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還有一個身上衣服破破爛爛,看著煞是可憐的,若沒記錯,中午剛過來時,身后有兩三個小廝,拿書的,提飯盒的,拿熏香的,打扇的,還是等了鈴一搖響,便立刻往橋頭,和穿紗衣的互瞪了一眼,一同在橋上大聲讀書。 這事倒是有趣。 鐘應忱看攤上沒什么要幫忙處,便又走近了一些,用書輕敲手心,看他們到底有什么名堂。 站在橋頭,求是齋看得一清二楚,不一會兒,學生散盡,一個小廝開了門,恭恭敬敬請里面的人出來。 一個戴著東坡巾的先生模樣的人背手踱步,橋上眾人如同商量好了一般,讀書聲驟然一起響起。 可惜先生還沒走到橋上,便突然竄出一個人,正正好好倒在他面前。 而后一個小廝撲到他身上,嚎哭道:“大爺!大爺!可憐你為了讀書熬了兩三夜,終于病了不是!” 病了?剛才這個倒在地上的年輕人,不還在他們攤上吃了碗鱔絲面嗎? 將一切看個正著的鐘應忱只想提醒一下這個小廝。 要演哭,還是擠出些眼淚比較好。 第34章 玉帶羅糕 河邊小廝的哭聲震天響, 打斷了橋頭讀書聲。 眾人紛紛憤恨起來,原以為廝殺都在橋頭,誰成想有人在半路埋伏!無恥之徒! 吳先生可千萬不要上了他的當呀! 被擋住去路的先生一滯, 想往左繞, 小廝機靈, 身子一滾擋住他去路,繼續哭。 先生嘆了一口氣, 只能抬腳,然后—— 從地上那人身上跨了過去。 “吳先生——”躺著的人忙睜開眼, 刻意讓聲音顯得虛弱而哀凄。 他背著手繼續往前走, 悠悠道出一句:“這才四五天,你已經暈在我家門前兩回了,不去尋大夫, 尋老夫作甚?” 見吳先生并未被人所惑, 橋頭眾人紛紛表示欣慰。他一邁上橋面,頓時讓四面八方的聲音包圍。 “吳先生!吳先生!我有一題不解!” “吳先生看看我!莫要錯過了一個勤奮聰慧的好學子??!” 吳先生讓自己小廝擋著, 連聲拒絕道:“明春有入學試, 到時應試便可?!?/br> 他好不容易逃出重圍,心下冷哼。 當自己不知道他們的把戲嗎?不過是看他前幾日破格收了個格外刻苦的孩子, 便都打了如意算盤,難道他這么多年都是白白過出來的不成? 太過天真!他如此明察秋毫,怎能被一群稚子蒙蔽? 他眼光不自覺越過云橋,在不遠處隱在楊柳樹下看到了一個熟悉背影。 這孩子想是住在這附近, 早上他剛來學堂時,便已經看著他就著熹微晨光, 大聲晨讀,他原本只道這孩子起得甚早, 卻不料有幾次拖到半夜回家,猶見他就著旁邊商鋪懸的燈籠,坐在階前懸腕練虛字。 這才是真正的手不釋卷! 再考察他兩天,這個學生,便收了吧。 吳先生視線再一轉,看見了橋中站著看熱鬧的鐘應忱,方才含笑的臉色便猛地一沉,哼得一聲,甩袖走了。 又是一個嘩眾取寵之人! 鐘應忱:??? 剛才發生了什么? 不上三天,原本針鋒相對的學子們忽然面色焦慮,破天荒地都一齊聚集到池小秋食鋪上,叫上兩三份玉帶羅糕,交頭接耳商量起來。 玉帶羅糕是鐘應忱隨口和池小秋說了一遍方子,她好奇試了一試,竟然就做了出來。 這糕點名字好聽,做起來也費功夫,買回來的糯米粉太粗,需得再細細得磨上一遍,用篩子篩出細粉出來,這才是糕點能用的糯米粉。 核桃仁壓成略粗一些的碎子,腌好的紅梅青梅,烘干的桔餅都切成細絲,飴糖上鍋燒熔,都合在一處。米粉均勻灑在模子里,中間鋪上一層黑白米粉混出來的帶狀,壓進核桃仁,青紅絲,桔餅絲灑上舊年曬干的桂花,蓮子去芯浸在花蜜里腌上一晚,一粒粒放進去。 這樣做好一層,再壓一層,中間涂上脂油,夾進去林檎干、梅子干、西關桃干,上鍋蒸熟,待涼后,便能上桌。 鐘應忱端了那兩盤糕點過來時,正聽見他們議論的熱火朝天。 “你可知,吳先生昨日又收了一個學生!連應試也不曾,便現收進學里了!” “怎么可能?!平日里常在橋上看書的人,一個也不曾少,都在這里!” “你昨日在不在這里,可知道到底是怎么收進去的?” 吳先生收學生一向嚴格,每次的入學應試,考掉人一層皮去!好在他常有意外看準了學生,直接收進學里的習慣,免去了應試前數月的熬燈點蠟之苦,便是在此拼上一拼也是值得的! “我昨日去韓先生門前劈柴去了!不知吳先生這里的事??!” “我有相交好友在學堂,倒知道一二,這廝是天天晚上讀書到晨起,這才得了先生青眼!” 吳先生收徒三大法寶:勤奮刻苦,家徒四壁,落魄志堅。 他們還在苦苦追尋其中一樣的時候,這廝已經全占了! 怪不得第二個機會讓他得了! 大家噓聲嘆氣,這樣一來,他們的難度又要加大了,少不得要多吃些苦。 有人猶豫道:“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這夜半到天明都熬著不睡覺,可不太好受?!?/br> 離他們桌子不遠處,一個曬太陽的老頭突然開了聲,嗤笑道:“你若白天回家睡覺,晚上出來讀書,也能熬得過?!?/br> 這些學子大吃一驚:“他也是每天來扮苦不成?” 那老頭一堆破舊布頭堆在橋邊,身上衣服七零八碎,頭發卻十分整齊,看著十分落魄樣子,其中一人便往他這邊砸了幾個銅板:“老頭,你來仔細與我們分說分說?!?/br> 卻不料那老頭臉色一變,直接拾了錢扔到他臉上。銅板當里哐啷從學子身上彈回,從桌上滾落滴溜溜轉了幾圈,灑落滿地。 “哎——你這老頭——” 那老頭把破涼帽一壓,翹腿自去睡覺,也不理會他們。 眼看沖突漸起,鐘應忱忙將玉帶羅糕放上桌:“一品玉帶羅,祝各位步步高升?!?/br> 旁邊人一見著這兩碟糕點,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不由自主發出一聲驚嘆。 三層玉帶羅糕,層層不同,蜜蓮子如寶珠生光,顆顆圓潤,桂花點點黃,點綴糕點邊緣一線燦爛,桔餅絲,紅青絲錯落有致,顏色鮮艷,核桃仁香甜松脆,黑白糯米連出一道水墨羅帶。 這樣糕點,如珠寶生光,燦然富貴中卻透著雅致,讓人迫切想要知道味道如何。 方才還在爭吵的學子也顧不得說話了,大家草草一讓,兩碟子頃刻間讓人挾光了。 飴糖不多不少,恰好讓這糯米粉軟糯卻不顯膩,果干,紅綠絲與桔餅樣樣都是甜的,可梅桃桔子林檎各個果香,樣樣不同,層層甜香在口中交疊纏繞,時不時咬到些核桃碎,便加了桃仁脆感,若碰到了蜜蓮子,便仿若浸入花香。 又好看又好吃的糕點,誰人不喜歡! 一時間,爭論聲頓止,都只顧著吃起來,這一吃便誤了時辰。 “池家妹子——”又是同樣的聲音。 想是鐘應忱離了一會攤子,他才敢過來。 池小秋抬起頭來,見高溪午那張笑臉迎著她,如同一朵太陽花。 “要吃什么?” “你可愿——” “再問便沒飯了?!背匦∏锩χⅦX絲面的火候,沒空跟他打嘴仗。 “你可愿,愿,給我下碗鱔絲面…”高溪午不想自己連攤上的吃食也享受不到,話里一個急轉彎圓了過去,自己松了口氣。 “東邊第二個位子,客官里面請!” 伙計得了鐘應忱的囑咐,一見高溪午就立刻把他和池小秋隔開,免得誤事兒。 可惜高溪午并不老實,他見那十幾個學子又圍坐在一起,便又蹭到池小秋這里來,試圖找個話題。 “池家妹子,你說為什么總有人想不開!那吳老頭有什么好,便是進去了,頑石也點不成金銀塊,還不如在外面快活…” 他正說的高興,卻不防后面有人哼得一聲,高溪午一轉身,頓時魂飛魄散。 怎的高先生提前出來了! 魂飛魄散的不止他,還有那一群吃的正歡的學子,一眼瞥到高先生身影,個個臉色大變,忙從帽子里,袖子中,鞋底板,屁股下抽出書來,搖頭晃腦大聲讀起來。 希望亡羊補牢,千萬別晚呀別晚! 可惜吳先生送與他們的仍舊是一聲驕傲的哼! 一時間哀叫聲又起:明日真的又要換些花樣了。 池小秋無暇顧及他們,她如同一個陀螺,只要在云橋,就繞著鍋臺打轉。 這幾天,最讓池小秋高興的便是,云橋多了許多別地過來,指名道姓要找池家食鋪的人。 散往東南西北各橋的飯食總是賣個精光,“云橋池家”的名聲漸漸傳開,攤子上的人是往日好幾倍。 這不,眼前就又來了一個問的:“云橋池家是你家的飯食不?” “正是正是!客官要些什么?” 矮個子甕聲甕氣道:“鱔絲面,玉蘭片?!?/br> 池小秋樂顛顛地將幾份鱔魚絲一起倒進湯鍋里,一邊哼著歌,一邊待它熟到不老不嫩的時候,馬上出鍋。 還沒哼完一句,便聽見矮個子在拍桌子:“腿瘸了還是手斷了?怎么這會還上不來?” 伙計忙上前安撫:“客人先喝上一杯茶,片刻就好?!?/br> 池小秋收回目光,把鱔絲撈起,幾只碗橫放成一排,她勺子微抖,挨個溜過去,每碗里便布上了細滑鱔絲。 澆湯,布菜,池小秋動作如行云流水,剛要喊人端過去,便聽方才那個矮個子道:“哎呦!你家的茶要燙死人呀!” 池小秋開張至今,還從未遇上這樣的食客。 她眼光一冷,抄起碗大步走過去,讓慌張不安的伙計退下,一碗面哐得放到他面前。 “面好了!” 出乎她意料,矮個子看她一眼,雖然不善,卻也未說什么。拆了筷子,自家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