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紅
六 白紅 電子廠放春假后,吳雪即回老家歡度春節。本想在假期結束前趕回廠里上班,卻沒料到無端端生了一場大病。無奈只得給廠里打去電話請假。病愈時已是四月下旬,從放假之日開始,前前后后統算下來耽誤了將近三個月。 其間美聯多次來電問候,幾次是用手機打來,聲音聽起來顯得有些慵懶。 吳雪心想:原來美聯已經有了手機,真是羨慕。 后來通話時得知吳雪病情已基本痊愈,美聯方才道出實情。原來廠里因為吳雪耽擱時間太長,已經對其做出了病退決定,并請本人盡快來廠辦理相關事宜。美聯擔心吳雪病中知曉實情對養病不利,故而避而不談。 吳雪知悉內情后,并不傷感氣憤:原本已有離廠另換工作的打算,再則也理解公司的工作制度,了解工廠的生產實情,如果人員長期缺崗,確實會對線上進度造成極大影響。于是就此拜托美聯代辦離職手續。 此樁事項問題不大,工資放假前已經結算清楚,且已經上賬到銀行卡里,又沒有其它福利待遇糾紛。何況公司管理經驗豐富,已經考慮到節后,可能會有少許員工不再返廠上班,所以有關方面的規章制度十分周全,加之或許會產生遺留問題的諸多細節,防備措施亦是完整周密,因而只需走個形式和取回私人物品即可。 沒過幾天,美聯就打來電話,言明離職事宜已經辦妥,少許吳雪的私人物品業已取回。 當吳雪表明病好后再回去打工時,奇怪的是美聯沉默良久方才回答,并特意提醒吳雪前來之時,務必提前打電話告知行程,我好去車站接你。 吳雪推辭不必,言明自己找得到路。 美聯說你找不到的,是在另一處租賃的房子,地址變了,還是我親自到車站接你為好。 繼續休養了一小段時間,五月初,吳雪又踏上了出行之路。 西下夕陽半隱遙遠山間,落華紫金漫灑蒼茫天邊。 汽車站出口處,靜立路邊等候的吳雪,看到自人林里現身出來裊裊娜娜走向自己的美聯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美聯變了,變得格外嬌俏飄逸,變得分外美艷魅人。 吳雪眼前的她:黛眸丹唇妝容精致,耳垂玉環頸懸珠鏈,周身華服光彩四溢,款款移步落落大方,一襲長發輕揚光華,一衫衣袂漫卷春色,盡顯雍容華雅之氣?;腥艋w似霧,伊美如夢。 兩人匯合后,美聯招呼了輛出租車。姐妹倆隨即上車。 出租車穿街過巷,行駛了三四十分鐘,來到一條林蔭蔽地的寬闊馬路邊停下。 街道兩邊店鋪林立,樓房高聳,行人絡繹不絕,甚是繁華喧鬧。 姐妹倆先后下了車,時間已接近下午六點,因此她們就在路旁一家飯館用了晚餐。 美聯背著吳雪的深藍色背包,吳雪拖行著旅行箱,兩人一路說笑著向不遠處美聯住所走去。 美聯租住屋是市內某住宅小區里的單位房。二樓,一室一廳帶廚衛,廚衛設施齊備,家具家電一應俱全。這些物品都是房主提供的,所以租金也稍貴些。 臥室面積不大。南面一扇雙開闊窗,滑動式白色棱紋落地窗簾。中間貼墻擺放著一張雙人床,鋪有席夢思,床頭柜分立兩邊。另一堵墻前豎立一架六開門木質衣柜。梳妝臺擺放在窗邊墻角處,上面零亂堆放著些瓶瓶罐罐樣狀的化妝品。旁邊是張小書桌,幾架小相框斜立其上。 吳雪彎下身仔細瞧看,一張是美聯和王軍的正面合影,兩人臉貼臉幸福微笑著。另外兩張分別是姐妹倆以及三人的合影。 屋內的空氣里彌散著一股醉人幽香,卻沖不淡隱隱暗伏的某種清冷觸感。 桌前輕然而立的美聯,淡然輕語:“照片沖洗了兩套,剩下的都夾在相冊里,等會拿出來給你一套?!?/br> 這些照片大都是那天下午,三人出外游玩時拍攝的。照相器材是吳雪的傻瓜相機,當時還請路邊行人幫忙拍下了三人的合影。因為吳雪返鄉過年,膠卷就由美聯拿去相館沖洗。 吳雪記得還拍下了一張美聯和阿軍的親吻照。 當時兩人忸怩不安,一位兩手揣兜、雙眼望天;一位低頭垂肩、掩嘴不語。 吳雪一再笑求,二人方才配合完成。 拍照時,一位暗然自喜,溫情款款;一位羞羞答答,面紅耳熱。 “可以睡這張床,客廳里的沙發,靠背放平也能睡人?!?/br> 美聯走到衣柜前,淺淺躬身拉開最右邊的一扇衣柜門,指著一個黑色大背包,“你的物品已經從廠里取回,都放在了里面?!?/br> 接而,她又相續打開其它幾扇柜門,一一指點給吳雪看視,“這里面的衣服,大多數你都可以穿,尺碼正適合你?!?/br> 柜內懸掛的衣物眾多,春冬季皆有,俱都華貴高雅,款式新穎,有些看上去很是性感艷麗。 坐在床沿的吳雪,微微揚眸看著站在衣柜前的美聯:楚楚而立略顯清瘦,美艷無比魅力四射。 她心中暗思:美聯清純感少了許多,倒是多了幾分風塵氣。 “送給你,” 美聯前行兩步,遞過來一個顏色鮮艷的硬紙盒。 吳雪看去,見是手機包裝盒。她伸出雙手接過紙盒輕柔地翻開盒蓋,一部小巧精致的紅色手機,呈現在她眼前。 吳雪輕輕拿起手機,小心攤放在手掌上細細觀賞起來。 “當時一眼就看中了這個款式,特別喜歡。想起雪兒你也想要的,就買了兩部,我的是白色?!?/br> 美聯略垂著頭,經過精心熨燙、夾帶有幾縷紫紅發絲、芬香撲鼻的長長卷發,垂落在吳雪臉頰旁。她纖長白皙的右手緊貼著吳雪左掌。 兩部乖巧雅麗的手機,并排躺在兩人手心里:一部雪白,一部烏紅。 笑容可親的美聯,左手纖纖指尖觸摸著紅色機殼柔聲細語:“這個是你,”她又指向白色手機,“這個是我?!?/br> 她什么都有,我卻象個伸手要飯的乞丐婆。討厭的女人! 一瞬間,此種念頭在吳雪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吳雪心中驚惶起來:怎么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jiejie什么都想著我,關心我,我卻怨恨她!為什么? “怎么不說話?臉色這么難看,是不是累了?” 美聯感到奇怪,略帶不解的目光看向吳雪的臉。 吳雪暗吸長氣掩飾心頭的不安,低下頭微聲道:“沒什么,我不累。謝謝你,手機我收下了?!?/br> 她將手機和包裝盒輕輕放在書桌上,又慢慢走回床邊坐了下來。 美聯靜靜看著吳雪,握著白色手機的右手和空著的左手,悄然不覺地扭握在一起。 “jiejie現在忙什么呢?沒有在廠里上班吧?” 吳雪的聲音冷冷的。她的心在暗然思考:大到如此地步的開銷,光靠在廠里上班的收入是維持不了的。 靜默少時的美聯,輕步走到窗邊,將手機往梳妝臺上一放,單手伸進旁邊的白色提包,摸出盒硬殼女士香煙和打火機,不徐不緩抽出一根尤其細長瑩亮的煙支,面朝窗口點燃吸了起來??|縷青煙從她細細的唇縫處不斷吁出,緩緩消散在微暖的空中。 “事實上發生了一些特別的事情,” 美聯聲沉語慢,神情呆滯,“廠里的工作開年后就辭掉了?!?/br> 吳雪環視屋內四周,右手上下遙指著美聯全身,口中快語追問:“那你現在忙些什么?這些東西哪來的?” “你是指身上這些首飾?不止這些?!?/br> 美聯猛然轉身一把拉開妝臺小屜,“這里還有。首飾都沒花錢。那些衣物倒是精心購制的。我嘛!” 她“呵呵”地昂眸浪笑兩聲,眼中艷光噴涌,“只是在酒廊做事的一位陪酒女,一位美艷絕倫賣弄風情的陪酒女郎!她們中的頭牌,老板娘都得給我陪笑臉。那些有錢的男人把鈔票大把大把地往里砸,名酒洋酒開了一瓶又一瓶,笑死我了,好多是假酒!” 美聯語速越說越快,聲調也越來越高,“這些珠寶首飾,就是那些來尋歡作樂的男人送的,不要白不要!現在我還想方設法找他們要呢。搞笑的是有些滑頭,竟然送假貨給老娘我,看,身上這幾樣都是。真貨不常上身的,怕搶劫,那些……” “說完了嗎?” 吳雪打斷美聯的話,“為什么干這行?” 看著吳雪悲憤的表情,美聯五官精美的臉緊張起來,接連大口吸吐起香煙。 稍后,她將煙頭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碾滅,捏握著雙手轉臉望向窗外,耷眉垂眼怯聲怯氣地低語:“小雪,相信我,我只賣笑不賣身,否則債務早就還清了。阿軍那個傻小子欠了一大筆賭債。我不救他,他會被活活打死的?!?/br> 吳雪大吃一驚,詫異地睜圓了雙眼,“賭債!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不報警?” “報警會連他一起抓!算了,告訴你全部事情,免得你亂生疑心?!?/br> 美聯輕然轉身,語音平淡,“阿軍想賺大錢娶我,伙同幾個家伙騙賭。開頭嘗到些甜頭,膽子大了活路也越做越大,被當地黑幫盯上,做局設賭,反把阿軍幾個套了進去。幾個缺心眼的笨蛋有力氣沒頭腦,騙人反被人騙。賭債幾個人分攤,阿軍被攤了二十來萬。對方心毒手辣人多勢眾。阿軍想跑路,但是害怕把家人和我牽扯進去。于是上下求情,軟磨硬賴,對方終于同意按月連本帶利歸還。阿軍東挪西借支撐了一陣子。你回家后沒幾天,他來找我借錢,鼻青臉腫的,我才知道這件事情。阿軍說是再不還錢就要被剁手卸腳。他也是實在沒辦法了,被迫向我開口的。我不救他還有誰會救他!” 吳雪遲疑道:“他不是說春節時要換工作嘛!” “那是假話,那時他已經欠債不敢回家過年。早點明白他為什么愛發脾氣就好了!現在我們很少見面,他在外面做什么也不清楚,找不到他,應該沒上班,也不可能上班。他不對我說這些,問也問不出來。打來的電話經常用的是公共電話。平常打他手機都不接,氣人得很。只是來取錢的時候見個面,恐怕他是在躲追債的家伙?!?/br> 美聯哀美的顏露出淡淡的微笑,“沒關系,最多到年底債務就會還清,那時就會好起來,阿軍就會回到我身邊?!?/br> 吳雪耐心聽完,忍不住問出一句,“你們真的很少見面嗎?不會吧?” “真的……不是說了嘛,只是取錢時見面,好像……偶爾其它時候也見過幾次?!?/br> 美聯回答的結結巴巴,滿臉羞婉欲掩模樣。 吳雪轉頭故做不見。 短暫的無聲后,一時難以理解的吳雪,高聲探問:“犧牲自己幫他還債!這樣做值得嗎?”同時,她內心自問:我能做到嗎? “不知道。我愛他,明白這點就足夠了?!?/br> 美聯哀怨的目光直直看向吳雪,凄愴悲惋的語聲里暗藏有幾絲幸福滿懷的暖意,“也許你真愛的人,來到你身邊的那一天,你會知道?!?/br> 全身既冷又熱的吳雪,默不作聲呆然而坐,心中翻騰起莫名情愫:既苦澀又甜蜜,既羨慕又忌恨,又似有一股怨氣充斥胸腹,令人煩躁不安。 應聘數家后,吳雪找到了一份工作,職稱是文員助理。 稱為助理,實際上就是端茶倒水、跑上忙下的打雜工,辦公室職員盡都可以呼來喚去地使喚她,給這個打印文件,給那個謄抄手稿之類諸多瑣事。整日忙忙碌碌,手腳不停,可是回想起來,又覺得沒做什么正經事情。 倒是可以整點上下班,又有休息日,這兩點吳雪很是滿意,雖然收入一般也就不再計較。 姐妹倆雖然住在一起,見面的機會卻不多。 吳雪是早上九點至下午六點的長白班,星期天休息。 美聯則是下午六點左右出門,酒吧收工沒個定時,視客人而定,但是一向很晚,基本都在凌晨三四點左右才打烊,加之安全因素,往往直接在店里歇宿過夜,所以她經常是第二天上午方才到家,偶爾會在午夜時分回來。 這種行業沒有休息日可言,因為收入主要是靠抽成,若想休息請假即可。租住在那個小區,也是因為距離酒吧相對較近。 吳雪始終沒穿美聯的衣服,并不是不合身的原因。 “攢夠了鈔票就把手機錢還給她?!睍r而,這樣的念頭會在她腦中蹦跳出來。 她時常在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去獲得,美聯有的自己遲早也會有。 華美絢麗的服裝、熠熠發亮的珠寶首飾、寬敞舒適的套房,甚至華貴亮眼的轎車等眾多欲望之影,亦是經常盤旋在她的腦海,糾結于心。 “我會有的!”她內心深處屢屢這樣呼喊著。 轉而她又會時時哀嘆:“何時才能得到?” 想著自身現在微薄的收入,她不由暗自苦笑著自嘲:只是虛無的幻想而已。那些泛濫在心海里的希望,是多么的可望而不可及! 此等雜亂欲念糾纏在一起,在吳雪心底深深扎根,揮之不去,時常弄得她心煩意亂,神魂不安。 吳雪悄悄摸摸去過美聯工作的地方。 酒廊位于市區繁華路段上一幢雄偉的多層建筑物里面,樓棟高聳,明窗無數,寬敞亮眼的玻璃大門客流不息,正中門楣上閃動著巨幅霓虹燈,燈牌上面彩光迷動不停,店內燈火輝煌,裝飾華麗,儼然一座美輪美奐的綜合娛樂大樓。門外場地甚為寬闊,轎車林立人影不斷。 由于不知道酒廊所在樓層,而且美聯執意不允許吳雪前來酒廊看望自己。因此,吳雪沒有進入大廈,獨自一人默默佇立對面街沿,呆呆注視高樓一陣后轉身離去。 她心中既郁悶又困惑:不知是恨是愛?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