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
與每個勞心勞力開端沒什么不同的早晨,她在住處門口的紙箱里看到一個嬰兒。 那是個小到可能從出生到現在沒超過一天的嬰兒,全身非常干凈地包裹在溫暖粉色的襁褓里,不哭不鬧,睜著眼直視她,理直氣壯得像是自己打包自己,來討債的。 剛出生的小孩眼睛就能瞪那么大嗎?這誰他媽干的好事?呂虹在心里罵。 怪不得先前她門口動靜一陣又一陣,八成每個路過的都朝里看了,都知道這棟樓某戶門前有個棄嬰。 但沒人伸出援手。 等著她來。 那好吧。 她端起那上半身大小的箱子,一口氣走下樓梯,顛簸間,紙箱里什么動靜都沒有,但當她把箱子放到一樓雜物角落時,還沒走遠,箱子里爆發出尖銳的哭叫聲。 有人扯了一把呂虹。 那是對面的拆遷樓里住著的瘋女人,她抓著呂虹的手,拉到一邊,要說悄悄話的樣子。 “我教你哦,你把箱子,多塞點舊衣服,放幾只奶瓶,拿膠條封口,就好啦!” “好什么?”呂虹迷惑不解。 “當然是可以寄出去了!我的兒子就這么寄走的!他們都不要他,我也不要,就把他寄走了,哈哈哈?!?/br> 銀鈴笑聲讓周圍空氣驟冷,女人被趕來的家人拖走,他們急急忙忙的樣子,更多的是難堪。 “別說了別說了,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爸媽養你都困難,養不了多余的嘴!別惦念了!” 女人置若罔聞,雙手比出一段距離,大概叁四公分,沖呂虹笑,“他就這么長,被我寄走了,哈哈哈?!?/br> 貼滿膠條的快遞箱,被密封住的啼哭聲,漸漸稀薄的空氣,交雜出令人天旋地轉的情景。 等呂虹發覺,半張臉都打濕了 媽的,快遲到了。 她一天都心神不寧。 手上倒沒出錯,那些靠機械性動作的體力勞動不費腦力,有時腦子還會特別閑。 應該已經接走了吧?她把鑰匙放在門墊下,一點也不怕丟東西,只求報警之后能夠把嬰兒妥善處理。 回去應該就會一切恢復正常吧? 但警察為什么不給她打電話?棄嬰是犯法的,她應該是嫌疑人,不需要她做筆錄配合調查嗎? 在電話里他們好像見慣不怪,有一套熟練處理棄嬰事件的流程,她是經驗主義者,應該信任他們。 左右不對的感覺伴隨到她下夜班,需要她做準備工作的早餐店在住處附近,抽了個空檔,她回了住處一趟。 屋子里靜悄悄的,她松了口氣,打開房子的燈,一個燈泡照亮全屋。 她愣住。 冰冷的暖氣片旁,紙箱原樣挨放。 分明沒人動過。 她的工作時長已經超過了十六小時,外面溫度接近零度,沒開暖氣的室內溫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這種環境下,他們就放任嬰兒不吃不喝白等十六個小時,她不敢相信這會是公職人員的辦事效率。 伸出食指,慢慢放到緊閉眼睛的小臉蛋上,再滑向小鼻子下面,小兒忽然睜開眼,抱住她手指,發出咯咯的聲音。 她心中“啪”的一聲,千斤重量落地 還活著。 “你的投訴我們已經收到,今天會有相關人員上門處理,你會在家嗎?” “不會,謝謝,昨天我就告訴過你們了,你們也這么應付我,請給我上門人員的聯系方式,我要知道你們的處理進程?!?/br> “好吧?!蹦沁厭炝穗娫?。 她看著手機界面,滿臉困惑,現在公職人員都這么隨意了嗎?為什么她還考不進去? 距離“嬰兒箱”搬進屋,已過去二十四個小時,她終于想起要買點吃的給嬰兒。 去超市買了最便宜的奶粉。 說明很長,她全看了,發現不如自己吃一口,口腔感到能吃,轉身很不客氣地把奶嘴塞那張小小的嘴里。 小人兒注視著她,嘴巴不停蠕動。 她打起了盹兒。 為了省事,她一次沖了多只奶瓶,按照說明,那是箱子里那生物一天的食量,喝不完的戶外凍著,要喝的時候連奶帶瓶子泡熱水里回溫。 她連休息都要爭分奪秒,何況給一張嘴喂奶,自然怎么方便她就怎么來。 等她從打盹中醒來,發現手上拿著的奶瓶,已是第五只! “你怎么這么能吃!”她沖著那張喝奶喝得眼睛都困倦得瞇起的小臉目瞪口呆。 不對,分明是她在接受引導,引導她拿奶瓶的手勢標準傾斜度,引導她感覺瓶輕了就換一只奶瓶,引導她靠身體機械動作完成喂食流程,而一邊她的大腦還在休息。 至始至終,她都沒把小兒從紙箱里撈出來。 但現在不行了,吃了那么多奶,必須要排泄,不然她怕這小兒等不到警察上門,就給她喂死了。 她不得不姿勢怪異地把嬰兒抱出紙箱,放床上,掀起襁褓,果然,尿布已經糊滿了,早就該換了。 她嘆了口氣,拆出廉價尿不濕,敷衍地替小兒換上。 有社會閱歷的人做這一套育兒cao作并不難,盡管呂虹從未干過這些事,她對比她年幼的人,向來不感興趣,更何況現在,她也想縮在襁褓里,被人哺育呢。 箱子里也臟了,她嫌棄地踹去門邊,把嬰兒扒光到只剩尿布,再拿了床單把小兒裹了幾圈,塞床上棉被里,和她一起睡覺。 裹床單塞棉被的saocao作來源于,她怕小兒弄臟她的床。 她摳門到買奶粉尿不濕時也沒順帶買一件嬰兒服。 她只恨不得一覺醒來,小兒能被什么巴拉啦仙女的魔法棒給變沒,省得她花費精力走程序才能把小兒脫手。 全程嬰兒不哭不鬧,任她施為,可能知曉一旦哭鬧,就被她找到丟他回破紙箱,再丟下樓下垃圾站的理由。 “為什么你們又沒來接走?” “接走什么?先講清楚你報警的原因?!?/br> 她忍氣又講述了一遍發現棄嬰的過程,那邊回復:“知道了,我們會盡快派人上門查看?!?/br> “啪”地掛斷電話。 那態度,好像她拿“鉛筆丟了”“撿到十塊錢不知道該交給誰”這樣的問題打擾他們。 什么時候人命這么不值錢了? 她沉默。 可能早就不值錢了。 早上她去上班,有人攔住她,不讓她上那班公交車。 “這是專門去養老院的,你等下一趟?!?/br> 她這才看到,車窗后的一張張臉,全是花白頭發,沒有一張年輕面孔。 這班公交路線的某個站點,據說修建了大型的“養老村”。 衰老的人無法提供勞動力,成為家庭的負擔,很多人在末日后重聚,一年后又親手解散家庭,將老人送進養老院聚集地,政府出面集中管理這群垂暮之人的衰老病死乃至后事。 人又被劃分出了類別,這次是公眾臺面上的,集體沉默并允許的。 她所在的站臺,還有老人在上車。 看著那些佝僂背影,她想,這可能就是她的未來,如果她選擇繼續留在城市。 人們似乎正在逐漸失去腳下這片土地的主人地位,短短一年的災難,已經打破了人類既定的發展路線,面對不再被各領域專家“預言”的未來,人性里的冰冷率先蘇醒開始占上風。 所以連嬰兒對于家庭來說,也成為負擔,災后,人口大量減少,國家卻并沒有提倡增加人口,反而呼吁幸存的人們善用資源,共同抵御寒潮。 嬌脆的聲音打斷她的沉思—— “唉,快趕不上了,這些老年人真麻煩!”穿舞蹈裙的女孩,可能急著去參加表演,跳下站臺邊抱怨邊攔出租車。 “你也會有老的時候?!蹦昙o大一點的路人駁斥她。 “那我寧愿自殺!”年輕的身影滿不在乎地鉆進出租車,一溜煙跑了。 還有人打電話:“老伴藏好咱們的房產證!不給養老他休想繼承家產!” 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 每天幾個電話催促處理嬰兒,到幾天一個電話催促,再到后來呂虹都懶得打電話。 她覺得浪費話費。 每天,她清早出門,綁一張新尿片,丟五只奶瓶到被窩,晚上,再回來收拾空空的奶瓶,糊滿的尿布,再用毛巾給小兒擦身體。 擦拭倒是仔細,要是不仔細,臭味殘留,就是睡旁邊的她遭殃。 超時長的工作,生活的重壓,已經讓她沒有力氣去思考有什么不對,那么小的孩子為什么有那么強的生存力,能夠自己喂食自己,也沒力氣去思考帶著這個小人兒,未來該怎么辦。 她的情況不可能負擔得了一個幼兒的,自身都難熬了,脫手是遲早的事。 “你們再不來帶走他,我可把他丟垃圾桶了!” “女士,丟棄嬰兒是犯法的,請勿知法犯法,觸碰法律的底線?!?/br> 電話那邊不厭其煩開解她,而一旦問什么時候來處理,就總是沒下文。 回復是警局要處理的案子太多了,警力資源完全不足,只差明說,現在棄嬰太多了,排隊找媽都找不完。 不對勁。 但不對的實在太多,從“嬰兒箱”出現在她門口的那刻起,就完完全全不對。 沒有任何隨身物品,也沒有身份信息,但干凈的模樣和那厚實的襁褓,就知丟棄他的人是想給他找個好歸宿。 可這個廉租房拆遷房混雜的樓窟,像嗎?而她,像嗎?有只眼睛的都能看到,整棟樓比她奶多的家庭多了去了,她孤家寡人,成天忙著打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為什么別處不丟,偏偏丟她門口? 呂虹認為,有因必有果。 在某天噩夢醒來,她全身汗濕,忽然一僵,脖子畸形地往旁扭,對上枕頭邊兒近距離凝視她的兩只眼睛。 幼兒的眼睛帶著審判的光,好像等候她醒悟的這一刻,已等候多時。 她瞬間清醒,嚇得屁滾尿流翻下床墊。 那被一槍爆頭的小孩,來找她了。 精|彩|收|藏:po18x.v ip | Woo1 8 . V i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