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他上課？萊昂納多想嗤之以鼻。

    但他最終沒有，他知道威廉有這么說的資格。

    在萊昂納多看來，自己的老友有一種大概是上帝賜予的天賦，總是能最快領悟角色本質，沒有能夠解釋的表演痕跡，無法復制他的表演方式，但就好像是劇本上的那個人渾然天成的出現了，他非常好奇威廉是怎么看待霍華德·休斯這個角色的。

    而且，說實話，萊昂納多也確實需要一些建議。非常迫切的。

    ……

    威廉問了萊昂納多一個問題：“在你的理解里，霍華德·休斯身上最明顯的性格特點是什么？或者說，是什么樣的缺點導致他最終走向自我毀滅？”

    萊昂納多侃侃而談：“休斯是個有完美主義傾向的人，他對自己的要求極其嚴格，拍電影也好飛行也罷都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瑕疵，只做最好最完美的，這讓他的事業總是在兩個極端徘徊，要么承擔破產的風險，要么能取得最大的成功。同時，他也有著非常厲害的強迫癥和潔癖，豆子排列的順序被打亂了就不肯吃飯，看任何一個和他同時去洗手間的同伴都像在看病菌，朋友也好愛人也罷，維持親密關系全靠忍耐，他無法徹底對人敞開心扉，所以注定沒辦法擁有一段長久穩定的關系……”

    “你覺得他自卑嗎？”

    “霍華德·休斯自卑？怎么可能！”

    “但是強迫癥和潔癖是很難毀掉一個人的，畢竟有這兩點心理障礙的人也不在少數，而完美主義更是每一名實業家成功必備的要素。你知道休斯有點耳聾的對吧？”

    萊昂納多點點頭：“唔，我確實在以前的一些舊報紙和傳記中看到過這樣的說法，有說休斯家族有遺傳性耳聾病史的，有說他是因為心理因素造成的選擇性失聰，還有說他是因為空難失聰的。我專門找到過休斯當年遭遇空難后的病歷報告，里面并沒有提及他的聽力遭到重大損傷，但可以確定的是休斯中年時自我封閉開始隱居的時候耳聾已經很嚴重，因為他后來出席國會聽證會的時候已經必須要借助助聽器了——所以我認為，無論是因為什么原因，年輕時候的休斯就已經有耳聾的毛病了，后來又因為空難，進一步加深了他的耳聾程度?！?/br>
    萊昂納多的回答顯示出他為了扮演好霍華德·休斯的確做了非常多的努力，單是幾十年前的舊報紙和好萊塢黃金時代電影明星們的傳記就讀了不止一打。

    “我知道你的想法，里奧，單看霍華德·休斯的人生軌跡，他這樣的人的確不可能自卑——他出身富貴、英俊多金、風流多情，有勇氣有毅力，還有副好頭腦，這樣的人只會自傲才對。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無論是情人也好、朋友、下屬也罷，對休斯的評價里都有‘傲慢’這個詞?！蓖畬θR昂納多分析道：“但是一個信奉完美主義、有著高度強迫癥和潔癖的人，當他察覺到自己身上有了難以遮掩的瑕疵，或者說是殘疾——”

    “——他會無法忍受的。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威爾?！比R昂納多匆匆打斷威廉的話，臉上漸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休斯極其自傲，他連別人身上一點無傷大雅的缺點都無法忍受，更加忍受不了自己身上有耳聾這樣的瑕疵。而終其一生，除了被迫在國會聽證會上戴上助聽器，休斯從未向任何人、任何媒體承認過自己的聽力有問題，這剛好證明了他對生理缺陷的極度在意?！?/br>
    “休斯將自己的耳聾視為一個重要的缺陷，他接受不了自己身患殘疾，也根本不愿意向他人承認這點，他雖然有著無數的情人和朋友下屬，但沒有一個是能夠真正敞開心扉的，加上他還有高度的潔癖和強迫癥，這些問題疊加在一起，嚴重阻礙了休斯和他人的交流，讓他變得越來越偏執，最終造成了他的失控和自我封閉?！?/br>
    “休斯的確是自卑的，這一點連他自己都不會發現和承認，因為這是潛意識里的自卑。自卑時時刻刻、潛移默化的影響著他，甚至改變了他的一生?！?/br>
    一旦打開了新的思路，萊昂納多連看待霍華德·休斯這個角色的角度都不同了，還為每一場待拍的戲都做了新的解讀：“休斯追求凱瑟琳·赫本的時候，赫本的電影事業正岌岌可危，是他為她買下《費城故事》的改編版權，幫助赫本成功轉型，挽救了她已陷入困境的職業生涯，這讓休斯有種滿足感。而當休斯到赫本家中去做客，卻無法受到她家人的歡迎，也融入不了赫本家喧鬧的氣氛時，就開始心生排斥，最終和赫本分道揚鑣?！?/br>
    甚至對不停NG的那場戲，萊昂納多都有了新的解讀，“像是現在這場戲，休斯在公開場合的第一次情緒爆發，真的是因為埃羅爾·弗林拿走他餐盤中一粒豌豆，引起他的強迫癥和潔癖發作嗎？這個解釋有點過于晦澀了，可能還有一點在那樣的環境里，休斯根本聽不清楚也加入不了其他三人的談話，但又不愿說明，導致的惱羞成怒吧……”

    “回神！”威廉卷起劇本在萊昂納多眼前晃了晃：“你快走火入魔了，里奧?！?/br>
    萊昂納多停住話頭，一把抓住眼前來回晃的劇本，看著威廉，深吸口氣，真心實意地說：“謝謝，威爾?！?/br>
    威廉松開手，劇本被萊昂納多握在了手里：“不用這么快謝我，你想要征服學院，成為奧斯卡最佳男演員，要走的路還長著呢。而且你要做的努力，也不僅僅只是演好霍華德·休斯而已，這只是最基本的?！?/br>
    “最基本的？那其他要做的是？”

    “你還得會推銷故事?！?/br>
    “什么？”萊昂納多一臉懵逼，“開玩笑的吧?！?/br>
    “我也是漸漸才悟出來這個道理的——哪怕是丹尼爾·戴·劉易斯這樣擁有出神入化演技的演員，也離不開故事的包裝?！?/br>
    聽到劉易斯的名字，剛剛把努力目標調整為對方的萊昂納多立刻豎起了耳朵。

    “其實你和劉易斯之間的相似之處還是很多的——先別笑的那么燦爛，里奧，我并不是在夸獎你——我的意思是，除了你的目前的演技確實無法和他相提并論，并且你太愛泡吧派對，劉易斯就很注重私生活要低調外，你們都是非常敬業的演員，情史也都一樣混亂?！?/br>
    萊昂納多摸摸鼻子，看天花板看地毯，就是不看威廉，最后還對手中劇本封面上的一塊咖啡漬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丹尼爾·戴·劉易斯的多情，其實比萊昂納多要出名的多，早年間，似乎他每拍一部電影，都能和女主角因戲生情，薇諾娜·賴德、茱莉亞·羅伯茨、朱麗葉·比諾什都在他的緋聞情人名單上，法國國寶級女星伊莎貝爾·阿佳妮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劉易斯在和作家阿瑟·米勒的女兒麗貝卡結婚之前，也只是給阿佳妮留了一張紙條告知自己的婚訊而已。

    其實，和劉易斯傳緋聞的女星遠比萊昂納多的那些超模女友有名，但多年以來，劉易斯留給媒體和影迷的印象就只有他的入戲到瘋魔、為戲受傷、演什么像什么。

    像是在拍《我的左腳》時他真的去療養院模仿腦癱病人生活還在劇組堅持坐了幾個月輪椅，拍《最后的莫西干人》提前幾個月住進荒野學習捕魚打獵，拍《因父之名》時換掉了自己的口音、減掉30磅體重、天天睡在牢房里并且要求工作人員把他當做囚犯一樣對待。

    情史并不占據劉易斯演員生涯的大部分，起碼不像萊昂納多現在這樣每周登三次報紙娛樂版兩次都和戀情有關這么頻繁，自然的，學院成員和各大工會對前者的演技認可度也比后者高的多。

    “《紐約黑幫》算是大型劇組，拍一場戲至少會有幾十個工作人員在場，但為什么頒獎季的時候所以的媒體都在說是你揍斷了劉易斯的鼻子，而且沒人特意去辟謠？自然是因為你和劉易斯的名字加在一起能吸引更多的人關注、傳播這個故事。這其實和電影營銷是一個道理，劉易斯的團隊知道把他每一個努力演戲的故事收集起來，包裝之后再進行宣傳推銷，所以現在人們知道劉易斯為哪一部電影流了多少汗水，然后紛紛為他鼓掌驚嘆。而你身邊沒有人為你做這份工作——媒體知道你當時為了拍戲付出過多少努力嗎？他們大概只記得你鬧了幾次情變吧?！?/br>
    萊昂納多表情面癱，有點像是被刺激到了，也可能是信息量太大正在處理消化。

    “你那座小金人……”萊昂納多勉強吸收完了所有信息，并進行了一點推測。

    “我并沒有做任何多余的事去得到它?！蓖畵u了搖頭：“不過，我之所以會明白這個道理，也是從《美麗心靈》后總結出的經驗?！?/br>
    《美麗心靈》幕后最廣為人知的，就是威廉為了演好角色而發生的那一系列故事，和納什本人共同生活、體驗療養院和電擊治療、受傷等等，但這并不是劇組或威廉進行的宣傳營銷，而完全是無心插柳的結果。

    不過，雖然是近年來難得的傳記電影集大成作，如果沒有電影引發的這一系列新聞，《美麗心靈》想在奧斯卡里開花結果，也很難，也是從那之后，威廉徹底明白了營銷演員和營銷電影本質互通的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