妹的關系，”徐遠繼續說，“雖然遠了一點，不過，你也看出來了，這位謝公子，天然是不信什么鬼神的，就連命數也不怎么信——不，他是不相信有人聲稱能看出別人的命數?！?/br>
    徐遠糾正了自己，顧真已經從他這個開場白里明白了什么，便聽他又接著說道：“那位王姑娘克夫的事，已經是一樁陳年舊案，要知道，要集齊八個新郎或者未婚夫，也是要花一點時間的?！?/br>
    徐遠開了個玩笑，然后才將王姑娘的故事說完了，簡單來說，就是這位王姑娘克死第一位新郎的時候，大家還不覺得有什么，而等到她回娘家待了一段時間，家里王大戶又給她定了一門親事之后，沒過多久，她的這位未婚夫，就鬧市暴斃了。

    “那一次鬧得很大，而且死因一直沒有查明，只好籠統地歸咎于那人身體本來就不好。于是漸漸的，就有人說這其實是王姑娘克夫?！?/br>
    再然后的事情倒也簡單了，王大戶找了陰陽先生來家里看看，又送了王姑娘的八字給附近能找到的得道高人都看過，總之就是能請的都請了，大家雖然眾說紛紜，水平也參差不齊，不過，一個意見是統一的，那就是，那兩位（當時還只有兩位）姑爺，確實都是被王姑娘克死的！

    這話一出，王大戶就很不高興，他本來就不是真的相信這個，請這些人來，也不過是想讓這些人來辟謠的！怎奈呢，這些人一個個不安好心，全都掉進錢眼子里去了，王大戶已經給了的好處他們看不上，非要扯出一個天大的妨礙來，才好繼續賺王大戶的錢！

    王大戶在濮陽城這么多年，什么鬼把戲沒見過？！這樣貪心不足的小人，他也不是頭一回見了，他們的心思，王大戶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的，但他那時候就發現自己還是大意了，他滿心以為，這些人都會知情識趣，收了錢就辦事，于是他沒做什么吩咐，就大張旗鼓地把周圍數得上號的人都請了，結果這樣一來，他這時候，反而不好將這些人都得罪了！

    要不然，他們一不滿意，到處去宣揚王姑娘的事，王姑娘可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一著不慎，王大戶就這么被這群小人要挾了，王大戶心里是氣得牙癢癢，面子上還要裝一個恍然大悟，痛哭涕零，忙問這些大師，可有化解之法??？

    那些人自然滔滔不絕，一五一十將他們各自的化解之法都說了，這位要請他們祖師的法像，需要多少香火錢；那位需要用心頭精血寫一份威力十分了得的改命天書，端的是嘔心瀝血，還要引來天罰，需要善人好好表示一下；至于什么要用到千年雪蓮，萬年人參，或者是聞所未聞的海中蜀葵仙蟲的三錢毫毛之類的奇方，那真是說也不用說了，自然全都是貴得可以。

    王大戶不愧是王大戶，當場就一一答應了下來，沒一個討價還價了半句的。

    不過當然啦，王大戶也不是什么好人，哪里會就這么吃了這個悶虧？

    謝子羽，就是這么牽扯到這件事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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