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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炊金饌玉不足貴在線閱讀 - 第35節

第35節

    他和顏悅色,可說出的話卻如同在萬里深淵布下步步陷阱,只等池小秋一個是,便合攏了洞口,永遠將她鎖在煉獄。

    池小秋答得愈加小心:“我這攤子上,一天也能遇到好幾個來碰瓷找茬的,要單單說來我鋪上起了爭執的,真的記不清?!?/br>
    “真的記不清?”方臉話音里帶了譏誚,他從隨身帶來的油紙包里,小心夾出一塊點心:“云橋可是有人作證,前日范大郎又到過你攤上,還買了一塊玉帶羅糕?!?/br>
    “前日?”池小秋皺眉思索,沖口而出:“那天我在家做了一天的百果糕,并沒去攤上!”

    “可是…聽說這做玉帶羅糕的手藝,并非人人都會。既如此,只要糕賣了出去,你在與不在,又有什么兩樣呢?”

    池小秋氣得笑了,她直接戳破了方臉那一道淺近心思。

    “橫豎都一樣,那我便點個頭畫個押,好省了老爺的力氣!可是這個意思?”

    那還來問她作甚?

    周先生啪得將茶盞磕在桌上,指著池小秋鼻子道:“你休要——”

    “狡辯?撒潑?”池小秋迎上他的憤怒,絲毫不懼,言語間是比他還要慷慨的正氣:“難道我說了實話便是狡辯?難道凡是否了你的話,就是在撒潑?當日我和同鄉兄弟為了東市葉價跑前跑后時候,便是連柳灣的主簿唐老爺都沒說過我這話,你比主簿老爺還要神氣不成?”

    池小秋這一句話,如同巨石入湖,震得兩人都是一凜!

    方臉打量著她,謹慎問道:“你認得柳灣的唐主簿?”

    池小秋對著他們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根本不屑答他們。

    這萬事不怕的模樣,便是了。

    兩人對看一眼,不敢再如之前一般逼問。

    方臉思索片刻,將托在帕上的那塊糕點拿進,換了個稱呼:“池姑娘,你看看這塊玉帶羅糕,是不是你家的?”

    池小秋仔細端詳片刻,斬釘截鐵道:“不是!”

    “可這上頭可是刻著你家的名號——”

    池小秋直起身來,眼神清亮,字字清楚:“我家的玉帶羅糕有碎核桃,青梅紅梅,桔餅飴糖,糯米粉篩了許多遍,細得手捻才能起來,可這塊呢?”

    她瞄了一眼這塊糕,眼里的嫌棄明晃晃不曾遮掩:“一沒有青紅梅絲,二沒有桔餅,糯米粉糙得能噎人嗓子,連蒸出來的模子都不對,若我做出這樣的吃食,斷斷沒有臉面賣出來!”

    方臉將信將疑看了一眼糕點,竟覺得,好像真是如此。

    正在此時,旁邊的周先生發出一聲變了調的驚叫,向著池小秋道:“你…你…你怎么沒…沒…??!”

    方臉人一抬頭,才發現池小秋憤怒之下站了起來,兩手兩腿皆無束縛,捆手的繩子就斷裂作兩截,凄慘地扔在一邊。

    他進來之前,曾被反復叮囑,說這女子年紀不大,卻有著一身蠻力氣,而此刻,池小秋若是想對他們兩人出手,便只在咫尺之間!

    正在冷汗涔涔間,卻見池小秋退后兩步,重又坐了回去,任由外面沖進來的衙役又五花大綁將她捆得密實。

    池小秋絲毫不反抗,只是這捆人的衙役生怕不牢實,一遍遍狠狠殺著繩子,池小秋吃痛,不由皺了眉頭。

    不知怎么,方臉人忽然看不過眼,他抬手道:“不必,馬上便要押回去了,你們看著便好?!?/br>
    他將將要跨出房門時,突然轉身問池小秋:“池姑娘可有人在外打點?柳灣雖近,卻近不過衙門前朱門一扇?!?/br>
    池小秋一笑:“自然有?!?/br>
    至多,至少,都有一個鐘應忱,從不會讓她失望。

    便是在他不在的時候,也能為她豎起一道屏障。

    當日鐘應忱教她官制時曾道,柳灣的唐主簿,官位雖比柳安縣丞低上不少,可不妨礙他有一個好舅舅,正是那縣丞的頂頭上司,掌握著明年三年一次官員考滿的關鍵。她牽涉的事既是人命官司,至少也是要層層上報的,若她真和唐主簿有些許瓜葛,好歹能為她爭得一些時間,讓經手此案的人,不會肆意妄為無所顧忌地,便往她頭上扣屎盆子。

    橫豎,他們也不敢跑去柳灣去問問唐主簿,是不是認識一個叫池小秋的人!

    周先生一出了門,便問方臉人:“何師爺,你真信那丫頭片子識得唐主簿?”

    他雖是在問詢,可自己尚在猶豫不決。

    只因他還從沒碰上人命纏身,還如此無所畏懼的人,今晚這話,分明不是他來問,而是那丫頭問的!

    實在憋屈!

    方臉的何師爺大步走了一會,才淡淡道:“她和她兄長,確實在柳西葉案中出了許多力。不管識不識得,這案子,總是要辦的?!?/br>
    “咱可就剩了八天!從頭再查——晚了罷!”

    范大郎正是被毒死的,房里搜出了帶毒的糕點,上頭有著云橋池家的印記,恰好這食鋪的主人還與范大郎剛有過爭執,更有人作證前兩日范大郎在云橋買過這糕…

    多完美的證據鏈??!

    今日他過來時,幾乎都以為自己要結了案,可誰知……!

    “不用從頭,只需回村子再看一遍?!?/br>
    有同樣想法的,并非何師爺一人。

    這是池小秋出事的第二天晚上。

    池小秋此事,必然是有人陷害。若從池家入手,關系千絲萬縷,猜測眾多。只有一個法子能先解了燃眉之急,便是,找到此案的真兇!

    鐘應忱進村時,只道自家想在這片買幾畝田地,傍田讀書,他借住的房子離出事的范家不遠,村中人或驚或俱,都在私下談論著這事,鐘應忱常以看地的借口在村中閑逛,再不經意打聽些消息,便捋出了與范大郎常有恩怨的各個人家。

    與范大郎有口舌之爭的,自然有許多,可是能恨到將人殺之而后快的,不外乎財,情,仇。

    而與范家爭端有如此之劇的,不過四五家。

    第39章 村落中人

    范大郎死前, 身上纏著好幾宗閑事。

    要說這村中與范大郎不合的,第一個就要數他的大伯一家子。原本兩家是一奶同胞,祖輩死后便分了家, 一個越加落魄, 一家蒸蒸日上。范大郎便三天兩頭跑了他家大鬧, 只說當初分家不公,連祖上的青煙也讓這一支給占了。范大伯先時還周濟一二, 后來便鬧煩了,一月總得為宗里諸事動手幾次。

    從此結下了梁子, 且這梁子越結越大, 如同怎么也甩不脫的賴皮膏藥。

    鐘應忱眼見著有人跟他伯母道:“死的那個不是你家侄子?你也不去看看?”

    他伯母啐了口道:“什么侄子!分明是個討債鬼!連老天也看不過眼,誰收了他可是做了好事哩!”跟著便和自家兒子歡歡喜喜吃飯去了。

    其余兩家,跟范大郎家并不搭界, 可躲不過自家的地便跟范大郎的五畝水旱田連在了一處。今年重修魚鱗冊, 丈量土地的時候這兩家也沒躲過一劫,硬讓范大郎尋了地契, 道鄰家有一半土地都是自家的。

    原本是說說便能清楚的事, 范大郎卻擺明了不想說清楚。那兩處人家不堪其擾,有一次爭吵中, 范大郎突然出手,將一家人的兒子頭上砸個血窟窿,另一家主人砸得手骨盡碎。

    鐘應忱終于知道了,為什么聽到范大郎死于非命的消息, 整個村子里的人,除了惶惶不安之外, 還夾著些古怪的欣喜。

    他停駐在范家門前片刻,忽見一個五短身材, 看著便老實巴交的人過來,問道:“范家大娘子在哪里?”

    鐘應忱搖頭。

    范家門窗緊閉,已有一兩天無人。

    旁邊的人說與他:“大順,你還找范家作甚?把你害得還不夠苦么!”

    這叫大順的人呆呆的,只道:“這月的租子該交了?!?/br>
    “你倒是個乖覺人!平日范大郎敲了你多少租子去!只怕逼死你還不夠,這會他都涼了,你還上趕著作甚?”說話的人輕輕嘆氣:“罷了,秀娘卻是個厚道苦命人,以后若你從她手里交租,必不會難為你!”

    那人給大順指路道:“秀娘自個在家,整日家只曉得哭,暈過去好幾回,讓大妹接去住在她家兩天,你便去村東頭尋了便是——哎?你家不也在東頭?難道沒見著?”

    “我打田里來?!贝箜槓烆^說了這一句,也不看人,眼角露出一點白,往范家破敗的草泥墻散架木門上斜了一眼,露出個似哭似笑的神情,又低頭往東面去了。

    鐘應忱便遙遙地綴在他后頭。

    這村里日子過得不上不下,再不濟的人家都住得起竹木混著草泥坯的房子,可大順進來的這間,比他和池小秋當初住的蘆席棚還遠遠不如。

    從那勉強稱作棚的地方正出來個女子迎他,一只腿無力地拖在后頭,另一只腿艱難地往前挪著。

    那女子一個折身,鐘應忱便看清了她的臉。

    如同烏黑濃云正蔭蔽久了的時候,猛然一個開顏,露出一個蒙蒙的月亮,是布衣釵裙也遮不住的好顏色。

    好似一顆上好明珠,讓這灰撲撲的陋室空堂蓋了塵土,又被磕去了一角,讓人扼腕。

    誰能想到,大順竟然能娶到這么一個美貌妻子!

    隔著空茫茫一片,鐘應忱勉強能辨認出兩人對話。

    “回來了”

    “嗯?!?/br>
    “先吃飯?”

    “找范家大娘子?!?/br>
    他話雖少,可眼光時刻不離自家妻子臉上,連握著她的手都是虛虛張著,用胳臂撐起了她一大半重量,卻不會捏得她發疼。

    這是一對恩愛夫妻。

    大順拿了什么東西,背在身上,又慢慢往東面去了。

    不同于范大郎幾近人人喊打的惡人緣,范家大娘子秀娘,在村中頗得人敬重。不然也不會有人家,寧愿頂著他家里有喪事,也愿意接秀娘過去照看。

    范大郎脾氣躁烈,她雖勸不動,卻私下里常為人周全。范大郎雖死得好,可到底也是家里一個頂梁柱,柱子一塌,只剩下了秀娘和她兩個孩兒。

    女兒剛剛七歲,小兒子不到三歲。

    給大順開門的人正是大妹,她接過了東西,卻沒讓大順進門,只是搖頭,神情有些凄苦。

    “這可不是苦命人偏逢苦命事,秀娘這幾天恍恍惚惚的,連床也下不得,如今也不好見你…”

    大順低眉垂眼,只說一聲:“這是這月租子?!?/br>
    大妹眼淚抹到一半,大順卻轉頭走了,她擦眼淚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嗐得一聲,有點惱。

    兩三個小孩跑出來,小兒家不曉得大人凄風苦雨,個個穿著虎頭帽,騎著竹子扮將軍騎馬,喊著喊著便四散開來,要演兩軍對仗了。

    其中一個不過兩三歲,搖搖擺擺跟在后面,頭上扎著一條子白麻布,他自己卻喜笑顏開的,拍著手看熱鬧。

    鐘應忱坐在了遠處的大樹下,他在等那兩個已經在后面跟著他許久的人。

    村東近著出村的大路,剛是吃罷了午飯的時候,驕陽似火,灼燒著老樹,田間地頭仍有人帶著斗笠在下地。水田里稻子正青,站在高處望去時,如一夏的蔥綠都在水里橫一道豎一道劃開,等風吹開哪一條,便能見水的青光陡然一亮,又寂滅下去。

    村外的各路營生便挑在這時候光顧小村。

    有人搖著鈴,叮鈴叮鈴?!?,停一次便有個聲音道:“妙手回春,藥到病除!”,還有人打著什么東西,哐哐叮叮,熱熱鬧鬧,一條亮堂嗓子拉長了叫:“爛布舊衣裳——換糖!”

    孩子玩得出神,沒什么人理睬他們,這些都是大人才給出來的東西,與他們有什么干系呢?

    可一等到第三撥人過來便不一樣了。

    一條毛竹扁擔,挑起前后兩個大筐,幾層竹屜子架在上頭,還豎著根稻草扎起來的桿子,上面插滿了各色小東西,挑擔的貨郎不緊不慢搖著小鼓,恰給了村東村西的人聽聲出門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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