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他正想再支吾過去,鐘應忱卻沒繼續追問,轉頭見攤上正忙,便跟他道:“你明日此時過來,我問你些題?!?/br> 池小秋入獄時欠下的人情,正好趁著此事還了。 雨方停了片刻,出來的人多了,賣小玩意的便抓住最后的時間,賣力兜賣。賣塑相的攤子前有摁下去便立時起來的摁不倒,雕作笑呵呵的老頭模樣,有穿著各色服飾天真可愛的磨喝樂。賣促織蟈蟈的專在籠子上下功夫,最便宜的便是稻草抽了芯,柳條彎折下編作的素籠子,什么花樣也無,最貴的便是拿銀絲結成個亭臺模樣,促織蟈蟈便雄踞在上面寬敞處,神氣活現地叫著(1)。 這會是夜市最熱鬧時,岸邊掛上點點燈火,云橋下水波便也漾出一團團模糊的光影,仿佛那燭火燈火都漸漸化了,化作一捧無影無形,起伏不定的柔光,就在這河里幻化出熠熠光彩。岸上河中兩相對映,岸上的如光耀長龍,水中的便如蹁躚星子,連成水燈的銀河。 時不時便有腳船,游船穿梭往來,船槳將那一河燈火打碎,劃破,待水紋重又聚起,便又變作朦朦憧憧一團亮。 池小秋忙得腳后跟打著后腦勺,一邊要揉面,一邊要備湯,恰在這時,一條畫舫停在了云橋下的小渡頭前,一條木板搭在岸船之間,一個姑娘便踏了上去盈盈跳上岸。 那姑娘不過十六七歲,梳著規整的雙環髻,海棠紅湖縐灑線對襟衫兒,下面還拖著一條彈墨素白紗裙,因怕這裙角拖在水里濕了顏色,便拿左右手都拎了一角,饒是如此,還是心疼自己踩在地上的新繡鞋。 池小秋終于給新上的那三四桌十來個人都上了面,才得歇上一歇,便見著那個女孩子,旁邊專有一個老嬤嬤給她打上傘,聘婷往這里來。 池小秋悄聲與鐘應忱道:“看著像是哪家的小姐?!?/br> 既是小姐,出手該十分大方吧,池小秋對這個客人充滿了期待。 鐘應忱抬頭瞟了一眼,隨口道:“是個丫鬟?!?/br> 池小秋咋舌:“丫頭穿得這般好看!” 那女孩一路行來,各家都問了一遍,不過稍有駐足處,不知問了些什么話依舊皺了眉頭,走不得多遠便看見了池小秋的鋪子。 池家食鋪因為支開的油傘甚大,能遮蔽一整條長桌,縱然雨勢再大,也落不到桌椅之上,極為干凈。她看了看鍋碗桌臺,便滿意了兩三分。 “店家,你這鋪上有些什么吃食?撿能飽腹的來說一說?!?/br> 池小秋便將幾種湯面都告訴了她,這女孩只一瞥這許多面就蹙了眉,她道:“不要這么油膩膩咸浸浸的,可有些甜食或是暖胃的粥餅?” 池小秋對待這吃食上的挑剔最有耐性,她揭起籠蓋,五彩繽紛的玉帶羅糕便現于女子眼前。 “這糕點倒還別致?!彼樕辖K于現出笑模樣來,又問:“只吃這個卻太干了,若是配茶倒傷了脾胃,可有什么粥羹?” 她說話文縐縐的,看著喜歡挑選的吃食,像是北橋人的胃口,池小秋心里有了底。 既是剛才說了不要咸的,池小秋便將正在灶上上微微滾著的百合紅棗小米粥端下來,問她道:“這個怎么樣?” 池小秋做菜一向精心,紅棗是用舊年的棗干,與小米泡了許久,百合片洗凈,素白芬芳,山泉水咕嘟咕嘟煮沸之后,將小米浸入其中,小火慢慢熬煮,中間不敢斷人,隔一會兒便要慢慢將米都推開,生怕粘在了鍋里。直到米粒慢慢綻開,變得細膩軟爛,便可放進棗干與百合,旁人多加冰糖,池小秋是加了用百合花蒸出來的香露,甜味稍淡,花香更濃。 這女孩揭了蓋子來,見粥色淡紅,米粒潤澤,幾片百合飄于其上,雅致清淡,能聞見其中清香,便滿意點了點頭。 池小秋剛想給她用油紙包了糕點,便被她阻住。 旁邊的老嬤嬤忙從貼身包袱里取了一盤一盞。盤是整塊碧玉雕作,溫潤淡雅,如同雨后最明朗的一抹山色,玉帶羅糕便一塊塊被放在上面,擺出了一個花形,盞也是個浮雕著卷草紋的描金海棠式青白玉盞,富貴華麗。 女孩看了看那粥:“這顏色不配,拿那個琉璃盞來盛?!?/br> 老嬤嬤忙又取了琉璃盞,澄澈半透明的紅色,紅棗百合小米粥盛在里面,好似美人酡顏,欲說還羞。 池小秋詞語匱乏,只能道一句:“好看!” 那女孩一笑,伸手便擱下一錠銀子,池小秋一看,忙推回去:“這兩樣加在一處,不過一百個錢,不值得這么多!” “出門在外,本就難挑入口的東西,若是我家姑娘愿意吃上兩口,我倒要來重重謝你?!?/br> 池小秋眼看著這女孩兒重又裊裊婷婷走了,悄聲問鐘應忱:“你怎么知道她是個丫頭?” 鐘應忱幫她收拾著東西:“大戶人家調理出來的,多半行事如此?!?/br> 這女孩行動間肩背直挺,縱是低頭時仍不見彎折,腳步穩而不亂,眼皮略垂,極少直視看人,一看便是教足了規矩的管事丫頭。 池小秋好奇:“連個丫鬟都這樣,不知她家的小姐要怎生好看!” 鐘應忱手上不停,慢慢與她說:“姑娘房里的丫頭多半是要作陪嫁的,一房里人情往來,管賬理事都是得力膀臂,自然是要好好教的,比別的都要強一些?!?/br> “你家里也有這樣的?” 鐘應忱不答,只是擦著桌子的動作頓了一頓。 池小秋一時嘴快,禿嚕出這句話,見他沉默,不由有些后悔。 鐘應忱的家里,留給他的似乎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 鐘應忱最終卻答了:“有許多,我…娘房里的玉荷jiejie,便是管事大丫頭?!?/br> 冰雪聰明,忠心耿耿,打得一手好算盤,逝年十九歲,葬身于河底魚腹之間。 池小秋忙轉了話題,問他:“你考學的時間可定了?” “尚未,再看一看?!?/br> 他原本想去的楓塘書苑要再等好幾個月,吳先生卻恰好在此時撞上門來。待他透過高溪午將求是齋的課業考學打探清楚,便可決定,是否能走一條更近的路。 池小秋手掂著那一小錠子銀兩,總得有四五兩重,不是該得的銀錢總是燙手,池小秋不安穩,嘀咕道:“若那家小姐嘗著不合口味,可莫要來找我?!?/br> 她暗地里的祈愿總是會在反過來時十分靈驗,過了兩日,黃梅雨又漫天漫地織成絲時,那個大戶人家的管事丫頭便又站在了攤子前,道:“店家可在?我家姑娘想請你進府里一遭?!?/br> 第49章 徐家花園子 北橋靠山鄰水, 最北面的山嵐橫縱,為這片地方平添了許多雍容大氣,許多鄉賢的宅子便修在此處。 這丫鬟請池小秋過來時候好言好語, 只道她前日的糕點粥餅做得極好, 小姐便想請了她過來一見。池小秋再一問地方, 卻是柳安鎮人人都知的徐家花園子。 池小秋想了想,解下圍裙叫來幫工, 交代了去處。 幫工卻扯著她不愿放人:“鐘大哥之前反復說與我,不讓妹子你自己去些不明不白的地方?!?/br> 他這般一說, 丫鬟便不樂意了, 她從小被教得便是怒時也要不動聲色,卻自有自己一套讓別人看出不妥的辦法。雖是笑著,嘴角卻向下壓著, 眼里帶些被冒犯的驕矜。 “我家老太爺在此地頗有些聲名, 小哥若不放心時,隨意打聽便可, 徐家花園子也不是人人都進得?!?/br> 池小秋安慰幫工:“他也是曉得的, 你只說個去處他便知道了?!?/br> 鐘應忱跟她歷數地方鄉賢時,便曾提到過這家主人。徐家老太爺曾歷任翰林院編修, 監察御史,后升僉都御史巡撫地方,最是清貴,后急流勇退居于家鄉, 營園造林,景致名勝一方。 池小秋把他長長的一段話自行做了注解, 大約就是,官挺大, 家里的園子也頂好看。 在踏入這個園子之前,好看的定義是模糊的,直到身處其中,她才知道,這分明是個神仙去處。 柳安本就多水,不知從哪里引來的一脈清流,時而成溪,時而成湖,時而隱于楊柳之后花林之間,時而環繞著粉墻屋舍,翠竹百桿,其中尤為精巧的是水間堆疊出的山石,高低各不同,移步換景當如是。 池小秋將自己的評價略略做了修改,決定回家跟鐘應忱說:這花園子,好看的不行不行的! 丫鬟口中的小姐,就住在這清溪相伴處,幾間小屋相連,四下壁上堆滿書卷,除此之外,不過一桌,一椅,一棋,一爐而已,讓池小秋莫名想到了鐘應忱那個只用來睡覺讀書的屋子。 說不定他們兩個正是一路人。 這小姐是個標準的美人坯子,鵝蛋臉,清水眼,兩道臥蠶本該顯出幾分可愛,卻因為端端正正的笑變得板正得突兀。她看見池小秋時,笑意陡然加深,卻又在看見丫鬟的時候倏然隱沒,又變作淡淡的模樣。 這便是徐老太爺的孫女,排行老三,丫鬟趕著叫她三姑娘。 池小秋好奇打量她一番,習慣性地拱了拱手:“徐姑娘請我過來,是有什么事呢?” 丫鬟見她又不叩頭,也不道福,本來還有些欣賞的心思便消減了許多,果真是個不太懂禮的丫頭,豈有見貴人是這樣的? 徐三姑娘卻十分客氣,她喚丫鬟:“秋云,給池姑娘遞茶?!?/br> 這小姐每個動作,都如同用尺子量好的一般,抬手多大弧度,手放在何處,拿起的茶盞離口多遠,她連喝了兩口水,池小秋數了一下,動作像是雕版一重重印出來的,分毫不差。 明明是賞心悅目的美人飲茶圖,池小秋生生覺出些可怕的氛圍。 “前日那個玉帶羅糕便是你…”相比于端莊的動作,徐三姑娘的眼睛卻活潑地有些過分,秋云忙清了清嗓子,小姐立刻放慢了語速:“池姑娘做出來的?” 池小秋點頭,聽著徐三姑娘的夸獎:“當真是甜而不膩,口齒留香”,頓覺這姑娘更好看了些,順眼許多。 秋云跟著道:“不瞞池姑娘,我家姑娘自小在京里長大的,這回跟著老爺太太回來,飲食很是不慣,每日吃不下什么東西。只那天出門,嘗著你家的糕點,念了兩三天,這才找你過來,想請你入我們府上做個廚娘,銀錢斷不會虧了你的?!?/br> 徐三姑娘微微點頭,看向池小秋。 一瞬間的錯覺,那小姐投過來的眼光里,好似透著眼巴巴的熱切。 她眨眨眼,紅木圈椅上坐著的又是一個齊齊整整半絲不動的徐三姑娘。 若被關進宅中,每日只做一人一家之飯食,那便太沒趣了,池小秋回絕道:“三姑娘若想要什么吃的,使人告訴我一聲就成,便是日日做一份都使得,也不用一定進府里頭?!?/br> 秋云有些不悅:“池姑娘若是擔心銀錢,大可不必,三十兩銀一月,算是這鎮子上少有的高價,豈不比自家辛苦要好?” 池小秋反唇相譏:“你怎么知道我一個月連三十兩銀子也掙不得?” 云橋是通三橋之處,來往人最多,池小秋一個月便能收近百兩銀,又自在又能認識許多人,何必要被囚在此地做個籠中鳥? “你每日做這辛苦營生,要出去張羅攤鋪,風吹日曬又拋頭露面,到我家時,只用伺候姑娘一個,豈不是比開鋪子清閑?且都是做飯,有什么兩樣?”秋云覺得池小秋是腦殼壞掉了,才將這事往外推。 “這怎么能一樣?”池小秋不禁叫出聲來:“我自家經營,是用我池家的招牌,有人喜歡吃甜,有人喜歡吃咸,有人喜歡吃面,有人喜歡喝湯,百家門我能做出百家口味,多的是人嘗我的菜,挑出哪里好哪里不好,多的是時候,能學更多的菜——” 她往徐三姑娘處抬了抬下巴:“你家姑娘只一個人,一張嘴,能嘗得出多少味道,給出我多少主意,練出我多少手藝?便是旁人贊出一句好,也是說你徐家的廚娘好,與我池小秋有甚干系?” 有那么一剎那,池小秋又在徐三姑娘眼里看見了亮晶晶的色彩。 秋云聽呆了:“你若做了姑娘的廚娘,夸的不都是你?”。 “我以后開出的酒樓,打出的招牌,不寫池家寫徐家不成?”池小秋想想做什么菜都由別人做主的日子,頭頓時搖成了撥浪鼓:“不成不成,送菜使得,進門不成?!?/br> 秋云不意池小秋竟這般不給臉面,終于繃不住頓腳道:“我徐家要多少好廚子尋不到?來歷明白手藝上乘的,都排著門口數著數的進著呢!還不是姑娘喜歡,便太太不愿意,也讓姑娘幾次三番求著才勉強點了頭,你便沒半點感恩處?” 池小秋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么一段故事,看了看徐三姑娘:“確實有些感動?!?/br> 可為什么要感恩呢? 池小秋不解,想想道:“三姑娘也可以把第二天要吃的東西都寫下來,我直接備好了,來人拿便成?!?/br> 如此,不是兩相便宜? 秋云失聲叫道:“這外頭的吃食,偶爾吃得便罷了,又不知干不干凈,怎能天天吃!” 她這話一出,便知不好,果然池小秋氣哼哼地:“既是如此,你們還尋我做什么?” 徐三姑娘情急之下起身:“你莫要聽秋云的…” 這回不止秋云看她,一個老嬤嬤聲音從簾后傳來:“姑娘,注意儀容!” 徐三姑娘忙又恢復成嫻靜模樣,咬字咬句道:“原是家里規矩,若是每日將所用食材送到池姑娘處,不是和家中一樣?” 老嬤嬤提醒她:“姑娘,太太可未必答應?!?/br> “太太那里我自去說?!毙烊媚锫曊Z柔若水波,但多了一份執拗。 池小秋覺得,她還是更喜歡這個有小脾氣的徐三姑娘。 徐三姑娘一向聽話,但難得犟起來,旁人也沒辦法,本也不是大事,兩人互相看看,便都決定暫時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