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以后你可要對他恭敬一點,他可是我陸家軍的人,容不得人欺負!” 沈陌被她說得一愣,看她揚起倔強的腦袋,好笑道:“好!好!陸家軍的人!” 兩人就這么斗著嘴,騎著馬嘚嘚地緩步往前走。 蔣射和商原二人一路上沉郁的臉一直緊繃著,沈陌知道他二人是為大哥沈致擔心,也不由地唏噓起來。 大哥打發了眾人便是要獨自面對沈韓兩家的恩恩怨怨,實際上也只有大哥才能解開韓伯父的心結。不過,這燕地歸了中土不過十來年,他身為大鴻臚卿,孤身入燕地,而現在趙維莊和卓氏坊的人也在暗潮涌動,真是難上加難啊。 蔣射見沈陌眉頭緊攥,不由地放心自己的擔心,笑著勸慰:“大少爺和夫人的本事,小少爺又不是不曉得。小少爺帶著我們速回京城,府中事務繁雜,諸多事務還需小少爺呢!” 沈陌一聽京城二字,想起祖父父母來,手中皮鞭揚了起來,那馬兒吃痛,隨著主人的心意飛一般在馳騁在草原。 沈陌迎著撲面而來的帶著青草芳香的風,看著遠處峰巒偉岸,高聳流翠,胸中豪氣萬千,看著陸文茵陪伴在側,平靜而欣慰,頓時心生豪氣,覺得大丈夫立于天地,當隨心而至,無事不成。 沈陌帶著眾人晃晃悠悠到了秦州,白圭堂各分堂前來相迎,帶來了薛水平的消息,他們已經將卓氏坊前去救援的人手全都隔在這里。 沈陌不由地暗自感慨著,五原一行真是兇多吉少??!這若不是白圭堂在這里鎮守著,阻斷卓氏坊北上,恐怕現在都回不來了! 白圭堂眾人曾經被沈陌帶著奪回岐州各路堂口,心中十分感激佩服,而如今的沈陌言談雍容,有雄宏偉岸之姿,不由的愈加敬重起來。 沈陌和陸文茵也無大事,在此地盤旋了幾日,托著白圭堂照看身在北燕的沈致一家。 沈致夫婦帶著孩子,扮做做藥材生意的商人回北燕。但一到北燕地界,沈致看見遠遠的幾人,后面遠遠地一直相隨。 沈致探了幾次,不是趙維莊的人,也非卓氏坊的人,心下反而坦然起來。 第八十一章 悲涼孤寡 越是離韓府越近,韓延秀越發不安起來,這十幾年未見,生出幾分惶恐和緊張。 人對于太過于熟悉或者陌生,都不會放在心上,而對于這種曾經刻在心底的理所當然,生怕它會變得面目全非。 韓延秀心力不堪,在轉角處停下了腳步,她用力揉搓著雙手掌心,仿佛要擠出血來。 沈錄被母親松開了手,無處可依的小手伸出拽著衣袖,童稚的聲音興奮地響起:“娘!娘!我們去見姥爺了!我還沒見過呢!爸爸說,姥爺是娘親的爹爹!是天下最疼娘親的人,就像娘親疼愛我一樣!” 韓延秀被這一番話動了容,兩行清淚順著眼眶留下,怔怔地一動不動。 是嗎?真是這樣嗎?十幾年了,每次回門,都不得進門!父親很恨我吧!恨得連見都不想見! 沈致用力抓著韓延秀的肩頭,強迫她倚在自己的身上,柔聲道:“岳父病了,不知身子現在如何?” 韓延秀想到父親的身子,倒是思念的少了,忙跟著趕路。 沈致一家進了城直接到了韓府門口,遞貼通報后,候在府門等候。 沈致在韓府等候的經驗這真是豐富,這個經驗就是“不見”,府上的下人跟那韓季瑗一個德行,將那拜帖扔在他身上,“哐嘡”地緊閉大門,就算完事了。每一次重復的情形,讓沈致每次到這里,都是只打哆嗦。今天,帶著妻兒,他就顯得鎮定多了,等的從容不迫。 韓延秀憂心忡忡,一臉愁容。 兩個孩子也是敏感地察覺到此刻詭異氣氛,靜靜地松開手,規規矩矩地立在一側,等候起來。 府中的韓季瑗今日本是覺得精神了,下地剛走了幾步,便接到稟報,說是那個天煞魔星沈致帶著姑娘和孩子來了。 韓季瑗當時就險些暈倒在地,往日里一人在府門耀武揚威便罷了,今日倒好,帶著秀秀和兩個孩子示威來了。他本是病的不輕,一聽沈致姓名便渾身發顫,將拜帖仍在地上,還踩了幾腳,怒喝著沈致休想進府一步。他每每想起沈致狂妄狡詐,女兒寡情負義,就氣的肝疼,渾身不舒服。韓季瑗唯一的兒子當年為了守衛燕地,當年說是被大魏將士所殺,現在就是個孤寡老人。 沈致不知道這個老人哪來這么大氣性,過了十幾年,始終如一,不改初心,就連自己的血脈也不見。 韓府的下人出門通報,這次態度真是禮節周到,沒將拜帖扔出來,而是恭恭敬敬地雙手交到沈致手中:“姑爺”,沈致一聽這叫了姑爺了,這次有戲,“我家老爺說不見!” 沈致剛剛一張口,那人顯然知道他要說什么,忙補了一句:“姑娘和孩子,老爺說都不見!” 韓延秀當時就哭出了聲來,嗚咽的聲音讓沈致心底的痛苦也浮現了出來。沈朔、沈錄一見母親落淚,也不明究竟,跪在一旁也哭了起來。 沈致濃密的劍眉不展,見府門輕輕閉上,心下也是一涼。不過沈致這個人,做事向來不達目的不罷休。 他長嘆了一聲,決定要在這府門口持久地耗下去,和府門的兩頭鎮宅的石獅子一樣,堅定穩穩地守在門口。 到這里不過一個時辰,沈致站的腰酸背痛的,便拉著眼睛都哭得腫腫的韓延秀坐在府門的石階中央,大有在韓府門口長期要飯的架勢。 沈錄和沈朔跪在一旁久久不敢動彈,早上起來的時候,父親便是陰沉的臉,甚至一路上連朔兒都抱都沒抱一下,他和朔兒便兩條腿甩個不停地跟著父母到了這里。此刻他們見到面黑的父親,不敢起身,嬌嫩的膝蓋疼的厲害,也不敢說話,就那么眼巴巴可憐地望著父親。 可是沈致心里有事正思索著,哪里還顧得兩個孩子。沈錄和沈朔畢竟年幼,受不了痛,看著父親不再理會,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撲簌簌地就掉下來了。 韓府地處燕地繁華街巷,這三下兩下,人群聚在一起,便開始指指點點地議論起來。沈致是橫下心來一桿子捅到底,就當是什么都沒看見。 韓延秀見兒子們難堪,伸手叫到懷中,被沈致一把攔下,面色沉肅,斥道:“跪著!” 兩個兒子聽到父親的聲音猛地一打顫,端正了身形,眸中滿是痛楚。 眼看著,韓府門口的人越聚越多,韓季瑗收到通報后,當時就把手中的杯子碎在地上,氣得走來走去:“他自己的兒子,他便是打死旁人也管不得!” 韓延秀見丈夫執意拿兩個孩子撒氣,痛苦加上氣憤,將他推過去三丈遠,拍著門邊哭邊喊著“爹爹!” 沈致一見,頓時兩目圓睜,怒視著兩個孩子:“還不快拉住你母親!” 就這樣,母子三人貼在大門上,哭聲震天,激起看熱鬧的人群一場新浪潮。 韓季瑗自從北燕附魏,便是不見外客,如今倒是讓人瞧了熱鬧。待到手中的杯子摔了個精光,韓府大門終于打開。 韓延秀帶著兩個兒子首當其沖進去,一見父親鬢白發霜,愧疚難當,跪在地上,握著父親的手,哽咽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當沈致準備混著一起進的時候,被韓府下人攔下,道:“姑爺,還是再等等!老爺說了不讓您進!” 沈致氣結,見妻兒悲苦,沈致頭皮發麻起來。好在那韓府下人遂了他的心意,敞開府門。 韓季瑗心中仍是氣苦,想起女兒當年不顧半點親情,決然和那個煞星離去,掙開手轉了身去。 兩個孩子哪里見過這種場面,哭得不氣不接下氣。 韓季瑗心中不忍,見沈朔、沈錄粉團一般,眉眼中有幾分女兒少時模樣,想起自己當年一兒一女其樂融融的光景,而今兒子已歿,黯然失神,不由的向沈錄和沈朔伸手召喚。 沈錄端正了身子,伏跪在地,壓著眼淚哽咽道:“錄兒給外公請安?!?/br> 韓季瑗忙伸手叫前,沈朔、沈錄甚是懼怕,悄悄抬眼順著府門,望了一眼沈致,見沈致沒有叫起的意思,委屈說道:“外公,惹了外公和娘親傷心生氣,錄兒和弟弟知道錯了?!?/br> 韓季瑗一怔,見沈致一副冷峻神色,而后憤憤說道:“好大的規矩,都算計到我的頭上了。我看看誰敢動你們一個指頭。叫他進來?!?/br> 沈致本是在外等候,聽見傳喚,忙上前請安,韓季瑗本是怒氣盈胸,不過出人意料,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致,反而閉上眼一言不發。 眾人皆心有忌憚,沈錄、沈朔只當是自己惹了禍事,愈發規矩起來,靜的出奇。 朔兒畢竟年幼,平時又多得寵愛,跪的辛苦,叫了一聲“爹爹”。 沈致側身道:“岳父,秀秀趕了幾天的路,還望岳父能容情,讓秀秀先帶孩子們下去休息?!?/br> 韓延秀剛要說話,韓季瑗碎須亂顫,拼了力氣:“我韓季瑗還沒死,怎輪到沈鴻臚在這做起主來?!?/br> 沈致見岳父氣得厲害,自己說什么都是錯,忙恭敬認錯。 韓季瑗緩了一口氣,扶起女兒和孩子,問道:“這混帳東西,這些年待你可好?!?/br> 韓延秀低頭道:“爹爹,他待我很好。前些年是我自己任性了些,想來爹爹也有所聞,他也多寬佑。爹爹,節孝尚在人世?!?/br> 韓季瑗聽見兒子尚在人間,大喜過望:“現在藏身何處?” “他將節孝安置在涼州府。半年前,他查尋董安呈一案時,得知節孝被趙維莊威脅背叛大魏,但是節孝抵死不從,被他關押在甘州。夫君想盡了辦法,救了出來,可是為了保全節孝,當時就偽裝成他已經死亡的假象,所以后來也沒有消息傳出。爹爹保重身體,節孝如今好好的,能夠撐起韓氏門楣!” 韓季瑗先是震驚,再是欣喜,之后眼底卻沉了下來,一雙眼睛憤恨地盯著沈致,慢慢地對韓延秀說道:“你帶孩子下去,我有話問他?!?/br> 韓延秀知道,二人的心結必須二人自己解開才算,擔心地看了丈夫一眼,福了一禮,攜子退去。 沈致在韓季瑗叫起韓延秀的時候,早就爬起來了,此刻他躬身而立:“岳父大人,請問,致不敢有絲毫隱瞞?!?/br> 韓季瑗沉默半晌,面對這個從來沉穩從容的女婿,他不知道要說什么。他知道,沈致這個人做事凝神靜氣,不論發生什么,都是波瀾不驚。他問什么,估計沈致早就想出百八十中說法等著他。 “節孝現在怎樣?” “岳父大人放心,致將節孝送到涼州江據府上,有他護佑,定是安全。只是此時,趙維莊新任大司馬,勢力猛進,不可不防,他還是不能隨意走動,免得讓趙維莊發現。若是岳父大人想見,可隨致一同進京,再轉道涼州?!?/br> 韓季瑗對他說的不置一詞,心中疑竇叢生:“想當年,大魏破燕,節孝守城被俘,那日里當著全城百姓斬首?!?/br> “大人息怒,節孝已在那日前已被我救出,那時元毅身為大司馬大將軍,下令定要誅殺燕地不降守將。父親和我勸阻多次,也是無能為力。后來我只好李代桃僵,那日里斬首示眾的不過是容貌相似之人?!?/br> 整整悲涼孤寡十幾載的韓季瑗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你……你好心計,盡然連我也騙過,整整十幾年?” “大人,致并非故意欺瞞,只是事關死生,不敢走漏風聲。雖說時過境遷,但世事無常,為防生變,就是家父到現在也不知此事?!?/br> 第八十二章 黃粱美夢 韓季瑗的手指因為歲月的摧殘,那皮包骨上青色的血管鼓了起來,縱橫在干枯的手背上。他那顫抖的手指著沈致:“這么多年,你想告訴我節孝的事,怎樣都能告訴我!偏偏將這事瞞得死死的,是要報復我這老骨頭呢!” 沈致面上還是十分恭順,拱手道:“今日才向大人稟告,是因為元毅已死。如今趙維莊想拿節孝做文章,致不得不和岳父大人商議節孝之事?!?/br> 韓季瑗冷笑一聲:“我還以為你們沈家能夠恩榮永固,大魏先帝那時重整朝綱,你們沈家為了榮寵,將燕地朝臣的生死獻出,看來也沒得到什么權柄。如今趙維莊做了大司馬,倒是想起我們這些半截子埋進土里的人了!” 韓府的下人不知從哪里又找出一副茶具,端了上來。 剛一進門,沈致上前去接了過來。 這些端茶倒水的事,沈致被人伺候慣了,即便是偶爾為之,也是做了不順手。 壺中剛開guntang的水倒在杯中,滿的溢出一道路,淋淋灑灑地端到韓季瑗的桌子上,不及放穩,實在是耐不住燙,猛地一松手,水又灑了出來。 韓季瑗被堵塞不通的血液剛剛順了些,頓時又被無數雞毛塞了滿,干枯的手在桌上一拍,指著沈致“你”了半天,也沒話說了。 沈致大概知道自己笨手笨腳的,眼觀鼻鼻觀心起來,靜默不語,等著岳父大人發飆的疾風驟雨。 這風雨沒有落下,沈致一抬頭,見韓季瑗打量著道:“你這次來大涼,恐怕不只是來看我吧?!?/br> 沈致心中暗道冤枉:“岳父,如今大魏朝綱有序,大人如今心腹全無,孤身在燕地。秀秀每日里都很憂心,還望大人能隨小婿前往京都!致想辦法讓節孝能正大光明地走出涼州,也到長安!大人父子相聚,豈不是一件美事!” 韓季瑗心中已經認定,沈致就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這番說辭自是不信:“我不管你是大魏派來剪除燕地將領朝臣的,還是有別的打算。我都不會俯首在大魏天下階下。即便是大燕已亡,國亡了,但是老夫還沒亡!老夫身為大燕丞相數十載,豈能背祖忘恩,效力二主?!?/br> 沈致道出肺腑之言:“如今燕地乃魏郡,大人只不過是萬民之一,何來背祖效力之言。大人如今獨居在燕地,節孝和秀秀不能盡孝,實感不安!” “端的是魏國忠良,無時不刻不忘攻城掠地,費勁思量收買人心。我的身子我知道,大限將至!今生無論如何,這殘破之軀都不會離開此地?!?/br> 沈致有些動了氣,譏諷道:“大人不知自惜性命,即便不肯顧及秀秀,也需全了節孝那忠孝節義的名聲!你自己的兒子那里,你自己盡管去說,總歸是韓府家事。我和秀秀自是不會說長道短!” 韓季瑗最是看不慣他那悖逆的模樣,一遇到沈致半生涵養也不知丟到那道溝里去了,本是病的起不來身來,被他一激,反而顫顫巍巍地大步上前,一個巴掌甩了過去。 沈致見狀,略一側身輕輕躲過。