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池小秋氣消得快,也不跟他拿喬,徑將漆盤放下,開了蓋子道:“這里頭有九種食材,因此喚作九絲阡陌,我做得急,沒擺上盤,但味道是決計差不了的?!?/br> 湯盤不大,卻匯聚了幾種顏色,豆腐絲是能想見其馥郁豆香質地的潔白,銀魚絲是一種半透的瑩白,筍絲青綠,火腿絲淡紅,木耳沉黑,蛋皮燦黃,口蘑絲浸在湯中,仿若能嘗到鮮嫩口感,若再細細看去,還能看見輔助增味的紫菜蝦仁海參。 湯底是煨了許久才吊出來的雞汁高湯,這菜之中,豆腐絲是當之無愧的主角。 未進湯中時,它便是能被切絲成縷,抑或是成塊雕花,也都只有著一種沖淡質樸的本真滋味但一旦同諸般食材同來燉煮,便能恰到好處將這許多種鮮美味道融于自身。因此才顯出這道菜食材龐雜,味道卻爽口宜人,渾然一體。 高溪午吃了兩口,搖頭晃腦道:“若是有酒便最好了?!?/br> “這有什么難的?拿給你一壇便是?!?/br> 池小秋感念他為這文和宴出了許多力氣,也不吝惜好酒好菜,都盡數給他上了,才說上兩句話,忽見高溪午對著她后面干笑:“鐘兄弟…還忙著哪!” 池小秋一回身,便見鐘應忱站于庭前,剛把擔子上的籮筐卸在地上。 “盤子做出來了?” 池小秋一喜,一蹦一跳便去看那筐里的物件。她備下的菜擺盤尤為精致,有許多關竅都要依賴這些特殊而制的盤盞。 池小秋拿起一只盤子時,見孔洞處凹凸不平,暗暗擔心,與他道:“湯盛在里頭,不會漏了罷?” 鐘應忱低頭試著里面的機關,淡淡道:“一只值錢數兩,怎會說漏就漏?” 池小秋吃了一嚇,忙退后兩步,生怕撞了他再將盤子打碎,只用眼睛打量兩遍,才道:“這…這也太貴了…” 都快比她賣出的菜錢還要多了! “這便貴了?”鐘應忱輕哼:“這可只是請人做工的錢,采買菜品有好酒好菜,廚下做工有新增銀兩,這熬夜畫稿制模子的人,可沒落著什么好處!” “怎的沒好處?!” 池小秋頓悟,忙跳起來給他端過一杯水來,又端出一份菜來,殷勤道:“自是人人都有好處的?!?/br> 鐘應忱看看那些菜,并未動筷,高溪午忙端起盤子,讓出座來:“你們倆坐,請!請!”一溜煙地便沒了蹤影。 鐘應忱慢悠悠道:“做工不同,難道這好處便是一樣的?” “這豈能一樣!” 池小秋知機,一邊抬手給他擦汗,一邊給他猛扇一氣,一邊擺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一疊聲地噓寒問暖。 “累不累?餓不餓?熱不熱?可有哪里疼了,哪里酸了,我給你捶捶…” 她又是捶背,又是揉肩,又是扇扇,笑語殷勤,眼睛看他時,滿是熱情誠懇,待忙活了一陣,尤不見他開言,倒將身子伏得更低了,看不清神色。 池小秋想了想,決定再接再厲:“這水可要再溫一些?湯要不要換新的” 才說了兩句,忽然覺出手下的肩膀在微微顫動,到后來,連著桌子盤盞也一齊微晃起來。 她這才疑心,轉到這邊來,才看見鐘應忱伏在桌子上笑得打顫。 “你!你哄我的!” “你啊,你從哪里學來的!” 池小秋這才知道自己又被打趣了,憤憤一擲手里的扇子:“巷子里的阿嫂都是這般,有什么好笑的!誰知只有你鐘家娘子,這般難做!” “好好好,便是我的錯,這鐘家娘子,不做也罷?!?/br> 鐘應忱見她惱了,忙抓住她的手,看左右無人,在她手心親了兩下,趁她抽回之前,重又攥住,朝她眨了眨眼睛。 “那便罰我,做池家夫婿罷?!?/br> 第146章 睢園文宴 文和宴之前, 正紛紛揚揚下了兩日大雪。 池小秋本有些發愁,天雪路滑,騾車運送碗碟食材過街時, 若是磕著碰著, 倒真是件麻煩事。 不想到了這一日早上, 起而支窗,天色晴霽, 唯于堤岸旁橋頭上白茫茫一片,烏篷船頂蓋上也壓著厚厚一層, 河中才結起的冰讓虛暖日頭一照, 立刻有了消融破裂之勢。 既不再下,早上讓人清空了的石板路便不再覆雪,只是濕漉漉的, 唯余來回石縫間人腳下或是檐角上剩余碎雪砂才能看出些雪日余色。 “睢園在半山處, 比家里更冷,若去得再穿件厚的?!?/br> 鐘應忱因忙著幫他們運東西, 耽擱到如今, 池小秋知曉今天這宴于他不易,聽著鐘鼓聲次數漸近, 一邊拿了新做出的漳絨大褂子,一邊攆他。 “你們還要去賞園子,可不能落在大老爺后頭?!?/br> “這個留著你穿罷,我這一身本不顯眼, 穿了這個,便是扎眼了?!?/br> “廚房里頭火燒火燎的, 誰穿這個!冷也冷不著我?!?/br> 鐘聲催得緊,池小秋因這宴時刻繃緊著精神, 無暇再多說,邊推他先走,邊又查點了一回諸般材料,這才坐上騾車,急急出了北柵。 睢園在柳安鎮外,處西青山半腰處,本是晉安年間御史中丞劉濟安退居養老之處,如今因其后輩人才凋零,幾經轉賣,后被北橋何家買去,請人修園整治之后,尤勝之前。 今年因是突加的恩榜,到得這個時節,正是一年中景致最缺的時候,近水蕭瑟,枯枝敗葉掃興,縣丞便同主簿師爺商量一二,借了何家的園子,索性在山上擺起來,為的便是園中十余棵飛綠萼。 只是不想,老天這么給面子,眾人乘雪仗木屐入園之際,沿途松柏皚皚,再往上行,黃楊怪柳枝葉瑩白,雪枝凍在半空,如同走進冰玉瓊宮,幾成寒潭仙境。 置宴的高榭倚靠一片山石之上,下有泉水一線,山茶花瓣重重疊疊,豐潤紅艷,綠萼梅淡雅通透,端莊可愛。本來宜人的景色,因著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變得豐富多姿。 “卻是多虧了老太爺前日讓人傳話,讓園中勿要灑掃,才有這一番野趣?!?/br> 既是進了何家園子,何老爺自然是要出面的,他精于商道,與人打交道久了,說話自然也十分熨帖。 縣丞捻須微笑道:“說來,這樣大雪,柳安已有許多年未曾見過了,來年必定豐收?!?/br> 旁邊有人道:“近年柳安風調雨順,倉廩豐實,水利浚通,商行輻聚,且兩榜鄉試,都能中上十數人,今年更是出了個解元,都是老太爺教化之功?!?/br> 縣丞擺手道:“哪里話,柳安本是人杰地靈,本是文脈昌盛之地,且托賴各位興橋浚湖,凡興旺之家多有義利之舉,才有此番盛景啊?!?/br> 如今座上的人,或是鎮上巨賈,都捐了功名,或是官宦之家,族中都有人在朝中,亦或是近年鄉試榜上名列前茅的青俊,縣丞知曉自身不過是占了個虛名,也分外客氣。 他舉目四望,年輕人坐在下首,多是熟悉面孔,他便笑喚一人道:“松青,近日可又作出什么好文章?” 桑羅山站起揖首道:“學務龐雜,做得文章雖多,卻沒什么可看的?!?/br> 縣丞一時有些意外,桑羅山是上一科鄉試柳安鎮中名次最高者,年少之人,且自小便有才名,向來高傲,這回見來,竟少了些氣性。 卻也是好事。 他便頷首微笑:“不必太過自謙,年中卻聽過坊市間都在傳你的新詩,越發進益,山長先生亦道,你的制藝做得越發工整了?!?/br> 縣丞正說著,互想起一事來:“說來也巧,今日主宴的這家,便是當日你詩中所遇的城南池家食肆,你既愛這家飲食,今日可要盡興?!?/br> “原還有這個緣分?”座中人湊趣道:“當日的觀翰樓,也是老太爺青眼相加,這才立了曲湖邊第一樓,如今又尋了一家出來,倒要好生嘗一嘗?!?/br> 縣丞老爺于飲饌一道,也是內里行家,他們說這話,不只是為奉承,多是真心。 桑羅山深揖應了聲是,倒讓人看不清他面上容色。 “說了半日解元郎,這鐘相公卻是在何處?” “那卻不是,解元相公想也是個沉穩性子,正慢慢往上走哩!” 說這話的人卻是縣丞老爺養在身邊的使女,因年紀不大又得寵,言談更活潑無忌,遙指著石山腳下一個人影,掩著口笑。 眾人遙遙望去,卻見一人拾級而上,不急不慢而來,待到了閣口,微微俯首撥簾而入,復又直起身來。恰有一陣風從山上而來,將他身上毛青布曲水紋道袍拂起而后落,更顯出一道清雋身影卓然而立,方才還在笑語不絕的臺榭內靜了幾瞬。 直到他深深一揖,語音從容清朗:“學生鐘應忱,拜見老太爺?!薄惫值蓝颊f解元相公是個神仙人物,果真是見了才知道?!?/br> 能這般說的,自然還是縣丞家的使女,旁人已都回復精神,敘了同年同案,自此便有口稱“鐘兄”的,也有人問他:“年兄可有字號?”直呼其名到底是不尊重。 鐘應忱回禮道:“因未及冠,尚無?!?/br> 他這番一來,多半注意都圍著他打起轉來,也有問家鄉何處,也有問家中還有幾人,也有問緣何來了柳安,鐘應忱慢慢編著話,暗地里卻在想,這些都需得回家同池小秋再說上一遍,不然旁人問多了,便要露餡。 高溪午瞅著沒人時,才暗暗戳他:“看不出來,你還能同人講許多這么累人的話!” 他這回是讓爹娘硬生生給撮了來的,要說這宴上的菜,他早便在池小秋那吃完了。一接了帖子,還沒等他搖頭,倒先挨了他娘一棒槌,高太太指著屋頂問他:“你是要坐在屋脊給人當耍子看,還是去縣丞老太爺那吃宴去?” 高溪午沒法子,只能委委屈屈讓她精心打扮了一番,送到睢園,果不其然,旁人問了他的名字,雖嘴上拱手慶賀一番,肚腹里卻十分不屑。 雖則清楚,他們按次序都高過他許多,高溪午的自尊心還是受到了極大傷害,連見了鐘應忱這素來的對頭,竟也不顧了,挨近時,方說了一句話,便讓鐘應忱又氣了一回。 “這倒無礙,平日同你說話也累?!?/br> 他眉目溫雅,同素來認識的樣子十分不同,高溪午原以為能多些幻想,此話一出,便恨不得拿茶壺砸他腦袋。 少時,宴席開始,使女陸續托來果山子,一道道菜流水價擺過來,中心九景正是以柳安四亭三山二水一湖為題,才一端出,便引得旁人驚訝。 高溪午一時與有榮焉,大概無人能想到,這里頭一半菜色,可都是他同人商量了采買過來的。 許多錯季的菜,還要多虧了他高家那兩個暖室,不然便是買了來也是活不得時間長的。 “元修亭,安山會…”這些菜他熟得能跟著一起報菜名,其中味道更是借著池小秋犒勞他的時候,早便吃了許多回。 不知從哪里出來歌樂聲,笛管蕭瑟,在這山林中聲音愈清,有人在唱:“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文和宴半私半公,唱這《鹿鳴》卻也應景。 好樂好曲,好菜好景,一時觥籌交錯,或是舉杯共飲,或是猜簽賦詩,離席的人便多了。 來尋高溪午吃酒的人沒幾個,卻已有半數人都來尋了鐘應忱,你敬上一杯,我續上一杯,不過片刻時候,放置于他們桌邊的一壺酒便見了底。 高溪午眼見著他一杯連著一杯,誰也不推辭,來者便飲。 連擋杯的空隙也不給他。 直到這一壺斟空,鐘應忱轉身時,身子一晃,高溪午慌了,忙扶他:“你莫不是醉了罷?” 他雖不知這人酒品如何,端看四月里做生日時,池小秋見他拿酒來如臨大敵的模樣,便能想象一二。 誰料鐘應忱借力站穩了身子,向他一笑時,并無不妥。 “你…你酒量甚時竟這般好了?”高溪午有些呆,上手搖了搖他的壺,只剩了個酒底,又望望他,頓時氣悶不平。 “那丫頭還哄我,道你量淺,連梅子酒也不能吃多,分明是誑我莫沾了你家新釀酒罷?!?/br> 鐘應忱見好容易去了這一撥,終于能得些閑暇,便抬手與他斟了一杯,低聲道:“這酒,換你也吃不醉?!?/br> 這宴席是四人共桌,一人一壺,高溪午一抿,恍然大悟。 “你這里頭裝的是梅子飲?”還是溫熱的。 高溪午心里頭有些酸,不用想便知道,定是廚下的池小秋做了手腳,在眾人眼皮子底下送來的。 鐘應忱又將他面前的果盤撥了撥,里面多著幾塊點心。 正有人送了一蓋鐘的酸湯上來,獨鐘應忱是去了辛辣的。 偏鐘應忱還悄悄笑:“小秋再三與我說了,涼的辣的油膩的都不許吃?!?/br> 高溪午暗里翻個白眼,正要沒好氣駁他一句,忽聽座中有人道:“方才我聞著,解元郎杯中的酒,似與我們杯中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